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海玉卿脖颈一昂,“没认识过。”
说完它就有些后悔,但又不肯让步,只用余光偷偷去瞧金溟,就见金溟神色一僵,又继续轻轻柔柔地笑,“也好。”
也许是失温的症状逐渐消失,也许是金溟任打任骂的性格安抚了它的情绪,胃里有了食物,难受的情绪也变得容易消化了。
海玉卿眨着眼,只觉得眼睛愈发刺痒,但又不能抓,这让它又烦躁起来。
它心里想,金溟是不是知道自己错了?虎啸天都走了,他还留在这儿哄它,求它原谅,是不是他心里更在乎的是它?
金溟从自己身上拣了根粗壮干净的羽毛薅下来,在水碗里涮了好几遍,把水泼掉又重新舀了半碗干净的水,才拿那根羽毛蘸了水,拂着海玉卿的眼角。
“这几天眼睛会痒,不要挠,有脏东西流出来就这样拿清水擦掉,过几天就会好了。”金溟絮絮叨叨地嘱咐。
充满疏远意味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海玉卿倚靠在金溟怀里,半眯着眼。湿润的羽毛轻轻拂过眼睛,舒缓了刺痒带来的烦躁。
它轻哼了一声,语气不知道是想表示知道了还是想说它才不听。但这总算是一种回应,已经足够缓和刚才冷淡的气氛,表明金溟可以继续说下去。
金溟便又补充道:“不要用湖里的水,让虎啸天给你烧些凉白开,再放一点盐,它有盐,你跟它说要盐水洗眼睛,它应该知道怎么弄。”
海玉卿猛然坐起来,发狠似的把金溟推开。
它张了张嘴,却忽然不知道该骂什么,黑背教过它的脏话用在此刻都不对,它没有听过“渣男”、“负心汉”这一类的词汇,也没有更高级点“见异思迁”、“朝秦暮楚”这样的成语储备,甚至它不确定金溟现在的行为到底是对是错,而它的反应又是对是错。
虽然几乎所有的鸟类都是一夫一妻,但其实在非猛禽类的鸟中,忠贞并不那么重要。
一夫一妻只是中小型鸟在孵蛋和抚养幼雏时提高后代存活率的一种生存选择。在下一个繁殖季来临时,也许就变成了另外两只结合的一夫一妻,甚至在一些种类中,一只雌鸟会同时接受几只雄鸟的喂食或者一只善于觅食的雄鸟同时给几只雌鸟喂食。
而像杜鹃之流,更谈不上一夫一妻,甚至它们根本不自己抚育后代。
当然也有两只雄鸟共同筑巢,骗蛋或者偷蛋,一起养育后代。
但不管雌雄,那都是同类的鸟。它从没见过一只金雕会向一只海东青求偶,还会喜欢一只老虎,这些行为早就超出了它的认知。
它想到金溟和虎啸天在一块时,心里头是本能的难过,可是这会儿情绪稍稍得到控制后,它又开始不确定别的鸟是不是也会为这种事情难过。
一只正常的鸟,在面对配偶的不忠时,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是正确的。
海玉卿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它听到金溟用这样平常的语气再次提到虎啸天,心里就是难以言喻的难受。
海玉卿四下望着,似乎想要给自己翻江倒海的情绪找到一个出口,它看见那只盛着鸡蛋的木碗,低头叼起剩下的那只滚圆的鸡蛋,一仰脖就整颗吞进肚子,而后剑拔弩张地盯着金溟。
“吃完了,你走。”
不管这样的反应是否正常,身体渴求安全的本能让它现在只想远离这个让它如此难受的诱因。
金溟离开了,可它觉得更难受了。
海玉卿缩在灶台后的兽皮上,不管怎样翻来覆去,金溟身上的气味都挥之不去,就萦绕在鼻尖。
它看着那根搭在碗沿上的黑褐色羽毛,从不同的角度闪烁着不同亮度的金光,这是一根金雕的羽毛,和它白色的羽毛还有黑色的毛发都不同。
发炎的眼睛好像很容易分泌液体,终于摆脱了这个死了也要把它做成标本挂起来天天看的变态,说的话全都不算数的大骗子,海玉卿却觉得自己哭得像是丧了偶。
繁殖季才刚刚开始,不会有鸟类会在繁殖季里抛弃配偶,但是金溟给它筑了巢,现在却不要它了。
难道是因为它不会下蛋?
它不也没嫌弃金溟不会下蛋么。
“欸,那些鹰咋没了?”虎啸天的声音从洞口传来,“它们打到外面去了?”
“快进去看看。”花豹焦急道。
“哎哟我去,”虎啸天的声音近了些,海玉卿听到它狠狠吸了口气,“你说这是又地震了还是被打劫了?”
花豹也吸了口气,“打得这么厉害?”
