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内白日当值的太医多,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说脉案说病情,秦湘竖起耳朵听着。
不知是说了一句:“慈安宫内那位血脉当真如此奇异?”
“那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情,太后寻了民间大夫在制作养颜丸呢,太后用了几颗,听说精神好了许多,皱纹都少了。”
“当真有奇用?”
秦湘听了两句,下意识握紧自己的手腕,温谷也有人出来了吗?
她钝钝地,听了三两句话后也不知那人是不是出自温谷,待回去后问一问阿姐。
旁敲侧击就好。
太医到点才可离公,而云浅回家颇早,答应秦湘包饺子,昨日忙着刑部的事情,未曾想得起来。
刚入府门,便见到气势汹汹的云母拄着拐杖,在她的身后,站着一名老者。
她记得这人,是秦家的老管事。
她无声笑了,云母怒斥她:“孽障,你笑什么。”
“笑一笑好笑的事情。”云浅朝自己的管事勾了勾手,管事立即上前,她说道:“拿下,绑起来。”
话刚说完,管事指挥几个小厮将秦家管事绑了起来,顺势堵上嘴巴。
这一举动吓得云母脸色大变,抬起拐杖就朝云浅打去,云浅并不避让,木头拐杖敲在手臂上,疼得一颤,她反而笑了,“母亲,知晓杖毙是怎么样的死法吗?”
云母停止了打人的举措,震惊地开始后退,一瞬间,似乎不认识自己的女儿。
云浅却朝她步步逼近,口中吩咐一句:“杖毙他。”
“你敢……”云母努力维持自己的气势,殊不知外强中干,早就无甚作用。
云浅笑意深深,一双眸瞳清冷凉薄,白釉般的肌肤闪着浮光,她停在了自己的母亲跟前,“他做的事情,我都知晓,你以为你知晓了秘密,会走得出相府吗?”
云母凝着自己女儿那双平静的面孔,她迟钝地开口后悔了,“他是百姓,并没有犯错。”
“是吗?没有犯错?欺辱相府姑爷、挑拨离间,我为丞相,杀一人很简单,你也可告发我。但你该知晓,我的手中不干净。”云浅轻舒一口气,“我已经很不耐烦了。”
在云浅暗影瞳孔中,云母似溺水之人,仰着面,极力呼吸,“我是你的母亲,怀胎十月生下你,你怎可如此对我。”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为我计了吗?我父刚死,你便迫不及待的改嫁,嫁也就罢了,为何抛下我。你无母慈爱,我自无子女孝。我且告诉你,倘若你今日知晓敢泄露出去,告诉旁人,我奈何不得你了,我看将旬家众人挨个弄.死。”
云浅负手而立,身姿清雅,乌发如云,轻声细语中透出极好的养气功夫。
云母也是贵女出身,如今屡出阴计,毫无贵女姿态。
“你、你竟如此狠心。”
云浅摇首,双眉压着一双暗流涌动的眼眸,轻轻一笑,“学母亲二三罢了。”
“她是女子、还是一个卑贱的奴隶……”
“住口。”云浅呵斥,“您是何身份,程家教养的女儿,君子六艺,诗书礼仪中养大的女子,你知晓廉耻却一再做出不知廉耻的事情,她一直干干净净的,比你,强多了。”
云浅姿态挺立,身量高挑,目视云母。
云母这才意识到旁人口中的云相,如蕴寒冰,生性凉薄,手段阴狠。
她由怒转为恐惧,怯怯地看着眼前的女儿。
云浅下一句便是:“请老夫人小住几日。”
这回,云母可正大光明地留下了,但她不愿,惊恐地看着她:“你想做什么、你想软禁我。”
云浅不予理会,朝管事招了招手,管事立即将秦府的老头提着朝门房而去。
入门房后,门窗紧闭,管事将人丢了出来,扯下口中布帛。
经过方才一幕,老管事已看得很清楚,云相为了秦湘可与她的生母大声对簿。
“你叫什么?”
“秦家家仆秦安。”
云浅又问:“秦湘买来的时候多大?”
“九岁多。”
“哪里买来的?”
“一北疆商人,他们说是从北疆买来的,救过一人,我家老爷才买的。”秦安垂着头,颇为谨慎。
云浅抓住话里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前面还有一个买家?”
秦安点头、
云浅怒从心头起,“你们买来她时,是何模样?”
