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识有些恍惚,某一瞬间,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在梦魇还是现实里。
心神上刹那的破碎竟让术风抓住了豁口,由人类灵魂所编制出来的梦魇,纵使是他,短时间内也无法迅速破开来。
……他的梦魇,他十五年都未曾走出来过。
他偏头,光影交错之间,他看到了在雪地里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自己:“……”
“谢明。”言翊跪在一边,听到声响并未回头,只是轻声道:“我不想活了。”
刹那间,谢明心如刀绞。
他其实鲜少有想哭的时候,偶有不快,也只是看一场日落,吹一吹山风的事情而已。
后失去剑意,愧疚居多,他看的日落又多了一些。但即使是孑然一身,他也并未觉得委屈过。
前方的事总是让人看不真切,眼泪并不能解决什么事情。
除了言翊,他不曾为谁掉过眼泪。
此时此刻,他眼眶湿热得厉害。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但脏酸涩得厉害,并未给自己什么反应的时间,他踉跄地站起身,颇有些磕磕绊绊地走到言翊身边,跪下来伸手想要抱住他。
却被言翊推开了。
“你是因为被骗了,还因此失去了自己的剑意。”言翊忽然笑起来。
却并未让人觉得他开心。
他往日里不是什么很爱说话的人,但至少神情鲜活,真切地让人感觉到他想活下去。
而不是现在这般,分明是笑着,却泛着一股绝望的死气。
谢明有一种直觉,若不是现在他在这里,言翊已然拿起落雪,在这昏暗的塔里就这般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想下去见见自己的亲人,去见见小溪村那无辜枉死的两百多口人。
他要去向他们赔罪,以最无力也最无能的方式,企图去获得他们的原谅。
哪怕是下地狱也行。
言翊的头垂着,看着有些木然。
“你我都是受害者。”他道,“我本是为了寻仇才拜你为师,却不想你就是……”
他把罪魁祸首几个咽回去,缓缓起身:“你带我给绝望,又给予我港湾,我不得承认,在你身边的那两年,是我失去亲人后为数不多的快乐日子。否则我也不会刚刚情窦初开便倾心于你,以至后来的十三年都守在你身边未曾离开过。”
并非所有感情的承认都伴随着欣喜与紧张,有些时候,痛苦更多。
言翊眼眶通红,但他已经流不出什么眼泪:“无论你是不是受骗,你亲手屠了小溪村都是事实,这一点,我无法原谅你。”
他偏头,木讷与谢明对视:“但你的收留和授予之恩,我未曾忘记过。”
他说话的时候这般平缓直接,让谢明不自觉产生些许恐慌。
眼前人即将离开自己的意识刹那间鞭笞着他所有的理智,明明言翊就在自己身前,他却生不出一丝力气伸手去抓住他。
约莫是抓不住的。
他的徒弟,他最了解。
“十年前我便收到过术风的信,我当时发了疯一般冲上山,我抓起你的尸体一遍又一遍问是不是真的,但你一点反应都没有。”言翊几乎有些面无血色,“可你知道吗,在那个时候,我竟……我竟只觉得你在清净山抛弃我才更加混账一些。”
他有些语无伦次,声音也在抖:“我每天都在爱你和恨你的折磨中度过,我以为我是可以怪你的,可今日我才知道,你收我为徒,教我修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死在我的剑下,谢明……”
他几乎有些呼吸不过来:“我竟……我竟不能恨你。”
他行至今日,竟能个能怪,能恨的人都没有。
谢明挣扎着起来,想说什么,却因为心脉的灵力没有转过来而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太狼狈了。
谢明心想。
他从未这般狼狈过。
可言翊只是在一旁冷冷看着他。
他眼神那么冷漠,扎在谢明的心里,让他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你收留我,教我修行,加上清净山一战,也算是救了我两次,我确实欠你一条命。”言翊低头,似乎是在挣扎着。
好半天,他哽咽道:“但我……但我以自身剑魂和苍云剑的剑魂为引建立引魂阵,将你复生,便是还了你的授予之恩与救命之恩了。”
他背过谢明,挺拔背影里透着一丝决绝:“我们两清了。”
谢明呼吸一滞,他似乎是不愿意、又或者说是不敢去理解言翊口中两清的意思,只是下意识反问道:“什么?”
