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地震那天产下的两只小羊,母羊受了惊吓,又掉进了地裂里,摔断了后腿,早产加难产,差点一尸三命。是花豹进林子找虎啸天时发现的,它给母羊做了剖腹产,接生下两只孱弱不堪的小羊。
之后花豹带着三只羊就近先来了东北虎召集一众动物挖坑的地方,它被扣下挖土,三只羊便也跟着留下了——母羊站不起来,小羊还分辨不出天敌,只懂得跟着妈妈。
金溟给母羊翻了个身,轻轻抚摸着两排胀起的乳·房中间的那条痕迹。那是子宫的位置,鱼肠做成的缝合线已经差不多被身体吸收了,只留下两排难以分辨的针孔。
这是一个很完整的剖腹产手术。
母羊的后腿也已经被接好,此刻绑着木板,只等恢复。
孱弱的早产小羊经过这些天的精心照顾,已经茁壮起来,磕磕绊绊地在草地上打滚儿,滚累了就挤进金溟怀里窝着。
也许是生下来就在猛禽猛兽堆儿里睁开的眼睛,两只小羊非但不怕金雕,还格外愿意亲近。
带着小胡须的下巴懒懒地叠在一起,上面那只闭着眼用刚冒出一点的小奶牙嗦下面那只的耳朵,下面那只就闭着眼嗦金溟的羽毛。
它们还在喝奶阶段,嫩草都嚼不动,只会磨牙,嗦得金溟的黑羽毛湿答答一缕缕地打结。
母羊也闭着眼,静静卧在一旁专心反刍。
这也许是母性的适应力,幼仔的安稳成长让它克服了对天敌的血脉里的恐惧,努力地顺从现在的生活。
怀里的小羊似乎睡着了,时不时蠕动一下嘴巴,雨后的暖阳、温顺的呼吸声和节奏舒缓的反刍声让人难以自控地放松,金溟这才想起自己一夜未眠,眼睛半睁半阖,倚着树恍恍惚惚打起盹儿来。
薄薄的眼皮挡不住光,他闭着眼,感受着头顶云朵飘过时投下的阴影。
**
“我以为你不会同意加入我的实验。”
手指蜷起来时,在白炽灯下的阴影可以想象成飘动的云朵,青灰色的地面是看不透的天空。金溟在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时总是这样给自己解闷儿。
抬起头,想象的天空便调转了个儿,落在脚下,变成冰冷的现实。他看着陈方,“你是想救我?”
“穆兰是我的师妹,当年她选择去赤道研究动物基因时我就反对过,但她太固执,选择时一意孤行,放弃时也一意孤行。”陈方无奈地摇头,“你其实很像她,看上去温和驯良,固执起来真让人头疼。”
“母亲只是想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金溟的声音温和,不像是反驳,只是淡淡地阐述。
“原来你会解释,那为什么不给自己申辩,北方和赤道不一样,北方是讲人权的。这次公开审判是很多相信你的人为你争取到的机会,当庭对你的指控根本没有证据,为什么要直接认罪。”
金溟低头看着腕上冰冷的手铐,眼神里的麻木是对自己最后的保护,“我的确犯了罪。”
犯了罪。
一个有国家的人类所能犯下的最不可原谅的罪行应该是叛国罪。
但末世已经不再存在国家,只有人类聚集避难的基地。
那一个末世的人,所能犯下的最不可原谅的罪行应该是什么呢?
背叛人类罪。
他是一个被除名的人类。
**
反刍声忽然停了下来,低沉的呼吸声是草食动物躲避天敌时特有的节奏。
金溟睁开眼,看到澄澈的天空里,有一朵流动的白云向他飘过来。
那朵云俯冲下来,带着另一个澄澈的世界。
是海玉卿。
第80章 避害
母羊是尾椎断裂, 两条后腿都使不上力,它站不起来,只能奋力往幼仔身边爬, 企图用身体挡住逼近的危险。
熟睡中的小羊羔被母羊的动静惊醒,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咩咩乱叫地往金溟怀里拱。
海玉卿在离金溟几米远的地方收了力,还在空中便把翅膀微拢起来,只凭着惯性滑过来。
它以为金溟会张开翅膀接住它,没想到却扑了空。
金溟非但没有接住它, 反倒拢起翅膀就地一滚,抱着两只小羊羔躲开了它。
前面是一棵十分粗壮的树, 海玉卿本能地抖动翅膀想要控制住冲势,但最终它选择闭上了眼, “咚”的一声,一头扎在树干上。
有那么一瞬间,海玉卿感觉自己的脖子都给这棵树撞没了。它从树上硬梆梆地摔下来,晃了晃头,大约过了三秒钟,眼神才找到焦点。
鸟的脑袋自带减震平衡,其实不怎么疼,就是一时有点懵。
金溟离它很远,和三只羊滚在一起, 甚至根本没在看它, 全部注意都用在安抚慌乱的羊上。
小羊羔几乎是趴在金溟耳边边狂叫,完全盖住了刚才那声“咚”。
算是白撞了。
海玉卿扶着树摇摇晃晃站起来, 又觉得不甘心,干脆靠在树上滑坐下来, 哼哼唧唧地喊了声痛。
两只小羊羔正从金溟身上跳山羊,一个踩在他肚子上跳过去钻到母羊身后,另一个更厉害,后腿直接蹬着金溟的后脑勺跳过去,蹬得金溟当场给远处的海玉卿磕了个头,啃了一嘴草,耳朵里嗡嗡的,只剩下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循环咩咩声,根本没听见海玉卿呼痛。
“疼!”海玉卿喊到第二遍时就没了耐心,声音不自觉地拔高。
恰好这时两只小羊羔终于觉得自己缩进了安全场所,只顾往母羊身下钻,不再慌张乱叫。
于是这一声“疼”被忽然安静下来的环境衬得十分——气壮山河、响彻云霄……
“……”金溟爬起来,配合地对半分看不出伤痛当场就能大战一头野牛的海玉卿关切道:“怎么了,哪儿疼?”
