金溟从这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映像,莹润的眼睛将他身后整个苍穹收进眼底,像是包裹着一个完整的天地。
没有对错,没有名誉与罪名,没有追捧,也没有审判。
他的影子,一个被宿命弃绝的人,就存在于这一方纯粹清澈毫无杂质的世界里,一个只要他俯下身便可以完全拥有的世界。
仿佛是,永恒。
黑黑的眼睛犹如充满引力的黑洞,让他只想深陷其中。
金溟鬼使神差地张开嘴,其实他根本没有想清楚自己要说什么,但在理智之外,有什么其他的悸动,让他想要马上回应海玉卿,仿佛身体里有另一个他,是那双眼睛里的影子,知道他该说什么。
金溟屏住了气,似乎这样便可以把身体的主宰权暂时交给本能,声带随心而动,“玉卿,我……”
“水凉了,现在天儿还冷,洗好了就上去吧。”虎啸天迅速游过来,一巴掌拍起一个浪头,砸进金溟张开的嘴里,和从鼻腔灌进来的河水汇合,呛得他咳不成声。
金溟憋红了脸,咳得弓起背。水滴顺着头顶流进眼睛里,影子看不见了,随水泼出去的一切又从眼底渐渐漫上来。
他松开海玉卿,边咳边往岸上爬。
“天快黑了,”虎啸天仰起脖子,粗放地甩着水,“走吧,我送你回去休息。”
金溟一言不发地跟在虎啸天身后,又被什么拽住了。他继续往前迈步,抖着身上的水,也抖掉了拽住他的力气。
海玉卿拍着翅膀从后面追上来,挡在他的面前。依旧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充满了暗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耐心而害羞地等待着,等那句还未说完的话。
“天要黑了,再晚就看不清路了。”金溟别过脸,从海玉卿身侧走过去,假装没有看到那双期待的眼睛。
海玉卿呆了片刻,又追上来,“晚上我能看得清路。”
金溟脚下没停,意兴阑珊地随口接道:“嗯,晚上外面危险,看得清路也不要乱跑。”
距离在敷衍中越拉越远。
“那明天再去?”海玉卿追了两步,小心翼翼问。
“?”金溟终于回过头,他看见海玉卿正鬼鬼祟祟地到处乱瞟,这才明白它要去哪儿。
“不用去了,明天不用,后天也不用。”
金溟刻意压低的声音有些深沉,和,不耐烦。
海玉卿不由分说,急道,“我现在就去。”
金溟是生气了,海玉卿心想。
以前他总是会在它耳边温柔地说很多爱慕的情话,每天都会说,每时每刻。不管它有没有回应,甚至刚挨了它的狠揍,表白的话仍说个不停。
可是现在面对它的主动,他却如此冷淡。
因为它玩水玩得太晚了,耽误了他交代要做的事情。
是它没有分清轻重缓急,一定是这样。
“我说不用了。”金溟没拉住已经飞起来的海玉卿,湿漉漉的白羽毛像一片落下急雨的云朵,“我自己会想办法,不用你管了。”
如果他无法做出回应,那就不该和海玉卿有过多纠缠。这是他自己的事,他没有立场心安理得地要求海玉卿帮助。
云朵已经飘远了。
“……”虎啸天摸了摸落在头顶的雨滴,抬起头时只能看到一个轮廓模糊的白点急急地冲向地平线,眨眼间便融进低沉的暮色中,寻不到踪迹了。
四散的鹰群立刻跟着飞起来,紧急戒备的状态。
然而在空中悬停片刻,随后又落了下来,继续四散在没打算跟着飞走的金溟周围。
果然,这件事和海玉卿毫无关系。
它并不受任何限制。
“怎么了?”虎啸天莫名其妙道,“吵架?”
它只是多走了两步路,错过了什么?