言翊背对着谢明,紧握的双拳青筋暴起:“我无法接受也无法跨越我们中间存在的鸿沟,纵使还有着什么别的感情。”他道:“我同你之间最好的结局,便是将所有关系都止步于此。”
下次再相见,便是隔着两百多条性命的死敌。
刹那间,谢明有些耳鸣。
术风施加在他身上的并不是什么简单的术法,那术法含着人冤死魂魄的力量,一旦进入一点到身体里,都是对意识的侵蚀和灵力流动的阻拦。
他的心绪全被言翊的痛苦和决绝所影响,一时间竟忘了去控制身体里那股企图让他心脉具碎的力量。直到那股怨灵之气差点潜入他的心脉处,他这才猛地反应过来,以灵力将其生生拧碎在自己身体里。
可当这一切都做完的时候,言翊已经不见了。
塔尖处的豁口仍旧开着,外面传来的嘶吼和哭嚎声听得人头脑发胀,谢明呼吸沉重,捡起落雪,踉跄着站起来。
深红色的天空让人分不清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纯白的雪被那红光所照映,看上去,像是覆上了一层血。
谢明几乎能听到不少人的祈求声。
他将手中的落雪越握越紧。
他缓缓抬起了眼眸。
杀意汹涌。
砰的一声!
那简直是一声巨响!
巨大的铁塔像是一片浅薄的纸,被人从中间轻松撕开,然后狠狠坠落在地,扬起大片尘土。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极为默契地朝着那满是尘土的地方看去。
似乎有什么人提着剑从那片尘土里走出来了。
分明是从杂乱里走出来,却片灰不沾身。
那人持剑而行,墨发飞舞,虽处肮脏之地,却丝毫不显狼狈,只让人觉得气势磅礴。
他拾阶而上,周围的妖灵似乎对他格外忌惮,以至于只敢围在他周围,不敢再朝前半步。
他所行之方向,亦然是万象宗后山。
众人只觉得那身影有些眼熟。
“那人是……谢明?!”
“谢明?!他没死!”
“是谢明!我们有救了!”
谢明停下脚步,朝着人群缓缓瞥了一眼。
然后他转身,一剑破开周围迷障,声音冷得如十三年前清净山八月飞的那场雪:“微昊,出来受死。”
第106章 俱疲
杀人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有时不过是一次挥剑,又或者是一串简单的咒语。
生命的流逝往往就是那么一刹那,不过是一个闭眼的功夫, 然后周围的时景又变成好像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让人需要考虑清楚的, 是杀人的后果。
万象宗宗主微昊,这个名字若是出来, 天下人皆需眼神回避。
不是因为他实力强劲,而是他所处的地位实在是让人有些难以言说。他若是死了, 仙门百家势力的混乱和重新洗牌, 不知又要经历多少个十三年。
而其中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并非所有仙门宗派可以接受。
或许他们并未觉得万象宗是整个世道不可缺少的存在,但是至少……在他们看到谢明的刹那,不能失去微昊的这个念头, 几乎是生了倒刺的荆棘,狠狠扎在他们脑子里,拔都拔不出来。
全天下还有第二个能说出“微昊,出来受死”这样的话,且完全有这个实力做到甚至可以完全不计后果吗?
