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国主白净的脸被熏得有些黑,他有些累,“这时节,应该能放两日吧?你们来一块试一试?”
那么两朵稀世珍宝,只做出来了五块玉莲糕。他嘴上这么说一说,池鸷和阿吉不敢当真,然后他满意地把盘子放在一个食盒,嘱托阿吉好好保管。
次日,日上三竿了,熬了半夜的池鸷才爬起来。礼宫内的宫人都说白国主风寒有点严重,日日勤政的白国主,今天难得睡了个懒觉。
本来今日中秋佳节要设宫宴,但因为白国主生病了,便没有操办。
只有池鸷知道,白国主近日因为身体病痛,已经失眠许久了。
进了殿内,闭着眼睛的白国主躺在床上。不过一晚上不见,白国主已经形容枯槁,就算是身患绝症的人也不会萧索得这般快,真像被妖怪抽了魂。白国主听见有人进来了,才勉强地睁开眼睛。
殿内空无一人,白国主不会允许别人看见自己这副模样。池鸷成了例外。
白国主挤出个笑,“你来了,陪孤说说话吧。”
“嗯。”池鸷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
白国主想坐起来,发现没什么力气,身体软绵绵的,所以干脆侧躺着,手放在枕侧。他道:“明日,他应该就回来了。”
“嗯。”
还是熟悉的开头。从七日、五日、三日,到明日,还是有段不可跨越的时间。
白国主道:“他一定会很愤怒。孤对他有所隐瞒。”
“嗯。”
“他还会守着安国吗?”
“嗯。”
“那三尾狐会信守承诺,来伪装成孤吗?”
“嗯。”
……
白国主在问,池鸷在回答固定的答案。其实白国主知道问题的答案,这样的对话毫无意义。人生大多是由没有意义的事情堆砌起来。
“他会怨恨我吗?”白国主说到这时,仰面看着黄纹帐顶。
他没有自称孤。好像他在问的不是国主和将军两个身份。而是他和他两个人之间的纠葛。
池鸷想也没想道:“不会。”说完他又沉默了。他只是知道池将军的部分记忆的替代品,有什么资格回答这种问题。
白国主听到他的回答,乍然来了精神,撑着自己下了床。原来被褥底下的他穿戴整齐,竟是安国国主的麒麟黄袍。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髻,不失优雅地起身,和平常那个威仪的白国主没有两样。
池鸷看见他眼睛里又有了光,像身体痊愈一般。白国主走到自己平日处理国务地高台之上。
桌案被收拾了一通,繁杂的奏疏通通不见踪迹。宽大的红木桌案摆了一壶酒和笔墨纸砚。那壶酒就是眠梦引。
闷雷滚滚,天色惊变。阴了几天的天气似乎再也压制不住这场宏大的秋雨了。雨水如倾倒一般,从天空中砸落下来,滴滴答答砸在地上。
白国主坐在自己的金椅之上,保持着一国之主的尊容。
池鸷在底下看着他,感觉离这个心有大志的人很远。白国主没有看他,而是直直看着面前紧闭的殿门。
外面的雨越落越大,大得让人心慌。
白国主眼里的光又一点点的暗了下去。心事难测的白国主,这时的心事很好猜了。他在想那个人吧。
池鸷斗胆道:“陛下,我准备了一样礼物,想送给您,您一定要好好看。”
说到礼物,白国主眼神动容,看向了椅子边放着的小玩偶,拿起来道:“不必了,你已经送给孤很多了,孤不知道如何感谢你。孤还欠你一份赏赐。”
池鸷当没听见,自顾自地开始准备。他从内卧里拖出翠玉屏风,放在正门,挡住了白国主看殿门地视线。
池鸷拿出两个早就准备好的东西。
“管饭吗?”
白国主本来蹙眉不悦,听见这声音,身体颤抖。
池鸷拿出了两个用竹签串着的小人,在屏风后面向白国主表演灯影戏。小人是他随便糊的,谁也不像。可是他模仿池将军的声音,却是十成十的像。
“管。”
池鸷模仿着白国主的声音,刻意掐着嗓子,一点也不像白国主,反而像太监,逗得白国主笑出了声音。
“何种标准?”
“我吃什么,你吃什么。”
“成交。”
小人的动作没什么变化,全靠池鸷用声音来阐述两个人之间发生的故事。
“此番去昼息岭,与蓬莱国交战,切勿莽撞。”
“是。”
“来吃了这些。”
“这是什么?”