满地狼藉,家都快给拆完了。
“唉,我就说,”虎啸天摇头晃脑,啧啧有声,“玉爪海东青是他能惹的?哪有这么好分开,除非是丧偶。”
花豹正半趴在地上试图嗅闻气味来分辨发生过什么,闻声脸色一变,“你别胡说八道,让你留下看着点,打起来你倒先跑了。”
“我又打不过它,你没瞧见那样儿,我留在这儿非得一块给打死,”虎啸天抱着木柴往灶台旁走,小声抗议,“要是真给他打死了倒也省心了,免得天天提心吊胆又丢了,哎呀妈呀……”
木柴霹雳乓啷摔了一地,虎啸天被灶台后一言不发冷得像座冰山似的海玉卿吓得四爪离地跳起来,尾巴都直了,“你在这儿也不出个声儿,吓唬谁呢?”
海玉卿冷冷地扫了虎啸天一眼,没出声,反手悄悄把金羽毛藏在腋下。
虎啸天踩住两根在地上打滚的木头,没敢捡,用爪子往灶台边推了一下,干脆回过头朝远离低气压的方向去捡地上枕头兽皮,“怎么就你自己,那个已经打死拉出去埋了?”
它捡起两张兽皮后才意识到这并不是打架现场,连根羽毛都没掉,扔的全是床上软乎的东西,大概率只是吵架,这才有心思调侃。
花豹显然也看出来了,跟着捡枕头,没话找话地问:“怎么都扔地上了,铺着不舒服?”
海玉卿跟谁都没好脸色,但好歹没迁怒花豹,只是冷冷道,“臭。”
“哪儿臭,这都是我拿香料鞣制的,刚翻晒过。”虎啸天把兽皮盖在脸上使劲儿闻,纳闷儿道,“没坏呀。”
“你睡过,”海玉卿吼道,“臭死了。”
“……”虎啸天不服气道:“我说一个两个有床不睡非得往那看不见的角儿里蹲着,原来是金溟躺过的地方就香的,我躺过的就臭的呗。”
说好的吵架呢,怎么又给它塞一嘴狗粮?
“对!”海玉卿反驳完才听清楚虎啸天的话,它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兽皮,有点不理解似的,“金溟昨晚在这儿睡的?”
“谁知道他睡没睡,一晚上到处转悠,脚都不带停的。”虎啸天把兽皮抖开,重新一层层铺到床上。
“你们……不是一起睡在床上?”
“这床就这么屁点儿大,睡我自己都嫌挤。”虎啸天铺完床,就势滚上去,摊开四爪熊蹭树似的扭着身体,“铺得这么舒服的床,还谁都不稀罕,欸,正好给我睡。”
海玉卿脸色更加难堪,直接展翅飞到床上,尖锐的鹰爪闪电般落下来,虎啸天来不及下床,滚到墙面上挂画似的半立着,它总觉得今天的海玉卿对它浑身都透着一股冷冰冰的敌意,全然不像平时那种打打闹闹的冷淡。
海玉卿跪在床上狗似的到处闻,边边角角全不放过,一路闻到虎啸天脸上,鹰眼锋利地盯着它,“他身上,有你的口水。”
“?”虎啸天胡子抽了抽,紧接着虎眼瞪得爆框,终于明白过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它贴着墙挪开两步,跳下床去,扑到花豹怀里,受伤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这么稀罕他,别当着我老婆面儿胡说八道。”
海玉卿忽然不太确定了。那点口水味太淡了,还没身上雨水的腥味重,也许是它先入为主的臆想?
它当时又饿又冷,的确很容易出现幻觉。
但是——
“他摸你,你还抱他,我看见了!”
它回来时正看到金溟和虎啸天头挨头地趴在一块儿,金溟还抓着虎啸天的爪子,清清楚楚,绝对不是幻觉。
“……”虎啸天一时不知道该看谁,它站在中间,目光从满脸质问的海玉卿和一脸错愕的花豹身上来回地扫,跟谁解释都不对,“没有的事,他就是拿我手里的笔写了个字儿,我……”
虎啸天百口莫辩,气道:“爱谁谁,这差事我不干了。”
真的是它误会了?