“头,”海玉卿忍着尴尬,气哼哼地指着树,“撞到了。”
“我看看。”金溟轻轻吹了吹乖乖巧巧靠过来的白脑袋,几点黑不溜秋的树皮渣子在白羽毛中格外显眼,“呼噜呼噜毛,不疼了。”
“还疼。”海玉卿把额头抵在金溟身上,缠磨着打转。
金溟往后退了半步,它便立刻追上一步,踩在金溟爪子上继续抵着头打转,小猫撒娇似的。
“怎么会撞树上了,还冷吗?是不是还没吃饱?”金溟由它踩着自己,只一叠声地追问,“头晕吗?犯恶心吗?是低血糖还是脱臼的翅膀使不上劲儿?”
以海玉卿的飞行技术,怎么可能落个地都能撞树,难道是失温的症状还没缓过来?
海玉卿被问的应付不过来,梗着脖子忘了继续打转,干巴巴地站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含糊地“嗯”了一声。
“先坐下歇一会儿,”金溟虚扶着海玉卿靠树坐下来,感觉到白羽毛下传来的温度,才稍稍放了心,便又站起来,“我去给你找东西吃,吃饱了就好了。”
海玉卿慌忙拉住他。
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金溟,怎么刚说了两句话就要走。
它嗫嚅道:“不饿。”
“真的不是饿的吗?”金溟蹲下来,盯着海玉卿的眼睛,不知想看出什么,“饿过劲儿可能就没感觉了,头晕吗?”
“不晕。”海玉卿的眼眸只往脚底下垂,时不时偷瞄金溟一眼,小声答道。
金溟见海玉卿虽然声音哼哼唧唧的,但眼睛倒是炯炯有神,刚才吼的那一声就是说刚吃了十斤肉也能信,确实不像饿到低血糖的样儿,便没再坚持,半信半疑地坐下来。
他本想去检查海玉卿受伤的那只翅膀,但还没挨着,又退了回来,只是用眼睛仔细分辨骨头是否有异样,问道:“是翅膀没力气吗?”
海玉卿顿了顿,立刻猛点头。
这个借口应该好用。
它点完头,顺势靠到有意和它保持距离的金溟怀里,仿佛已经连自己坐稳的力气都没了。
金溟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伸出翅膀顺着骨头摸了摸,确定没摸出什么问题,便立刻收回来。为了避嫌似的,他还刻意往旁边挪了挪。
但他还没挪开,海玉卿就柔弱不能自理似的直接扑到他怀里,又把他按在原地。
“没力气还跑出来,”金溟把它扶正,让它去靠着树,责怪道:“你不知道这样多危险?”
“我找不到你……”海玉卿委屈道。
它又要靠过来,却被两只小羊羔抢了先,而且金溟原本只属于它的注意力也被抢走了,于是更委屈了。
两只小羊羔在母羊身下缩了一会儿,终于醒过神儿来。初生羊犊不怕鹰,它们没从突然出现的海东青身上感受到危险的气味,便立刻又涌过来围住金溟。
如果说金溟也有什么天赋异禀的地方,大约就是他很容易招小动物喜欢。
和小羊羔才相处没多久,他就已经得到了堪比对母羊的信任。
“晚上吃羊?”海玉卿咬牙切齿地问。
“……”金溟看了看磨牙凿齿的海玉卿,又看了看不谙险恶的小羊羔,感觉今天这事儿有点难办,“这不是我的羊,不能吃,你要想吃东西我再去给你抓别的。”
其实这三只羊和别的羊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活物一旦自己养起来了,东北虎可以拿给别人吃,它不看,但让它自己吃,就下不去嘴了,还不至于饿到那个份儿上。
换成金溟自己也一样,更何况这三只羊现在是他的差事。第一天放羊,带出来没带回去,这怎么说?
