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卿,回来了。”
海玉卿觉得眼睛好疼,他抓挠着眼睛,努力想要看清那个影子。
“醒了醒了,”虎啸天拍着金溟,“管用,再灌点,我再去烧。”
雨势减弱,虎啸天顶着木桌,把扔在雨里的木桶提进洞来,它等不得把暴雨溅进桶里的泥水震下去,便一股脑倒进石锅里。
金溟已经拿了兽皮把海玉卿裹起来,他按住乱动的白翅膀,轻声哄着,“眼睛有些发炎,玉卿乖,不要挠。”
海玉卿怔怔地睁着眼睛,发红的眼眶被水气泡着,刺痛感轻了一些。
风暴号角着,席卷着雪原在它眼中极速后退,那个模糊的虚影仍稳稳地站在原地,站在它的面前。
“找不到路了,”跳动的眼睑兜不住沉重的水气,海玉卿朝着它唯一能靠近的影子扑过去,“回不了家。”
“回来了,玉卿已经回来了。”金溟拍着它,安慰道,“没事了,不怕。”
哭过之后的眼睛愈发干涩,刺痒感重新占据主导,翅膀被裹着不能动弹,海玉卿便把眼睛埋进黑羽毛里磨蹭,以此减轻痛痒。
温热的血液流动起来,触觉逐渐恢复,嗅觉逐渐恢复……
是熟悉的温度,和熟悉的味道——海玉卿的鼻子贴在金溟颈肩的羽毛缝隙里,闻到了一丝不属于金溟的味道。
“水温了,不用等烧开吧。”虎啸天问。
等烧开再晾凉又得好久,鸟本来也是喝生水,半生不熟应该也没事吧……
金溟直起脖子看向锅里,平静的水面冒着柔柔的热气,他也有点摸不准,海玉卿现在可经不起闹肚子。
但很快就不用再犹豫了,因为“噗”的一声后,本就奄奄一息的灶火彻底熄灭了,最后一根木柴也完全烧尽了。
金溟接过虎啸天递过来的水碗端到海玉卿嘴边,“玉卿,还冷不冷,再喝点水吧。”
海玉卿别过头,水碗跟着过来,它再扭头,水碗又耐心地跟上。
“哐啷”一声,木制的水碗打翻在地,海玉卿把浑身上下刚恢复的一点力气全用在嘴上,墨色的尖勾深深地嵌进黑翅膀里。
金溟疼得直嘶气,一动也不敢动。
这一口没留一点余地,若是飞着的海玉卿这么咬上一口猎物,下一秒就是把这块皮肉撕扯下来。
这凶狠的架势,惊得站在一旁的虎啸天连碗都没敢过来捡,“雨快停了,我回去弄点柴火来。”
说完就一溜烟儿跑了出去,一秒钟后,它又贴着墙根猫回来,悄悄顶走了木桌。
海玉卿的眼睛发着炎,红彤彤的样子没什么对峙的狞恶,反倒有种受尽委屈的哀怨。
“玉卿,到家了,”金溟疼得五官都扭曲了,他努力压着气儿让声音尽量不颤抖,“不怕了。”
海玉卿咬到力气耗尽仍不肯松嘴,松松含着黑翅膀大喘气,金溟只好用另一只翅膀给它轻轻抚着背顺气。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笑了一声。
海玉卿刚撒出点脾气,没好气地瞪他。
“打我又累着你了。”金溟趁机把翅膀收回来,展开甩了甩,酸麻感闪电般蹿上来,差点折下来。但他的语气还挺高兴,“咬得可真狠,看来是没事了。”
海玉卿把头别向一边,金溟的反应让它有些羞恼,忽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生气。
“是我不好,”灶火熄灭了,这会儿洞里比洞口暖和,金溟站起来,把海玉卿抱到床上去,“不该让你自己去做这么危险的事,吓着了?”
海玉卿本来不打算再理他,但金溟就像团棉花,任它怎么凶,就只是软绵绵一团包裹住它,还有点暖和。
它仍旧梗着脖子,用后脑勺对金溟小声嘟囔,“才没有吓着。”
“怎么弄成这样?”金溟把海玉卿放在床上,又拉过被昨夜虎啸天揉成一团的绒毯,刚抖掉浮在上面的黄色虎毛,还没给海玉卿裹上,便一脚被踹到了地上。
绒毯捂着他的脸在地上连打了两个滚儿,金溟刚手脚并用地把缠在身上的毯子拉开,还没坐直,摆在床上的枕头又跟着砸过来,破空之声来势汹汹,再次把他砸躺下。
“……”还没出完气?
