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谢明道,“只是忽然意识到了自己问了个没有什么意义的问题。”
无论这里离奉天多远,他都没有回头路了。
那马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把头扭回去老老实实赶马了。
天边旭日已然升起,或许对言翊来说,他的黎明已然亮起了曙光。
*
“我师尊说了,你体内的灵力因为过于强大目前还没有完全融合好,你若是贸然使用,小心爆体而亡!”落仙仙叉着腰拦在脸色还有些苍白的言翊身前,仰起来的脸上罕见地带上一股怒色,“我师尊费了那么大力气才救活你,你当然不能说去死就去死了!”
少女一身淡紫长裙,在周遭满地枯败草木的衬托下,鲜活得像是一只漂亮的灵蝶,成了周围唯一的亮色。
此刻她脖颈微仰,生动的表情里带着灵气,纤细的身体拦在少年面前,却颇有些“蔚然大山”的气势。
言翊却是冷冷地啧了一声。
他眉宇间的不耐烦和戾气几乎不加掩饰,即使对面的人是落仙仙,也完全没有半分要收敛的意思。
“让开。”他并不直视落仙仙的眼睛,只是直接绕过落仙仙,拿着苍云沉着眼往院子门口走。
“不行!你不能出去!”情急之下落仙仙转身拉住言翊的胳膊,但因为完全拉不住,便只能像个挂饰一样吊在言翊的手臂上,“师尊他们说了你不能走!”
于是两个人就在门口这般僵持着。
而某一瞬间,落仙仙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言翊身上的杀气。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然然直直望进了言翊俯视下来的、冷得犹如隆冬时节树尖上总是化不掉的寒雪。
他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这是落仙仙此生唯一一次如此直观地意识到某件事。
这和之前的言翊实在是大相径庭。
以往的言翊,周身如何戾气大,也总是能很好地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被周围的事物所影响。
在同人相处的时候,总是友善更多一些。即使会有争吵,但也鲜少有一吵便想杀人的时候。
淡漠虽多,但极为鲜活。
而非现在这般,周身都漫延着一股浓墨的死气。
“我最后说一次。”言翊就这般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放开。”
他不同自己吵嘴,就这么淡淡地看着自己,反倒是让落仙仙感到害怕。
她一害怕,便下意识微微松开了拉住言翊胳膊的手。
言翊身边能稳住他情绪的人不见了。
他对谁都像是带着恨一样。
落仙仙放开了言翊的胳膊,偏过了头。
“对待后辈这么凶,这是谁教你的?”屋檐上忽地传来一道像是喝醉一般的声音,懒散到像是下一瞬就要睡过去,“臭小子,也不看这是谁大闺女,竟然敢凶她。”
这声音陌生。
言翊朝着屋檐上那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的男子看去,眉宇间多了丝疑惑。
他打量的目光并未掩饰,像是猜不到这人是在自己的前辈似的,并非把分寸感几个字体现出来。
前辈和后辈对他来说都一样。
一个人孑然一身的时候,什么都是在乎不得的,
“师尊。”落仙仙轻轻喊了一声。
她确实是有些委屈。
谢前辈走得一声不吭,几乎所有人都在担心言翊什么时候醒、担心他醒了之后若是瞧不见谢明会如何。
毕竟这人在昏迷时叫着谢明的名字强制醒来,就算是发热到即使站不稳也要去谢明的房间为昏睡不醒的谢明换身上的纱布……
外界的人都说言翊和谢明一刀两断了,但他们全都不信。
言翊偏偏挑了个这院子里只有落仙仙的时候醒。
刚醒,便直入谢明房间,盯着那整整齐齐的床铺发了一个时辰的呆。
再然后,便说要走。
至于去哪,他没说,别人也不知道。
“你师尊给我留了封信,让我把你彻底治好了再给你。”藏酒散人像是真的有点喝多了,从那房檐上下来的时候脚步颇为踉跄。
偏偏落地的时候稳稳当当:“小子,你可别想着对我动粗,你那师尊——”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改口道:“谢明我确实打不过,但是你嘛,我还是可以敲晕的。”
言翊没说话,只是盯着那看似醉了,但是神色极为清醒的男子,在心里喊了声藏酒散人。
他对此人了解的其实并不多,顶多在谢明嘴里听过一点,并未把这人归结到什么仇人的行列去。
他垂眸片刻,又蓦地抬起来:“他留下什么信同我有什么关系?我早已——”
“你们好歹师徒这么多年,不谈中间别的什么感情,至少收场得别这么难看。”藏酒散人打断他的话,似乎是想到什么,他说着说着忽地歪头笑了笑,“你这么着急出去,不就是为了找谢明吗?”