没有。
谢明独一个。
能有信心看到苍云且觉得自己可以或者离开奉天的人并不算太多,他们大多年长,在自己的宗门里也有着一定的地位和话语权。
或许他们手底下也有着自己觉得天赋极佳的徒弟,不过年龄跨度虽大,但终归来说都有着一个共同点——
无人不识谢明。
十三年的时间不算短, 足以让很多年长者退居后位, 新的血液和曾经新的血液碰撞在一起,互相对视之间, 看向谢明的神色都有些复杂。
他们有的不知道为什么谢明要被围剿,有的觉得谢明复生便是世间惨痛的开始, 还有的觉得谢明是即使飞天也够不着的存在,是他们所有人该崇拜的目标。
焦虑,感慨,可怜,羡慕,崇拜,憎恨。
所有复杂的情感好像都可以放置在谢明的身上,以至于他们看向那个提剑朝着后山走去的或熟悉或陌生的身影时,皆目光呆滞,好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们无话可说。
所有人都在被妖灵袭击、而谢明光是提剑站在那里妖灵却不敢朝他靠近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没有话可以说了。
他们一边怀抱着希冀,希望谢明可以救他们于水火。
一边又在听到谢明要杀了微昊的时候,感觉好像被一盆冷水泼下来。
却无人考虑到谢明在不在乎他们的感情。
仙门百家的性命,同他没有半分关系。
谢明只在乎十五年前的小溪村,和他那如今不知所踪的徒弟。
有些事情突破了他的预料。
早在他先前夜探微昊的寝殿时,他其实便已经知道了微昊就是当年欺骗他屠村的罪魁祸首。即使微昊在快死的时候也不肯承认,但他那在动手前喜欢用抚摸剑柄的小习惯还是出卖了他。
谢明本想拎着微昊的领子上清净山,让他当着仙门百家的面,还给言翊一个公道。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要杀了他。
不计后果,也不管周围形势。
他被骂的狠了,早已经不管外界对他的评价如何。
他没见人就杀,就已经是他最后的道德。
这世道上的人没资格来评判他。
更没有资格希望他去救他们。
奉天四角的光柱逐渐变得血红,万象宗主峰上尸横遍野,无处可去的灵魂被结界上巨大的眼球不停吸食着,混乱间,尽是悲惨的哭嚎。
但谢明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这一场闹剧,然后去把言翊找回来,好好同他说几句话。
面门前侵袭来一道带着雷鸣的恐怖剑气,谢明微微一顿,脚尖轻点一个翻身躲开,紧接着他眸色一凝,滔天杀意将周围的灰尘都震开数里!
他并未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手臂猛地一甩,落雪朝着那雷电剑气所在的地方飞速掠去!
刹那间树木灰尘都被那寒风吹得弯曲,又在弯曲的刹那被冰得僵硬易折。
落雪所经过的路线之内,冰霜蔓延,妖灵被冻到顿在半空中,又随着谢明的抬眼,被生生撕碎在原地,化成数不清的冰渣,可怜可悲地掉落在地上,再无一丝气息。
砰的一声!
听上去似乎是什么建筑物倒塌的声音。
谢明手腕微微翻转,落雪回到他手上的同时,他抬头,看向万象宗主殿屋顶上那拿着剑似乎是在睥睨众生的男人。
微昊黑发依旧,双腿站得笔直。
他看上去倒是真的一派正道宗主的模样——
如果不是他此刻神色贪婪冰冷,周身还围绕着一圈无奈嚎叫的冤魂的话。
“我以为你还会在塔里难过一会。”微昊道,“倒是比我想象得快很多。”
他说着说着又一笑:“看来世人说的果真没错,他们说你心性凉薄,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上位者当久了,便很是习惯性地对其他人指手画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
谢明冷着眼一剑扫了过去:“跟你这个吸取人魂魄之力以提升自己修为的人比,还是差了点。”
微昊甚至没躲。
他只是眨了眨眼睛,身边一个漂浮着的魂魄便主动朝着谢明的剑气撞了上去,随后在谢明的剑气下化为虚无。
而于此同时,结界内本在大肆残杀的妖灵也全部停下来,像是得到了什么号令一样,纷纷汇聚到微昊身后。
看样子,竟是全部都受他指使。
天空中那巨大的血红眼睛失去了灵魂的浸润后,似乎流露出一丝委屈的神情,但也并不敢说什么,只是换了个位置,直直停留在微昊的头顶。
他唇角微弯:“不一样,我是残忍,和你这种凉薄不一样。”
整个结界里似乎有些死寂。
不知是谁先问了一句:“什么?”
什么叫……吸取他人魂魄之力以提升自己修为?
微昊周围那些怨灵与那受他指使的巨大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分明都是修炼之人,对于寒冷一事,本无太大反应。
可不知怎么的,在看到微昊周围的怨灵和听到他说的话之后,刺骨的寒意钻到所有的人的四肢百骸里,冷得他们周身的灵力都在颤。
都是人精,亲眼看到之后,立马便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都是微昊的棋子。
被用来提升修为的棋子。
“那谢明他呜——!”
似乎有人想说什么,但是只是刚说了半句,便被人从身后狠狠捂住了嘴巴:“不想死就闭嘴!”
谢明只觉得身心俱疲。
真相来得太晚了。
而他在乎的人……已经离开他了。
他看着微昊周身冲天的亡灵怨气,又想到了小溪村无辜冤死的两百多口人。而直到现在他还在想,如果他当时稍微再聪明那么一点点——
他心如刀绞。
“千重佛陀。”谢明手里的剑越握越紧,“十五年前,你为了千重佛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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