“我们秦家对她很好,吃喝住行都是照着姑娘来的。买来的时候,秦湘十分瘦弱,面黄肌瘦,什么好东西都没吃过。见人不敢抬头,是我们秦家养她到如今,她不该忘恩负义。”秦安不服气。
云浅解释:“林家的女儿欲送入宫为妃,从未想过要嫁给你家公子。至于她留在京城,你放心,我会派人去秦家替你们公子救治。至于你乱嚼舌根……”
她顿了顿,冷冷地笑了。
秦安垂首,“云相饶命,您还想知晓什么,我都可以说。”
“还能找到卖家和前一任买家吗?”云浅问道,她好奇前一任买家当真治好了病才将秦湘卖了,还是压根没有前一任买家,都是北疆商户为哄骗秦家杜撰而来的。
“找不到了,都过去七八年了,哪里还能找到呢。”秦安忐忑不安,觑了一眼云相,不理解的是云相怎么就看上那个木讷的孩子了。
秦湘长得虽说好看,可性子一点都不讨喜,愚蠢不说,也没有眼力见。
“那还有秦湘这样的女子吗?”
“没有。不瞒您说,我们都是藏着的,这样的女孩很紧俏。秦湘的血确实好用,不仅可以救人,秦湘为讨好夫人还做了些养颜丸,我家夫人很受用。”秦安回道。
一问一答间,云浅大致明白秦湘在秦家的处境,举步维艰,没有自由不说,秦默一旦发病,秦湘便也会跟着痛苦。
这就是秦湘口中的‘很好’。
或许对比前面那家,秦家给她吃穿,确实是很好。
‘很好’一词狠狠地扎进起她的心里,揪起一番腥风血雨。
她凝着秦安:“她的血好用吗?”
低头的秦安看不到云浅阴沉的面色,回道:“我家公子的病因她好了许多。”
秦湘自小食用药材,体内血脉不同,温谷内有数万种药材,让她们的体质与众不同。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云浅凝神,眉眼紧锁,她想杀了眼前的人泄恨,秦安还在庆幸秦家买了秦湘救了公子的命。
她是一个人,父母无罪,并非出自奴籍,是干干净净的好人家女儿。
这一刻,云浅无疑是怒了。念其前世,无数次与秦小皇后交锋,对方手段阴狠,一人犯错,全族株连。
是狠吗?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
是他们咎由自取。
得到准确答案后,云浅意外的冷静下来,“卖身契呢?”
北疆人弄出来的户籍,束缚秦湘自由的卖身契。
她问秦安:“秦湘本名叫什么?”
“温孤湘儿,我家老爷做主改了姓,取名秦湘。”
果然是温孤。云浅犹觉得满腔恨意,全族千余人,与世无争,自耕自足,从未犯错,却被灭满族,女子为奴,男儿丧命。
千余条性命,何等丧心病狂。
秦小皇后的苦衷慢慢浮出水面,如同火海血池。世间的法令、伦理、道德束缚良人,而那些丧心病狂的恶人,等同虚设。
恶人杀了良人,无错。
被迫成为恶人杀了恶人,受到千夫所指。
妖后……
云浅莫名失笑,站起身来,恍恍惚惚地看着秦安,面前浮现一袭华袍,头戴凤冠的女孩,不过二十有余的女子,眼中死气沉沉,在见她时,却又绽开颜色。
她朝前走了一步,凝视秦安:“这些话拦烂在肚子里,不必回镇江。倘若你再说一句,我便将你碎尸万段。”
出了门房,看着明亮入骨的骄阳,唇畔浮现自嘲的笑。
瞧,阳光多好看呀,驱散黑暗。
前一世的自己,究竟有多蠢,枉世人夸赞她聪明。
实则深陷棋局,不如庞观者看得透彻。
河汉浊,诬人清。
日月幽,天地暗。
她抬脚迈起来,走了一步,秦湘蹦跳回府,乍见她从门房出来,心中诧异。
两人四目相对,秦湘俏丽,云浅眼眸微暗,她生来内敛,一月来在秦湘面前说尽情话,极力挑逗。
殊不知,蠢人作茧自缚。
她静静站立,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这一刻,她感觉自己深陷尘沙中,难以回头。
温孤一案,如何瞒得住秦湘。
窗户纸终究会有捅破的一天,秦湘依旧会成为秦小皇后,她的努力终究是白费的。
这一刻,她痛恨无力,心中焦急,而秦湘浑然不觉,蹦跳上前,“阿姐,我今日学到了很多东西。”
话音落地,云浅朝前栽去,秦湘疾呼:“云相、云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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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大雪,云浅滑倒,秦小皇后亲自替她敷了药油,遣人送她回府。