“玉莲糕。玉莲不是普通的莲花,是浅青色的,生长在边境的三更竹林间,很难摘取。不过听说吃了可以百毒不侵,拥有金刚不坏之身,你快多吃些。”池鸷模仿了一大段白国主的声音,嗓子眼有些疼。
“陛下,吃。”
“我不需要金刚不坏之身,你需要。听话,我也是偶然得了一株。”
白国主浅笑不止,端起酒壶,往玉杯中倒了酒,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让你去打个仗,怎么惹了蓬莱国的公主?”
“臣不知。”
“其实这样也好,你和蓬莱国公主结亲……”
“不,臣不愿意。”
“为何?”
池大将军没有回答,池鸷只记得,当时白国主看见池将军的表情,很是诧异,然后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白国主去摸池将军头时,需要垫脚。池将军堂堂七尺男儿,打仗时连头都不低一下,却配合地弯下腰,方便比他矮一个头的白国主摸。
池鸷想到了这一幕,觉得很是温暖。
池鸷又挑了些想得起来的琐碎片段。他们一起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大多数时间都在聊着枯燥的日常,台词太多,不好演绎。
不管池鸷演什么,白国主都看得很高兴。
慢慢地,池鸷演不下去了,手臂在动,嘴唇在说,却不知道传达出来了什么。他心神不宁。白国主的声音从高台传来,“你叫什么名字?”
池鸷。
这两个字梗在了他的喉咙里。他不配用这个名字出现在白国主面前。
池鸷用了那个熟悉的化名,“白池。”
白国主的哈哈大笑声,让池鸷臊得不行。
白国主道:“好。谢谢。上天待孤不薄,最后几日有你陪着孤。”
白国主没说什么。透过阴影,池鸷看见白国主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大约觉得酒的味道不错,一杯不尽兴,他直接端起酒壶,仰头灌酒。
池鸷没有从屏风后面出来,还在动着两个小人,透过屏风,看着不远处模糊的人影。
酒壶桄榔一声,掉在了地上。池鸷再也忍不住,冲上了高台。
白国主抱着玩偶,醉得厉害,嘿嘿笑了两声。摸着小池将军的脑袋,咕哝道:“不等你了,烦死了。”
原来白国主还有这孩童的样子。白国主翻了一个身,差点从椅子掉在地上,池鸷把他扶正,他又歪七八扭地倒在扶手上。
他这么仰着看池鸷。池鸷现在是完颜珏的外族人的样子,除了高大这一点,其余和池将军完全不沾边。
白国主大概是醉得厉害了,对他道:“池鸷。”
白国主在他面前,称呼的都是池大将军或者生疏地喊“他”。这声名字,明明没多说一个字,却饱含浓浓深意。白国主从来没说过自己想念池将军。可是这短短的一声里,叫人读到了那种暗藏的情绪。
这是何种感情,让一国之主和一国之将,隐忍至极,不表露分毫。可心照不宣的两个人又懂得彼此。
池鸷没来由地心痛,道:“陛下,我在。”他也叫池鸷,可不是白国主口中念的那个池鸷。
白国主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我,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池鸷。”
白国主有点困,尽量让困倦的眼睛不那么快合拢,眼皮眨眨,用力咽下喉咙里的腥甜,还是有一丝血液从他嘴角流出。
那黑色的血液让池鸷的心脏像被攥紧了。
“外面什么声音,好吵,我困了。”白国主把玩偶抱得很紧,脸颊贴在上面。
外面是如豆子般的雨滴打在地上的声音,倒像是马蹄落在地上的声音。池鸷敛眸,故作镇定道:“哦?外面应该是军队归城吧?池将军回来了,陛下,你见见池将军再睡吧。”
白国主睁大了眼睛,摇摇头,又闭上了眼睛。
“你很想见池将军,池将军也很想见你,你应该还有话对他说。”
池鸷感觉自己心痛到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他像个不会动的人,只知道站着,手里还捏着那两个竹签小人。
过了良久,白国主声音浅到似乎马上要消失,池鸷还是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相聚别离,迟早之事。最后一面,不如不见。”
“他懂我。”
玩偶掉在了地上,白国主歪着身体,双手无力垂下,人倒在了椅子上。
池鸷感觉自己也不会呼吸了。捡起那个玩偶,放在了白国主的身边。眼角余光,看见砚台下方压着一封信,信封没有署名。
殿门是被人用急躁的蛮力撞开的,除了那个人,应该没人敢这么干。
当池鸷转过身去看见那张熟悉的脸时,一股不该的怨恨从心底生出来。
阿吉在池将军进去后,赶紧关上了殿门,然后嘱咐宫人不必守着。
池将军一身铠甲被雨水浸透,显得更加沉重,走的每一步都像拖着巨石,饱经风霜的日夜反而为他增添了几分俊朗刚毅,池将军和池鸷长得一模一样,但池将军看起来更加沉稳。风尘仆仆的他为了早些回来,撇下军队,独自策马扬鞭赶回。
池将军眼里那即将见到那人的欣喜,在看清高台之上的情形时,被完全浇熄。
池鸷还站在白国主身边。他忘了自己是完颜珏的模样,怒视着池将军。
池将军走近后,看见倒着的白国主,还有白国主脚边的酒壶,以为他醉了,看向池鸷道:“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池鸷。不,你才是池鸷。我谁也不是。
池鸷心中苦涩,道:“你回来晚了。”
池将军刚想弯下腰把白国主抱走,听他悲凉的话,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池鸷红着眼,看着近在咫尺,面若冰霜压迫感十足的池将军,重复道:“你回来晚了。白国主,死了。”
池将军一把抓起池鸷的衣领,阴沉道:“你在胡说什么?”
