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连绵半日,午后时分才停了下来,庭院内道路不平,已积了许多小水潭,宫人们拿着扫帚奋力扫水。
秦湘推开殿门,穿戴整齐,头顶上的乌云终于散开,隐见明光。
廊下站了半晌,忽听狼叫声,她奇怪,却见入口处走来一队人,后面跟着一只笼子。
笼子被黑布照着,而黑布早就湿透了,甚至滴着水。
走进后,领头人是一内侍,他冲着秦湘巧笑,“秦太医,行宫内跑进一玩物,恰好被捉住,特送来给您把玩。”
说完,后面的人揭开黑布,露出一只半大不小的狼崽子。
秦湘惊讶,走上前打量,内侍见她大感兴趣,猜测自己送对了,忙说道:“狼崽子不大,养一养,就会认主。”
“云相知晓吗?”秦湘不傻,越过阿姐给她送东西,等于就将东西送给了阿姐,个中含义,十分明朗。
内侍赔笑,“云相不得空,您若喜欢,便留下,一只狼崽子,算不得好物什。”
“先抬回去,等云相回来再送。”秦湘摆摆手,不接受馈赠,无功不受禄。
内侍急了,忙说道:“奴已找人禀明云相,很快就有人来传话了。”
秦湘依旧不肯收。
内侍忙要劝说,后方来了人。回头一看,云浅打伞而归。
秦湘高兴地迎上前,接过云浅手中的伞,又指了指笼子里的小狼崽子。云浅何其聪明,立即明白过来,道:“喜欢就收下,不打紧。”
“我喜欢。”秦湘眯了眯眼睛。
内侍也跟着大喘气,上前与云相寒暄。云浅看他一眼,说道:“等陛下来后,我会让你跟着回宫。差事若办砸了,莫说回去,脑袋都会搬家。”
内侍尴尬地笑着应下。
云浅不再理会内侍,领着秦湘回殿。
入檐下,婢女接过秦湘手中的伞,两人入殿。
一入殿,秦湘就将门推上,拉着云浅往里面走去,“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大事,来了刺客,都已抓到,一切平稳。”
秦湘这才松了口气,触及云浅清冷冷的眸子,她心着咯噔一下,“你的眼睛好了?”
“可视物,遇强光还是会疼。”云浅疲惫的在榻沿上坐下。
与她的疲惫相反的是秦湘精神奕奕,可见昨夜睡得很好。夜里睡得好了,白日就会很有精神。
云浅裙摆都湿透了,起身唤婢女更衣,秦湘拦住她,“我知晓你的衣裳在何处,我替你更衣。”
若在往常,云浅必然调笑两句,今日却没有,只深深看她一眼,默不作声地坐了下来。
箱笼都是秦湘归置的,她比婢女都要清楚。
打开箱子取出衣裳,摆到床榻上,细声说道:“昨日秦尚仪来了,好说歹说给糊弄走了。我半夜醒来就感觉事情不对劲了,我没敢乱跑,想着在这里安静等你回来。”
云浅含笑:“你很听话。”
若是其他人,指不定胡乱闯出去了。
安分,也是一种好事。
秦湘蹲下,替她脱下湿透的鞋袜,双脚早就泡得泛白,秦湘又拿了干净的巾布是轻轻擦拭,回道:“不惹事,也是给你的帮助。”
“你说得对。”云浅点点头,胸口剧烈起伏两下,面色略显僵硬,“秦湘,若她们都弃我,你会站在我身边吗?”
“那是自然的。你和谁吵架了吗?秦尚仪?”秦湘想到那位与阿姐交好的人,“你两肯定吵架了。”
“嗯,吵得很凶,就差拿刀。”云浅玩笑一句,“我很伤心。”
秦湘一怔,抬首望向阿姐,眼眸睁大,“这么凶吗?我和我阿姐也吵过,每回都是她来哄我的。要不,你也去哄她?
云浅不明:“为何我哄她?”
“你是长姐呀,年岁大。”秦湘咧嘴笑了,“有时候对错已无分别,只心中一口气出不去罢了,不愿低头不愿服输。”
云浅沉默,穿好袜子后,她选择躺了下来,疲惫与心伤让她打不起精神。
她闭上眼睛,似看到,碧瓦朱甍下的宫廷,又看到了笑颜如初的皇后娘娘,以及跟随太后而去的尚仪秦红意。
她不甘地睁开眼睛,眼前是枝纹繁复的锦帐,她蓦地坐了起来,抓住眼前那只白玉般的手腕,“阿湘。”
“怎么了?”秦湘担忧的不行。
阿姐情绪有些不稳,似遭受巨大的伤心事。她坐下来,伸手环保住阿姐的肩膀。
云浅忽而安定下来,依偎着秦湘,眼内失神,整个人如同失去魂魄的傀儡。
“阿姐,你想想,你还有我。”秦湘难受极了,贴着云浅的侧脸,亲吻她的耳廓。
云浅凝神,耳畔的热度让她的浑身冷透的血热了起来,她感觉十分疲惫,“阿湘,秦红意、秦尚仪……”
她顿了顿,秦湘摸摸她的脸,一夜殚精竭虑下,面容憔悴。
“秦湘,你有恩人吗?”云浅声音轻轻。
“有,你啊。”秦湘颔首。
云浅望着虚空,“你会背弃我吗?”