他瞧着言翊准备反驳的神情,眼底笑意越来越深:“别到音修的面前否认,你知道的,我们最是会读心。”
言翊偏头,不去看他:“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不需要外人的插手。”
他语气极为生硬,听着像是要刻意逃避什么:“我同他的仇——”
“你俩有什么仇啊?”藏酒散人再次打断他,“杀你全家的仇吗?”
言翊蓦地看向他,握剑之手猛然收紧。
他并不能理解为何眼前之人为何能将如此沉重的事说得这么轻松,好像死的不是他的亲人,就同他没有什么关系一样。
那一瞬间,若非此人也是谢明的救命恩人,纵使是知道在自己敌不过的情况下,他也定然会出剑,同他拼个你死我活。
藏酒散人却冷笑一声,在言翊身旁寻了个石头坐下。
“星云宗宗主简君年少时小镇遭流寇侵袭,父母尸首不见至今下落不明。奉天隔壁的杏花村虽在万象宗的护佑下却依旧被妖物屠杀,听说在万象宗的人赶到的时候那些妖物在分食一个婴孩的尸体。我坐下大弟子因为不是修剑的料子于是被自己家族抛弃,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差点冻死在雪地里。”
藏酒散人像是嘴巴说干了,又仰头灌了一杯酒:“仙门百家为了宝器和秘诀斗得头破血流,表面上和气其实背地里都在咒对方巴不得对方早日去死。”
他淡淡瞥向言翊:“你觉得你的痛苦和别人的区别在哪里?”
言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细看的话,他甚至在微微发抖。
“我曾亲眼见到两个宗门的宗主为了一把"传说中的宝剑"斗得你死我活,那架势似乎不把那把剑拿到手下半辈子连饭都吃不下去,但我看那把剑,其实也只是比普通的剑稍稍多了点灵气而已。”藏酒散人越说越觉得好笑,“那你猜他们要是知道苍云的存在,会疯狂到什么地步?”
他话一句接着一句,刚才的醉意似乎已经散在了风里。
他像是在和言翊讲故事。
“唉……人心难测,他们会疯狂到什么地步我也不知道,你肯定也回答不上来。”他深吸一口气,起身站到言翊身前,微微俯视着他,“那不如换个问题问问呢。”
他盯着言翊微微泛红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谢明若是没有被骗去小溪村,你猜他如今,活得能有多自在潇洒?”
第114章 轰鸣
这话其实是在耍流氓, 就像是把谢明今后的人生以话本子的走向定刻了一般。在藏酒散人的嘴里,在谢明没有被骗去小溪村的假设下,他今后一定可以过上睥睨众生、潇洒又自由的日子。
没有考虑意外的发生, 也没有考虑谢明是否会遇上什么阻力以至于停滞不前。
他利用言翊对谢明的欢喜崇拜, 在言翊的脑子里构建了一个谢明无论如何也会幸福快乐的“事实”。
没有从言翊受害者的角度考虑分毫,也没有未那无辜死去的两百多口人讨一个公道。
“因为你的村庄里有人人觊觎的宝物, 但你们守不住,这就是你们倒霉。而且谢明也是被骗的, 所以这不能怪谢明。”——
把谢明就是杀人凶手的事实这口锅给这个世道背上。
要说无耻也不为过。
听得一旁的落仙仙缓缓瞪大了眼睛, 看那模样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在她的印象里,这等无耻之话是万万不会从自己的师尊嘴里说出来的,否则她这师尊也不会还能好好坐在这个位置上。
音修最是在乎心境。
落仙仙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手心甚至缓缓渗出一层细汗出来。
她站在言翊身后, 做贼一般朝着自己师尊的眼睛看去,刹那间,对上了藏酒散人也正正好朝她看过来的、微微朝着言翊手心引的眼神。
落仙仙:“……”
完了。
世有混沌,名为心魔。
入心魔者,失其意,乱其神。
永坠黑暗,不得窥其天光。
亲人皆离自己而去,唯一一个以为是救赎自己的人其实是自己的生死之敌,爱恨交加, 在长时间的折磨下, 言翊显然已经有了被心魔吞噬的前兆——
他那温暖坚毅的剑意,已经快要消失了。
既已有剑魂, 那剑魂与结契之剑自然有所呼应,其呼应便是形成剑意的前提。
落仙仙见过很多没有剑意的人, 但除了谢明以外,其他人皆是未能悟出自己的剑意,草草修炼并未成什么气候。
她忽地有种感觉——言翊好像在走谢明的老路。
因为被困在心魔里,所以永失剑意。
而也是在这一瞬间,落仙仙立刻知道了自己师尊的用意——
心魔无法逃避,只能直面。
但坠入心魔之人往往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心魔侵蚀,在没有外力帮助的情况下,几乎只有被其彻底魔化的结局。
藏酒散人其实是想帮言翊一把。
他今日若是让言翊出了这个院子,他日再见面之时,言翊定然会成为一个满心只有杀戮的怪物。
见效了。
言翊的眼尾更红了一分,某一瞬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眼前的人是谁,短暂清醒之时,只能分辨出眼前站着的人似乎和谢明有着什么联系。
他耳边响起轰鸣声,两百多口人的喊冤声吵得他几乎难以睁开眼睛。
他那本来温柔慈祥的父母此刻满脸惊恐,却在极度恐惧下生出一股决绝。
“阿言快跑啊!”