金溟抱着枕头翻过身,没敢再站起来,猫着腰往洞口挪。
身后霹雳乓啷声追着他,海玉卿把床上能砸的东西全扔完,金溟也挪到了洞口。
洞外开始放晴,微弱的光亮照着即将离开的背影,模糊的轮廓就像梦里的那个虚影,它追过去,就会立刻消散,什么都抓不住。
海玉卿不想看到这一幕,他翻身朝向墙壁,把额头和膝盖一块抵在石壁上,在扔空了的木床上缩成小小一团。
走吧,只剩它自己,是它不要他了。
海玉卿闭上眼,眼睛又开始疼,它忍得辛苦,把头埋进翅膀里偷偷擦着眼泪。
洞里安静下来,木床的骨架缝隙露着风,有些冷,海玉卿忍不住又缩了缩,但自己能给自己的温度始终有限。
冷风在洞口打着旋儿,发出应和的呜咽声,一唱三叹,凄凄楚楚。
于是它终于忍不住,轻轻啜泣起来。
都走了,它又被丢掉了,丢在冰天雪地里,丢在凄风苦雨里。
身后传来细微的“咔哒咔哒”声,有点像鸟蛋破壳的声音,但又有些许不同。
泪珠子还在眼眶里打转,海玉卿立刻屏住气。
金溟没有离开,就在洞口停了下来,徘徊着不知道在做什么。
海玉卿竖着耳朵听声辩位,忍着好奇就是不肯回头。
它才不会开口留他,休想!
过了没一分钟,金溟又悄悄走回来了。
海玉卿闭上眼睛,把头埋在翅膀里,缩得更严实。
金溟从背后轻抚了它一下,他不开口,它也不开口。紧接着木床发出一声轻轻的吱嘎声,黑翅膀覆过来,温柔地盖在它身上。
金溟温热的呼吸从背后传来,海玉卿心想,它现在应该立刻跳起来把金溟打出去,但盖在身上的翅膀很暖和,它不想动弹,它没力气了,不然它一定把金溟打出去。
“睡着了吗?”金溟轻声问,“昨晚到现在,吃过东西没?”
“睡着了。”海玉卿硬着声,立刻回答,似乎是要用这样的语气表示出它坚定的立场。
“睡着了还知道回答。”金溟轻笑,他的下巴抵在海玉卿的脑袋上,笑的时候传来一阵轻轻的震动。
“……”海玉卿恼怒地翻过身,床就这么大,它被金溟挤着,翅膀伸不开,就拿爪子踹他,软绵绵的,打情骂俏的抚摸似的。
“好了好了,我投降,我错了。”金溟告饶,笑着递过一只碗来,“先吃点东西才有力气打我。一直在灶上煨着的,趁热吃。”
两只剥了壳的熟鸡蛋在木碗里打着滚儿,白润润的,软弹的碰撞中散发出可口的香气。
海玉卿梗着脖子,宁死不吃嗟来之食的模样,但它还没来得及说不,肚子先咕噜叫了一声。
“皮已经剥掉了,”金溟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只是笑意更浓,“乖乖的,吃完了我们好好说话。”
海玉卿用余光偷瞟着那两只圆滚滚的野鸡蛋,神情已经开始松动。它从昨天下午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又消耗了几乎全部的热量,连饥饿的感知力都已经迟钝,这会儿闻到食物的香气,很难再有精力生气。
但它听到金溟的话,立刻又炸毛了,“不。”
金溟看到这个反应,先把碗护在了怀里,洞里现在就这么两个鸡蛋的存粮,是昨天花豹煮了没吃的,弄坏了一时半会可就没吃的了。果然,下一秒白翅膀就挟风而至,差点把他从床上扇下去。
“走开。”海玉卿气势汹汹地吼,它不要乖乖的。
海玉卿贴着石壁坐起来,这床太小,容不了它展开身形地打架。
床这么小,怎么睡得开一只老虎和一只金雕。海玉卿低下头,扣着床缝,哽咽道:“你走,不要你。”
木碗轻轻放在床沿上,木制与木制发出一种温润的碰撞声。
“对不起,我知道昨晚的事让你受委屈了。”金溟不再嬉皮笑脸地靠过来,他默默下了床,远远地伸出翅膀把碗推过来,“把鸡蛋吃了,我立刻就走。”
是啊,他这样一个麻烦不断,只会拖累别人的人,有什么资格去靠近别人。
虽然他不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海玉卿是去给他找线索,自己丢了半条命才回来的。
海玉卿现在终于明白,和他在一起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么危险。要是早知道……”
金溟自嘲地咧了咧嘴,他除了说对不起,一无是处。
要是早知道,又能如何?他仍旧什么都做不了。
海玉卿什么都不要,只想留在中部安安稳稳的生活,可是连这样简单的心愿他都无法满足。
“对不起。”金溟又往后退了一步。
木碗再次推到海玉卿面前,金溟垂着眼眸,不敢再往前,半是哀求半是哄劝,“不吃点东西,待会儿还会冷的。”
“你放心,吃完我就去找东北虎,不管是什么事,都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就当,我们从来没认识过吧。”
第77章 分手
吃一个鸡蛋要多久?