金溟紧闭着嘴,没有回答。他心情不好,此刻不想敷衍任何人。
“欺负一只鸟,这算什么!”虎啸天冷哼道。
金溟一言不发地从虎啸天身边走过去,又停住,他猛然回过身,像个不会打架的孩子,狠狠推了虎啸天一把,却把自己推了个踉跄。他吼道,“难道你们没有欺负我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再问一百次一千次,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金溟无助地蹲下,把自己埋在翅膀中,“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过好自己的生活,听不懂你们的宏图壮志,也看不懂远大前景。”
“……”虎啸天眨巴着无辜的虎眼,它问啥了……
“就算世界毁灭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金溟朝天嘶吼,“为什么非得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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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母亲的一意孤行毁了多少人的心血,她的确是一位学识渊博的科学家,但她的思想高度太过狭隘,她毁掉的,是人类的希望。”
“你只需要把能记起的说出来,人类会感激你的。”
“研究所愿意将你的名字放在项目第一位,或者你的母亲,这将会是人类新历史上最开创的研究,最伟大的荣誉。”
“你以为自己这样愚昧的固执己见,就可以阻挡变革的进程吗?螳臂当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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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溟将被他碾倒的草叶扶起来,他的动作很轻,充血的眼睛里满是怜惜,“到了秋天草便会枯萎,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命运。”
“我只是,不想让它枯萎在我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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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昧?一意孤行?你们埋头研究,不去关注手里的东西会被赋予什么样的社会用途,专注本职的使命感真的可以让你们的良心安稳吗?”
“没错,谁也无法阻止历史的进程。螳臂当车的是我,还是你们的人类希望?”
“也许她违背了科研要求的纯粹精神……”
“她只是,不想成为第一个执刀的人。”
第74章 罪犯
“海玉卿去哪儿了?”虎啸天忍了一路, 终于还是问道:“要不要跟去找找?”
它此刻其实并不怎么担心海玉卿,平日里一言不合的时候海玉卿也是拍拍翅膀飞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或者捕些不好抓的猎物时几天不见踪影也是有的。海东青和华南虎都不是群居动物, 本来它们也不是天天都凑在一块。
只是金溟现在气定神闲毫不牵挂的样子让它作为局外人有些看不下去, 即便这正是它乐见其成的结果。
金溟躺在软软的皮草床上, 仰面枕着自己的翅膀,是个十分享受的姿势,“不知道。”
如果说他和海玉卿的那个山洞只是勉强挣扎在温饱线上,那花豹现在给他暂住的山洞则是已达到小康水平, 舒适度指数提高。
山体内部的石头很容易积聚潮气,尤其又挨着瀑布, 他在洞里点了几天火,石壁仍是湿漉漉的, 睡觉时翻个身就要沾到一身凉飕飕的水气,而这边山洞却干燥得恰到好处。
且不说其他家具设施,单单他身下躺着的这张床便可堪称丛林里的豪华配置——金溟回来才注意到,盖在层层叠叠的兽皮下的,是一张木头床。
木头较石头质软性暖,而且可以加工的更加平整。有了比较,金溟再回忆起那块被他们当作床的石头,只觉得又冷又硬,顿生嫌弃。
不知道海玉卿会不会也喜欢木头床。金溟摸着厚重温和的床架, 心想, 回头他做一张,这个应该不难, 比做风箱简单。
就是不知道往哪儿摆,那块石头床与山体相连, 挪不动,再加一张木床,太占地方了……
金溟正闭着眼构思瀑布山洞里的陈设摆放,就听虎啸天讽刺道:“天要黑了,你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金溟睁开眼,是摆放得当却满目陌生的桌椅板凳。
海东青住在高大的树上或者干燥的峭壁旁,不住山洞,也不需要睡床。
他在干燥柔软的木床上翻了个身,面朝着石壁,忽然很怀念那个湿冷空荡的山洞。
怀里也空落落的,金溟把绒毯卷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有生命的物体。
海玉卿躺在他怀里时,也是这样温暖柔软。
不知道海玉卿现在在哪里。金溟此刻有些后悔,他不该让海玉卿单独行动,万一遇到危险呢。
海玉卿飞得快,情况不对应该会逃掉吧。
它从小自己在危机四伏的自然界长大,虽然脾气有点大,但很懂得趋利避害,只是让它去查看一下,应该是不会陷入危险的。
应该吧。
金溟不自觉把绒毯抱得更紧了。
虎啸天等了片刻,见金溟根本不理它,便刻意提醒道:“它翅膀还不能用力,估计飞不了多久就得落地。”
金溟屈起一条腿,把另一条腿架上去,他像是要故意气虎啸天,抖着二郎腿悠闲恣意道:“担心啊,那你去找它。”
他不知道该怎么在虎啸天面前伪装和海玉卿吵架的状态,这真有点难。他以前为了避免争吵,干脆就闭口不言了。
“……”虎啸天气结,“那么点儿个头,落在地上,恐怕连鬣狗都敢来尝尝味儿。”
金溟心里一紧,忽然觉得和虎啸天斗嘴很没意思,“我要睡了,你还不走?”
虎啸天,“你还睡得着!”
简直没有心!