“不会。”秦湘摇头。
云浅含笑,“秦湘,我、我背弃恩主,忘恩负义,惹了秦红意不高兴,我与她,多年情意,一朝散尽。”
“所以你很难过,对吗?”秦湘心绞痛,“阿姐,人生如过客,太多的人更是过客,与你同床共枕的人才是与你过一生的人。俗语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必再相处。”
云浅失神,白云苍狗,日月重叠,她与秦红意多终究是分道扬镳。
“阿湘,我成了罪人。”
“阿姐,你为何成了罪人。背弃恩主虽说不妥,可恩主行事不当,你若一味跟随,便是助纣为虐。”秦湘的语调悠扬,带着几分缥缈,又有几分哄慰。
她握着云相置于小腹上的双手,十指纤细,骨节匀称,“阿姐,你伤心的不是秦红意,而是背弃恩主。”
在这个时候,道理便说不通了。没有绝对的错与对,也没有黑白之分,良心、道义、法则,占据制高点。
她轻叹一声:“哪里就有绝对的呢,阿姐,睡一觉吧,我去调安神的香。”
云浅握住她的手,“阿湘,我会将宫里的温孤氏送回北疆温谷,你想回去吗?”
尾音轻颤,带着几分忐忑与不宁。
秦湘也是一顿,望着她苍白的面容,“不回去了,你身子不好,我照顾你啊。”
云浅默默地松开她的手,这个世间没有谁离不开谁。
秦湘去调香,云浅合衣而眠。
小小铜炉内散着凝神的香气,睡眠中的人眉头紧皱,秦湘上前,抬手轻拂她紧皱的眉眼,一下、一下,直到睡梦中的人安稳下来。
梦里,云浅看到临死前的自己,三面石墙,一面囚牢。她看着那面天窗,瞧见了一方天地。
她以为自己守得了一方天地,殊不知自己不过是跌宕起伏的朝堂中一枚棋子罢了。
皇后被赐死,她落得身陷囹圄的地步。
到头来,一场空。
墙面一转,她来到了盛夏时节的花园,石榴如火,牡丹艳冠群芳,展目四望,小皇后一袭鹅黄色裙裳立于牡丹花中。
小皇后身形颀长,一身娇艳的媚态将满庭的花儿都压了下去。
她没有上前,也没动,小皇后争与襄平说笑,襄平将一朵花簪在她的发间,她的心终于颤了一下。
双腿反应比她更快,迅速走上前,她欲夺过那支花,骤然发现,自己的手穿过发髻,竟摸了个空。
她什么都摸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说笑打趣。
她望了许久,秦小皇后眉眼张开了,气度从容,那团稚气被棱角消磨得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皇后才有的威仪。
她紧紧地看着,心中滴血般的疼,然而,她什么都做不了。
一梦太长,长到她想要立刻清醒,奈何,自己如何都醒不过来。
突然间,她被人推了一把,猛地睁开眼睛,眼前灯火明亮。
她大口喘气,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眼前多了一碗清水,她下意识看过去,秦湘小脸紧绷着,面色忧愁。
云浅如见溺水的稻草般抓住秦湘的手腕,双眸发红,“秦湘。”
秦湘被她狠狠抓住,手中的水碗颤了两下,不慎掉在了锦被上,她来不及去捡,就见云浅似发癔症般看着她,似将她的脸盯出一个洞。
她悄悄将水碗撤下,丢在地毯上,再反握住云浅的手腕,轻轻地凑至她的面前,吻上她失去血色的唇角。
唇上的温柔,让云浅从梦境中辗转醒来,她迫切地环住秦湘的脖子,加深这个吻。
秦湘给她勒得脖子疼,慢慢俯下身子。
身子的倾靠让云浅缓缓躺了下来,秦湘单手将湿透的锦被丢下床床榻,单腿撑着上榻。
云浅如溺水的人不敢放开秦湘,一改往日温柔的姿态将人揽在自己的怀中,扬首吻着。
一吻而深,秦湘凝着失神的人,再多的话失去用处,唯有细水长流的吻才可抚慰。
她轻轻地吻着眉眼、鼻、侧脸,略过唇角,吻至耳廓。
云浅眼中的失神慢慢为理智为取代,眼前是秦湘白净的面容,心在一刻,快速跳动。
深深呼吸后,心绪徐徐平缓下来。
她将圈住脖子的手缓缓下滑,落在后腰上,耳后的热意令她肌肤轻.颤。
“阿湘……”她忍不住低语,试图用言语来舒缓心中的热意。
秦湘没有回应,却吻上那双柔软的唇。
秋日有些寒凉,被子都丢了,身上无遮掩,云浅羞得想要去将地上的被子揪回来。
“湿透了……”秦湘不满,扣住她不安分的手腕,按在发上,“不能要了。”