海玉卿仿佛吃了一个世纪。
其实它很饿, 饿到肚子已经连咕咕叫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它吃得很慢,一点点碾着, 不肯往嘴里咽。
金溟站得很远, 静静看着它。
白色的羽毛半湿不干, 凌乱不堪。玉色的爪子泛着一种没有血色的惨白,跗蹠像是在水里泡了太久,鳞状角质浮肿得紧紧绷着。圆圆的眼睛因发炎而泛红充血,眼睑肿胀沉重, 平日里神采飞扬的黑色瞳孔上覆着几点黄白色的膜,搅浑了那个澄澈纯净的世界。
金溟垂下眼眸。
如果没有保护所爱的能力, 那他的确应该离它远一点。
海玉卿用尖喙勾挠着弹软的鸡蛋,磨磨蹭蹭地舔舐着, 用雏鸟破了八十遍壳的时间终于把软软的蛋白勾出一点裂缝,露出浅黄的蛋黄。
浓郁的蛋香味扑面而来,辘辘饥肠立刻发出抗议,催促着海玉卿,但它仍旧猫儿似的舔一口歇三下,不情不愿的。
金溟一言不发地看了一会儿,转头就往外走。
海玉卿低头啃了一口蛋黄,再抬头,眼前只剩一个背影, 它一着急, 松软的蛋黄呛进气腔,咳嗽起来。
金溟刚走到洞口, 听到声音转回头,就看见海玉卿伏在床上咳得双目更红, 一只翅膀抚着难以呼吸的喉咙,一只翅膀不知所措地朝他伸着。
金溟慌忙跑回来,把海玉卿抱起来,让它伏在自己肩上,轻轻拍着背,哄道:“玉卿不慌,慢慢咳出来,不着急。”
海玉卿随着金溟拍打的节奏,慢慢咳出几点蛋黄星子,终于顺过气来。
金溟没放开它,就这么抱着,依旧轻轻拍着,走到灶边端起一碗水递到肩头,“喝点水顺顺。”
海玉卿伏在肩上,他转过头来也只能看见半张侧脸,那个侧脸不看他,低头啄翻了碗里的水。
海玉卿忿懑道:“骗子。”
说好的它吃完才走,才只吃了两口,就不耐烦等了,话也没有一句就要走,现在就这么看它一眼都嫌多?
金溟默默挨着骂,回头看了一眼被海玉卿扔的只剩床板的木床,便把它放在了灶台后面铺着的那张皮毛上。
“蛋黄太干,喝点水就不容易噎着,没骗你。”金溟俯身捡起木碗,重新在锅里舀了半碗水,递给海玉卿。
金溟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给它一个非常稳定的情绪,这样的稳定让它不知不觉产生一种依赖,就好像波涛灌进了瓶子里,怎样汹涌都能被完整的容纳,流水终于有了形状,不必再靠咆哮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海玉卿别过脸,脖子梗了一会儿,小声嘟囔,“还没有吃完。”
金溟立刻放下水碗,麻溜儿地跑回床边拿起剩下的鸡蛋,三从四德地送到海玉卿嘴边。
海玉卿不接,就耷拉着一张冷脸凑过来,由金溟端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继续挠叉那个快被它捋成鸡蛋丝的熟鸡蛋。
“不喜欢吃就算了,”金溟放下那碗碎鸡蛋渣子,“我去给你抓鱼。”
他站起来,又蹲下,小心翼翼地觑着海玉卿,商量道:“我飞着去,很快就回来,你身体还没恢复,饿着肚子自己去捕猎太危险。”
原来刚才金溟不是要走,是想去给它找爱吃的食物。
“没有不喜欢,喜……”海玉卿说的很不自在,便下意识去搓眼睛,但翅膀尚未触及脸颊就立刻被金溟拉住,它跌进金溟怀里,眨着眼睛,像没反应过来似的,接着说,“喜欢。”
海玉卿不想和金溟对视,好像它看一眼就是认输了。泛红的眼睛到处瞟,却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它立刻欲盖弥彰般大声喊:“我是说,喜欢吃。”
金溟把鸡蛋碎端过来,就让海玉卿坐在他怀里,叹了口气,无奈道:“喜欢吃还不好好吃,玩什么呢,你喜欢吃碎的?”
“对,我就是喜欢吃碎的。”海玉卿低头狠狠啄了两口鸡蛋碎,语气像是在赌气,不管对方说什么,它都要反着来的意思。
海玉卿埋头吃了一会儿,洞里安静的只剩尖喙敲击在木碗上的咚咚声。
以前金溟看它吃饭时嘴总是闲不住,什么无聊的话题都能让他说出一车话,它嫌聒噪。现在终于安静了,它又觉得无声无息的,连嘴里的食物都没滋没味了。
吃完那颗碎成渣的鸡蛋,海玉卿卷起舌头舔着溅到鼻子上的蛋黄,发懒似的转了转脖子。先往左边转,是块兽皮,再往右边转,是——目不转睛看着它吃东西的金溟。
它像是忽然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就这样不期而遇金溟的目光,只是怔怔地望着。
“玉卿,别怨我了好不好。”金溟眸色暗淡,声音也很暗淡,“要是以后,会偶尔想起我,希望你是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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