“我不饿。”海玉卿怕金溟再走,立刻说道。
“那在这儿坐一会吧,晒晒太阳,对骨头好。”离海玉卿倚着的那棵树不远不近的地方立着一块石头,金溟便带着两只小羊羔挪了过去,海玉卿刚想跟过去,就被金溟嗔怪地看了一眼,“花花不是嘱咐过你,这几天少使劲儿。”
于是海玉卿一动也不敢动,眼巴巴看着两只小羊羔在金溟怀里拱来拱去,它却只能靠在树干上扣树皮。
一场春雨一场暖,雨停之后,湿湿的暖意从大地上蒸腾上来,不冷不热,不干不潮,正是一年里难得舒服的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海玉卿几乎扣掉了所有它能够着的树皮,它干巴巴地开口,“对不起。”
“?”金溟正低着头挠小羊羔软软的下巴玩,闻言抬起头,满脸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不起。”海玉卿又道,这次比刚才顺畅多了,“我早上不该,不该……”
不该什么,它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它从来也没和谁这样亲密的相处过,换成别人,误会就误会了,打就打了,哪里需要它来反思如何补救关系。
“玉卿,不用说对不起。”金溟轻轻弹了一嘴巴揪着他羽毛使劲儿甩头的小羊羔,小羊羔挨了疼,立刻松开嘴跑开了,“趋利避害是本能,你没做错什么,不用觉得愧疚。”
生命的思维很简单,远离让它受到伤害的东西,或者让带来伤害的东西远离它。
就好像母亲损害了赤道基地的利益时,被研究所除名;他给北方基地带来灾祸时,被人类除名。
“今天,我很难受,”海玉卿垂着头,指指心口,“我以后不闹脾气,好不好?”
金溟入神地看着远处的草坡,没有回应它。
没有脾气的猛禽,该怎么在自然界生存?金溟忽然意识到,他以一个人类的思维方式,一直以来都给了海玉卿一个错误的引导,翱翔于天际的海东青不是养在笼子里饭来张口的金丝雀,从来就不该学会乖乖听话。
“你怎么不爱说话了?”海玉卿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除了随风而动的草叶,还有草丛里时不时露出一点尾巴忙着求偶的彩色小鸟,什么也没看见。
“我以前也不爱说话。”金溟随口道。
“不对,”海玉卿皱着眉,一字一句纠正道,“你以前,好多话。”
金溟怔了怔,笑道:“是我说错了,我是说更早以前。”
海玉卿忽然想起金溟以前随口说过自己好多年没开过口,再开口时就有点结巴。
“你以前,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金溟想了很久,似乎是在思考一个恰当的表达,“因为谁也不想听我说的话,他们想听的话我不会说,只会说些让他们听了厌烦的话。”
“我想听。”海玉卿边说边悄悄挪过来,“以后你跟我说,我都喜欢听。”
挨了弹嘴的小羊在草坡上滚了几圈,已经忘了刚才的教训,又蹦蹦跳跳地拱到金溟身边。
单纯的小动物很容易忘记对它好的人,也很容易原谅对它坏的人。
金溟挠着小羊羔的下巴,笑道:“现在不难受了?”
海玉卿点点头,立刻道:“不难受了。”
它知道是它误会以后,心里就不难受了。
但它不知道,语言词汇是非常复杂的东西,此“难受”非彼“难受”。
金溟轻轻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
身体的危机暂解,所以就原谅曾给它带来危险的他了。
这叫做记吃不记打。
“你看那儿,”海玉卿终于一点点挪到了近旁,它还没挨着金溟,金溟先转了身躲开一步,指着远处草丛里,“那只鸟的尾巴好长,那是什么鸟?”
海玉卿有点失落,它跟着金溟的指向瞟了一眼,敷衍道:“针尾维达鸟。”
“尾巴真漂亮,它在干什么,怎么一直甩尾巴?它是不是知道自己尾巴好看,要到处炫耀,还是尾巴太长,飞起来掌握……”金溟看着子弹一般蹿出去的海玉卿,咽了口唾沫,“……不了平衡。”
连怀里两只小羊羔都看呆了,互相瞪着眼,似乎在问:刚才是刮风还是闪电?
半分钟后,那阵儿风又刮了回来,墨色的尖喙中垂出几条长长的黑色丝带,飘逸摇曳。
海玉卿低下头,一只懵得找不到北的针尾维达鸟“啪嗒”掉在金溟面前。
那只黑白相间的鸟身材十分袖珍,一条尾巴就占了全身的三分之二,身体小巧得海玉卿能一口吞一个。此刻除了飘逸的尾羽,浑身的羽毛湿答答的,显得更是没有二两肉。它挣扎着爬起来,又被海玉卿一爪子按住脑袋。若不是刚下过雨的土壤十分松软,这一爪子就足以把它碾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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