那金溟跟它道什么歉?让它觉得自己的脾气发得这么理直气壮。
第78章 备战
金溟走一步, 身后的鹰群就远远跟一步。他就这样在林子看似漫无目的地东一步西一步,遛鹰似的转悠。
鹰群并不限制他的活动范围,感觉更像是尽忠职守的保安, 保持着一个不打扰他又能确保出现任何意外都能立刻控制住他的距离。
当然, 如果真是保安的话, 应该说是一个出现任何意外都能立刻把他圈进保护范围内的距离。
但他本来也不需要保护。
违背正主意愿的保护,只能叫做圈禁。
兜了没几分钟,正赶上一波换班,金溟终于看到一个不太熟的熟面孔——昨天飞出来抓住陈涯的那只大鵟。
金溟回头望着山洞的方向, 昨夜虎啸天答应了想办法让他见到陈涯,但现在海玉卿急于和他撇清关系。而且再拖下去, 他也不能确定海玉卿会被他卷进什么危险里,已经没有时间再慢慢了解真相, 想出对策。
“东北虎在哪儿?”金溟问。
“跟我来。”大鵟毫不意外,二话没说,便飞在前面引路,好像就等他开口了。
也许是以为金溟会用走的,大鵟飞得很慢。直到金溟跟着摇摇晃晃飞起来,它才随着金溟的节奏调整速度,避开横斜的枝桠,只往开阔好飞的地方走,很是照顾金溟并不熟练的飞行技巧。
这点细节体现出一种友善的意味, 全然没有昨天冲出来一爪擒住陈涯的锋芒。
在离陈涯昨天被抓的地方不远处, 金溟先听到了银角的声音,像是在跟谁争执, 音调时高时低,但离得尚远, 听不太真切。
大鵟找了个树梢停下来,金溟便跟着落在地上,他用爪子走路走习惯了,能踩地就不想抓树。大鵟朝声音来处抬了抬下巴,示意金溟自己往里面去。
金溟抬头四下望了望,发现从这个位置开始,往外几步便有猛禽猛兽天上地下的蹲着,放哨站岗似的围成圈,明明是本该自由散漫的动物,却有一种令行禁止的严肃氛围。而往合围的中心方向则四下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几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抬脚往里走时,有一种进了军营里的指挥部的感觉。
距离逐渐拉近,就像收音机的按钮终于调到正确的频道,声音慢慢清晰起来。
“如果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未必不是件好事。”银角道,“如果一只鹰一直养在鸡群里,就不用担心他有一天会飞起来。”
“你担心什么?”这是东北虎的声音,“就算他飞起来,也不会损害中部,这可是他的心愿。”
但听上去两个声音传播过来的方向似乎不在同一个高度,俩动物一高一低的喊话,倒方便了金溟远距离听墙角。
金溟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确定所有的岗哨都是一致目光往外,没有动物注意他,便刻意放缓了脚步。
银角的声音冷淡中透着疲惫,“你在这方面太狂热了,我觉得还是谨慎点好,毕竟咱们根本不了解他,都是听说而已。关于他的争议不是一件两件,你觉得那些都是诋毁,那就当他是被迫认罪,但后来他的确又转头支持北方,这叫什么?这就叫反复无常,谁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
“不能吧。”东北虎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语气不太确定的辩驳,“可是他争取到了《约定》,现在才有我们的中部。”
银角继续泼冷水,“当年送他来的那个白尾雕,叫海什么来着,是怎么说的。那时候咱俩年纪小,趴在树后面偷听,我可还记得,他是自愿配合的,不然北方不可能成功。北方要是那时候就没了,整个地球都回归自然了,还需要什么约定?”
东北虎一时无话,它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暑热难耐的夜晚,闯入中部的不速之客,默然道:“他叫海凌。”
那是一队来自北方的动物,队长是一只白尾雕,出发时成员有多少谁也没有问,但他们到达中部时,只剩一只雕和一只雪豹。
东北虎和银角都是出生在中部的,关于那个遥远北方的所有认知,只有大人们茶余饭后偶尔讳莫如深的只字片语。
遥远的北方生活着他们的同类,他们同样来自于北方,但却早已不被北方承认为同类。
那时候他还很小,掌控不稳自己的形态,拉着银角藏在树后,毛尾巴像条不安分的虫子,时不时探出来晃两下,生怕别人看不到他。
“出来。”族长爷爷把它从树后薅出来,丢到一只黑色的大盒子旁。
那是他没有见过的一种东西,坚硬无比,还没靠近就感觉到寒气逼人,生生让他在三伏天的闷热中打了个寒颤。
而银角早就很没义气地跑掉了,扇着他那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的翅膀,飞不了两米就摔到地上滚出去三米,只能爬起来用跑的。
当时的族长是一只北极熊,白色的绒毛很好看,有一种中部动物没有的密实手感,冬天偎在一起睡的时候又舒服又暖和。
可是他总是每天泡在泥里,把自己染成脏兮兮的模样,远远看去像一只灰不溜秋的棕熊。
泥巴粘在软毛上,夏天臭气熏天,冬天湿冷难捱。
他说,中部是没有北极熊的。
但东北虎经常在心里反驳,棕熊也没这么大个儿的。
“才这么小,就已经有了稳定形态,几岁的时候?”那只白尾雕蹲下来,充满赞许地揪了揪他的虎须。
他很是羞恼,因为前天他才因为形态掌握得不稳定被族长狠狠骂了一顿,便觉得白尾雕是在讽刺他。
可是那只白尾雕很漂亮,虽然满身是伤,羽毛狼狈不堪,但举手投足散发着一种儒雅和精致,语调里有一种不急不缓的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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