云浅不安地曲起双.腿,浑身无遮掩,她试图辩解:“不过湿、一块罢了,还可以用的。”
秦湘不理会,“你自己洒的,自己受着。”
云浅不满,“你欺负我……”
梦里和其他人卿卿我我,梦外,不给被子盖。
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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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黄昏,又下了一场雨。山间空新,枝叶繁茂,绿意让人置身在春日里。
不知是淋雨还是睡觉不盖被子的缘故,晚间的时候,云浅就感觉喉咙不大舒服,轻咳两声,有些疼。
她不由怪罪:“都怪你,我染了风寒。”
秦湘睁大了眼睛,“我问过他们了,他们说你大雨中跑来跑去,淋雨还不告诉我,我会给你准备姜汤的。”
“现在去准备呀。”云浅声音弱了许多。
秦湘哼哼:“来不及了,我给你去熬药,早些喝舒服。”
云浅还是有些生气,她竟然不给被子盖,锦帐也不拉,万一来人了可怎么是好。
偏偏秦湘装出一副‘我没错,你尽管说’的神色,气得她浑身无力。
气了半晌,云浅直接躺下了。
待汤药熬好后,她躺着不肯喝。秦湘头大了,上前哄着她:“不如,我给你多找几床被子?”
背对着她的人动没有动一下。
秦湘彻底没了脾气,觉得眼前的人比起小孩子还难哄,她耐着性子哄:“我错了,我们去泡汤泉,给你讨回来。”
云浅闻言后,冷冷哼了一声:“后日就回去了,没时间。”
“后日就回去,明日还可以呢。”秦湘不理解,明日大把时间呢,造作呀。
云浅翻过身子,指着她的心口:“你这里黑的,不该我被子盖,让我生病,喝这些苦极了的药汁。”
“你要怎么办?”秦湘无奈极了,阿姐真不讲理,分明是她自己淋雨的。
她撇撇嘴,低眸喝了一口药汁,然后凑到她的面前,睁大眼睛。
云浅坏脾气地捏着她的鼻息,秦湘苦着一张脸,生无可恋地将药汁吞了下去。
“给你喝的,我喝了算什么。”秦湘不满云浅的使坏,“你自己喝,我不管你了。”
云浅立即做出痛心状,“你不管我了、不给我盖被子……”
秦湘伸手捂住她的嘴巴,无奈极了,“那你张嘴。”
云浅依旧不满,还想抗议,秦湘突然露出凶狠的一面:“再不喝,我咬你了。”
云浅:“……”罢了,不玩儿了。
喝药。
她端起药碗,忍着苦涩,一饮而尽,秦湘勤快地拿走汤碗。待她回来时,云浅已下榻,她忙上前,“你要走吗?”
“我去找被子盖。”云浅冷冷一笑,随手取过屏风前的外袍,不忘挤兑一句:“我找许多许多被子盖。”
秦湘莫名心梗,这个梗是过不去了吗?
云浅更衣后,不忘嘱咐秦湘:“我去找被子,你不许盖被子,知晓吗?”
秦湘点点头,她明白了,意思就是:我出去办事,你不许乱跑。
心领神会后,秦湘目送云浅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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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下了一夜,天明时分,一队骑兵至宫门外,门口只放了皇帝一人进来。
皇帝大为不满,可眼前急切,顾不得其他,给云浅一个机会,云浅也不敢动他。
赶去太后的寝殿前,皇帝遇见了守候在外的云浅。
皇帝见到她,志气满满,说道:“卿立了大功,待回去后,朕必赏赐。”
“臣已是丞相,不必陛下封赏,但请陛下记得与臣的约定。”云浅面无表情,更无半分欣喜。
皇帝不愿浪费时间,推门进去了。
陆澄昀赶了过来,只看到了皇帝的背影,她担忧道:“我将陛下的人都拦在宫门外了。”
太后与皇帝都在她们的掌控中了。
云浅无半分喜色,脸色苍白得厉害,喉咙也发疼,头重脚轻,只道:“这等关键时刻,不可放松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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