“他死了!”池鸷声音被一道惊雷掩盖,还是让池将军听得清清楚楚。
不知道谁先动的手,两个人放弃了各种招式,全凭对对方的了解扭打在一起。池鸷对上池将军,犹如对上镜子,见招拆招。池将军心里不痛快,一拳拳砸下去,被他很好地格挡。谁也没占着便宜。
池将军不敢去查看白国主的鼻息,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不对,可是他不敢,不敢去确定。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他来不及好好思考。
池鸷在他心神不宁时,一拳砸在他的脸上。
“池将军,你为什么不再快一点?再快一点你就能见到他了!”池鸷宣泄道,“江山社稷,哪一样是你想要的?啊!你想要的是什么,你心里明明很清楚!”
池鸷说着说着,木然地看向了那不会动的人。他脑袋很混乱,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
池将军一拳砸了回来,池鸷不甘示弱,几乎是你一拳我一脚,誓要和对方争个高低。打着打着,池鸷觉得很没意思,便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向高台走去。
听见身后利剑脱鞘的声音,池鸷也不管,只是往前走。
杀了他吧,杀了他吧。这里什么都没有。如果不能回到有白泽的世界,不如死在这里。
他甚至有一瞬间埋怨陈博士。为什么他不能像别的机器人那样,当一堆冷冰冰会动的铁就好了。他为什么会动会思考会有感情会痛啊!
真的很痛。身体的疼痛比不上心尖的痛,仿佛心被掏走揉碎了又塞回来,四分五裂。
随着脖子间一阵对他而言已经微不足道的刺痛,池鸷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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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呜,更新非常迅速了。因为这章太虐!不想让它在我存稿箱里多待。
第38章
“池鸷。”
“你睡了太久了,该醒了。”
池鸷潜意识里是不愿意醒过来的,但那人的声音,能透过他的潜意识,直击灵魂。
应该醒过来,还有事没做!
池鸷挣扎着苏醒,冷汗涔涔,失神地盯着黄石所制的屋顶。他大口喘气,心里难过。
一只冰凉的手覆在他火热的手背上。
白泽松了一口气,“你终于醒了。”
有些绝望的池鸷,在回过神后,怔怔地看着完好的白泽。
白泽看他表情不对,“我和何不休,好不容易把你从朱厌那儿救出来,你睡了七日。说明书说你断电后要自己充电,我差点又要用热传感唤醒你了。”
白泽,会动,会和他说话。知道他是机器人的白泽。
池鸷感觉压了许久的那口气畅快地舒了出来,连带着眼睛有些发红。死里逃生的感觉不过如此。
白泽感觉一阵风从耳畔刮过,自己被池鸷大力里揉进了怀里。
要不是池鸷抱着他的身体在发抖,白泽一定给池鸷一巴掌。
良久,白泽把手放在他的后背,轻拍安抚,像抚平受惊小兽倒立的毛发。
池鸷渐渐平息下来,道:“我做了一场梦,梦里我回到了安国。那个时候你不在安国,只有我一个人。”
白泽停下手中的动作,回抱住他,轻道:“然后呢?”
“然后我见到了白国主。”池鸷下巴放在了白泽肩头。
池鸷不想对白泽有所隐瞒,把每一个细节都告诉了白泽。说完这些,池鸷感觉轻松了不少,说到最后,哽咽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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