枉费海玉卿如此待他。
“我能怎么办?”金溟猛然坐起来,拿起身下的皮毛卷枕砸向虎啸天,气急败坏道,“带着外面那群鹰,还有你,去找它?”
虎啸天愣了愣,下意识往洞外瞥了一眼。鹰群隐在暮色里,树梢间偶尔伴随着展翅的声音发出轻微的晃动。
“你故意把它气走的?”
金溟冷笑道:“这难道不是如你所愿?”
他又不是傻子,这大半天过来,多少也看出了些虎啸天夫妇的意思。
“不是我……”虎啸天语滞片刻,“是我……”
接着它恼怒道:“不管我怎么想,你自己知道分寸就好。走了就走了,别再招惹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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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从洞口渐渐退出去,木桌上摆着一盏没有点亮的油灯,挨挤着几只倒扣着的杯子。金溟蜷缩地坐在床上,看着那几只逐渐隐在黄昏中的杯子。
这大约是一天里最让人感觉孤独的时刻,白日里拥抱着每一个物体给予每一个生命温暖的太阳在这一刻无情而决然地离开,月亮却还未升起。每一个孤独的生命,在这一刻连影子都离开了自己。
洗干净的杯子放在一起,分辨不出哪只是海玉卿用过的。
灶膛里木柴发出轻微的哔剥声,金溟走到石灶旁,添进去一把木柴。
火焰很快蹿了出来,照亮了半个洞口,把他丢失的影子影影绰绰印在石壁上。
金溟转头看着在石壁上跳动的影子,他该知道什么分寸?
虎啸天原本就见过他和海玉卿在一起,那时候并不是现在这样的反对态度。
为什么现在他就不能再招惹海玉卿。
所有的线索都挤在一起,像团杂乱的线团,到处都是头,又到处拽不动。
他做人时就不太聪明,现如今更加想不明白自己到底陷入了怎样的境遇里。
金溟对着影子咧开嘴,自嘲地笑。
被囚禁似乎就是他的宿命,做人时如此,成了一只鸟,仍旧逃不掉。
洞外已经漆黑一片,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是个阴天。金溟朝外什么都看不见,但外面却能从火光里清清楚楚地看着他。
这种毫无隐私可言的感觉让金溟很不自在,他挪了两步,坐进石灶后的阴影里。
在赤道基地被羁押的前因后果他已完全想起来,可是——金溟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翅膀,好像那是一双手,一双带着手铐的手——他在北方基地犯了什么罪?
断断续续的记忆连不成线,他不想回忆。
火光越烧越小,一个身影跳进来,嘴里还叼着一团白色的东西,在黑暗中轻车熟路地绕过桌椅,走到床边时忽然发出一声吼叫。
虎啸天丢掉嘴里的东西,冲到洞口,仰着脖冲树上喊:“你们怎么看着的,怎么没了?”
“你找我?”金溟从石灶后缓缓站起来。
“……”静默了一秒钟后,更惨烈的鬼哭虎嚎响彻山洞。
油灯亮起来,金溟倒了杯水,推到脸色不太好看的虎啸天面前。
“你有病是不是,大晚上有床不睡,有灯不点?”虎啸天的声音还有点颤,没什么气势。
金溟不慌不忙道:“你有药?”
“……”虎啸天气得端起水杯仰脖一饮而尽,而后重重地把杯子按在桌上,“我有病。”
金溟耸耸肩,“那我没药。”
“……”虎眼差点瞪出来。
“我管你,”虎啸天转头走到床边,骂骂咧咧摔摔打打地抽出一层铺床的皮毛,“睡觉。”
“……”这回轮到金溟瞪眼,“你要在这儿睡?”
虎啸天趴下来把滚到床底的东西勾出来,是一个毛绒抱枕……应该是吧,金溟见它打扑了两下,又抱在怀里。
“怎么,你还觉得委屈?”虎啸天先委屈上了,把抱枕捂在脖子上蹭,控诉道:“要不是因为你,我用得着大半夜被撵出来,今天可真黑,路都看不见。”
金溟,“……”
原来是被老婆撵出家门的,这也能怪到他身上?
“海玉卿没回来找你?”虎啸天闻着抱枕上的气息,沉湎了一会儿,等心里的气儿平了才问道。
金溟担忧地望向洞口,不自觉站了起来。
去了这么久,就是整个林子都该逛完一遍了,海玉卿还没有回来。
“那应该是找地方睡觉了,今晚不会回来了。”虎啸天乜了金溟一眼,提醒道:“它要是再回来,你知道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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