翌日,风声传遍京城,都道云浅与小皇后看似面不和,实在早就串通一气。
对此,秦小皇后并不解释,云浅气得闷在府内不出。
看着屋外白雪,寂静无声,云浅暗骂秦小皇后刁钻机敏,抓住一切机会来抹黑她。
雪后寒冷,她入宫,皇后召见,她不想过去,奈何皇帝昨夜歇在了正殿,想见皇帝,必须要去中宫。
一时间,她内心厌恶翻涌。
屋檐下,秦小皇后抱着暖炉赏月,笼子里挂着鸟儿。
走近去看,丹红罗群,勾勒皇后威仪,楚腰纤纤,她的背后是母仪天下的椒房殿。
巍峨富贵,威霆之处。
秦小皇后见云相到来,下意识将自己的手炉递过去,云浅置若罔闻。
“陛下在里面呢,云相不宜进去。”秦小皇后将手炉收了回来,垂首埋脸,只作一尊高贵的泥菩萨。
云浅看向殿内,透过那道似看到了靡丽之景,再看皇后,一袭凤袍,珠面蒙雪,清湛双目一览无余,似云泽深处最清的水。
廊下气氛有些尴尬,云浅欲走,秦湘唤住她,从身后婢女手中接过一只匣子。
“下面送了块暖玉,玉色无暇,很配云相。”秦小皇后双手捧着,直接递给了云相。
秦小皇后眼皮子疾跳,雪白的面容上不施粉黛,饶是如此,依旧是面容生辉。
云浅看她一眼,“无功不受禄。”
秦小皇后握着匣子的手紧紧扣入匣子缝隙中,她面带微笑,随口说道:“暖手的玩意罢了,算不得什么,云相若嫌弃,不要便是。”
她将匣子收了回来,递给宫人,肌肤白得生光,云浅目不斜视,面丢她的羞辱,秦小皇后动作迟钝却犹自保存皇后的优雅。
凤冠下的小脸还没有巴掌大,凤袍上卷帙繁复,凤凰飞天,云浅的目光落在凤凰上,心中道一句:德不配位。
秦小皇后自顾自开口:“陛下还有半个时辰就会出来,你现在离开,便会白跑一趟。陛下赏了我上好的清茶,云相可试试。你放心,宫人都在,不会污云相名声。”
闻言,屋檐下刮起一阵冷风,吹得白雪轻曳,激得肌肤上生起阵阵颤栗。
云浅险些给她气死,还好意思提,外间都说与丞相与皇后一体,狼狈为奸。
秦小皇后似一只懒洋洋的小老虎,将利爪藏了起来,懒懒地盘坐地上,慢慢地戏耍于她。
可恨可恶。
她生气,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若走了,当真是白走一回。数不清的教训让云浅选择留下,皇帝实在难见。
丹陛前设下坐垫,秦小皇后学古人般跪坐,她身量瘦小,行动迟缓,看起来,有些赏心悦目。她的表面不像是工于心计的女子,像是个懒洋洋的小花熊。
宫人奉上清茶,枝头白雪飘入,落在茶水中,片刻便消融。
秦小皇后将两盏茶并排放着,先用银针实验,确认无毒后,再让云相选择。
云浅并不去选,秦小皇后也不去碰,慢悠悠说道:“云相似乎消瘦不少,腿还疼吗?”
云浅不答,她自顾自开口:“哦,忘了,你摔的是脚。”
云浅又给她气了一回,眼前一黑,她懒得再开口。
“听人说云相大志,一辈子不嫁,本宫觉得这般亏待了你。”
“是吗?娘娘想如何补救?”
“不如、本宫将这椒房殿让与你。”
云浅直视她,迟疑了一下,她却歪头笑了,“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我只恋长安某。”
这一刻,云相开始恍惚,小皇后声音轻轻柔柔,珠玉落盘,清脆有声。
动若狡兔,静若处之,大抵说的是秦小皇后这般的女子。
云浅沉默,雪花飘飘,秦小皇后看向虚空,露出洁白下颚。
“你爱陛下?”云浅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
秦小皇后回首,两指纤纤,轻点几案,言道:“山不让尘,川不辞盈。”
云浅沉吟,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秦小皇后继续说道:“我羡山羡川。”
“羡慕山川……”云浅莫名,她恍然明白秦小皇后的意思了。
秦小皇后不爱陛下,但她心慕的人,却嫌弃她。
“云相也喜欢陛下吗?”秦小皇后静立不动,梨涡里出现了不符合时景的春光。
茶水凉,两人都没有去碰。
簌簌白雪,落入人间。云浅眸中凛意昭昭,而皇后目光春光流转。
“我对得起先太后娘娘、对得起天下百姓,无负罪、无愧疚。”云浅嗤笑。
秦小皇后闻言后,眼中的春光乍泄,一笑道:“都说云相正直,本宫好奇,为何不北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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