“快跑啊!”
跑出去,去为他们寻一个公道。
他本就是为了报仇才拜谢明为师的。
他要报仇。
刹那间他眼前似乎出现了一道白光,在那白光里,谢明坐在船上挽着袖子,在一片绿波荡漾的莲花池里,极为温柔地给他剥莲蓬吃。
“不是说想吃莲子?怎么给你摘了还苦着张脸?”
“不是啊,我真的没有和那几个姑娘喝花酒!我只是收了她们送的酒而已。”
“好了不生气了,我今日再教你个新招式。”
“报仇啊言翊!”
“你放心吧,你师尊天下第一,没人能伤害你分毫的。什么?我可没吹牛。”
“替我们报仇啊言翊!”
“没啊,我这辈子只会对你一个人这般好。”
……好像有东西想把他生生撕裂成两半。
不是的……不是因为小溪村有前人留下来的宝物便是活该遭到这般对待。
他想反驳,却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跌坐在混沌里,亲眼看着混沌之外的自己拔出了苍云,想将眼前那信口雌黄的人就地斩杀。
忽地背上贴上了一只手。
浅淡的紫光几乎把整个院子都拢住。
长剑被拔出一半又落回去,言翊坠入黑暗里。
落仙仙将人接住,因为大量消耗灵力说话微微有些喘:“你完了,言翊很记仇,待他恢复清明,定然连个正脸都不会给你。”
“……”藏酒散人咂咂嘴,“看着他入魔和他日后不给我一个正眼,我还是选择后者。”
逼其失去理智,让其心魔显露,再为其驱逐。
虽做不到彻底将其铲除,但足以让他保持清醒一段日子。
“言翊和谢明之间的事情,需要他们当面解决。而这前提是,言翊还有命和理智见到谢明。”藏酒散人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让他晒会太阳吧,在房间里躺了那么久,他都快要发霉了。”
落仙仙找了个阳光好的地方,将言翊以背靠树的姿势放下。
“你觉得,他们会有解决的办法吗?”落仙仙坐到藏酒散人旁边,拿过他的酒也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又或者说,谢明还会活到言翊见到他的时候吗?”
藏酒散人闻言并未回答,只是微微思索一瞬,反问道:“你会和屠了自己村子的人在一起吗?”
落仙仙微微一愣,随即皱着眉头极为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会,多爱都不会。”
藏酒散人一笑:“那不就得了,不过……谢明会不会活到言翊找到他的时候,这只能是个假设,说不好。”
人都是自私的生物,若是给他们一个可以制造假设的机会,这个世道约莫会变得不成个样子。
真正知道假设背后真相的人,只有神。
都说神最为心软,但倘若世界上真的有心软的神,那这个世道受苦的人,定然不会连走出痛苦的道路都不知道在哪里。
如今的谢明和言翊,一个因愧疚想自寻短见,一个为爱恨折磨险些入魔。
没人能给他们指一条明路。
“在我的印象里,谢明并非是那般冲动的人……”藏酒散人一把把落仙仙即将入口的酒抢回来,“罢了,就当是我偏心吧,我还是希望他们二人能有个好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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