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如何,怎样。
求老天爷网开一面吧。
*
“快要到了,公子。”马车外的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马屁股,话语间是无法藏起来的疲惫,“再翻过一座山,差不多就要到了。”
谢明微微睁开眼睛。
他眼里未见疲色,只是尤为空洞,像是被虚无笼罩,不见半点神采。
“我若是记得没错,前面不远处有个客栈,你在那里休息一晚便离开吧。”
他收回掀开帘子的手,又将腿上的衣摆捏在手里,妄图用那薄薄的布料吸干自己手心里不停冒出的冷汗。
越是接近小溪村,谢明的心跳便更是快、更是重一分。
他觉得自己约莫是魔怔了,总觉得自己身后像是有人跟着,他走到哪里,那人便跟到哪里。偏生那人、亦或是那些人,叫他看不见,听不着。
叫他食不下咽,入寝难眠。
“前方的路有些崎岖了。”那车夫不知是在意有所指还是别的,有些语重心长,“公子要保重身体啊。”
“……”谢明笑一声,“你回去的时候,莫要和别人说自己送过我。”
那车夫便不再说话,只是,隐隐地叹了口气。
而说是客栈,其实只是一间两层的、略大的废屋子而已。
小溪村傍着山,要出去极为不方便,于是便有人好心人在这里建了个客栈,只是为了出村的人在天黑之前若是赶不回去的话能有个歇脚的地方。
谢明推门的手顿在半空中,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微微抬了抬眸。
“怎么了公子?”身后的车夫困到眼睛都睁不开。
“……没什么。”谢明把门推开走进去,“随便找个地方休息吧。”
这屋里还有着很浓的人气,也有很明显的有人来过的痕迹。只是那车夫是个普通人,并不知晓自己要去何种地方,加之这会实在是太困,随便寻了个地方便睡了。
谢明睡不着。
他这些日子的休息皆以假寐为主,偶尔会浅眠过去,随即又被梦魇缠醒。
所以他便是只对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十五年前的事情了,他到现在竟是记不得这客栈是如何没的。
不过大抵是和他脱不开关系。
他其实不止欠言翊一个人的。
世人皆说他没心,为了得到苍云剑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若真是如这般便好了。
窗外的山连绵不绝,一座接着一座,看起来像是普通人翻不过去的囚笼。
但言翊先前就生活在那里,虽然出来一趟不容易,但胜在隐世独立,邻里之间友善和睦。
日子虽然苦了点,但他们似乎要比这世道里的其他人要快乐许多。
那几座山其实是他们的守护神。
而他将他们的守护神踩在脚下,将他们打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谢明自嘲一笑。
他甚至不敢看月光。
突然一阵风掠过,惊了树上正栖息的鸟儿,同时屋内传来纸张被吹响的声音。
谢明微微偏头,瞧见了手边不远处一本有些破烂的,先前完全没有吸引他注意力的本子。
那看着像是一个记账本,因为时间久了,上面的字都有些混沌不清。
他像是接受到了什么指引,鬼使神差一般将之拿过翻开。
“爹爹,今天客栈来了好多人,我都不认识,我有点害怕。”
“爹爹,有个好看的哥哥给我做了个花环,他看起来是好人。”
“爹爹,他们吃的都好多啊,我给娘亲搬柴火都要搬不过来了,有个叔叔嫌弃娘亲做饭慢,还想打娘亲,是个那个好看的哥哥保护了娘亲。”
“……”
“爹爹,小溪村又是打雷又是下雪,心儿好害怕。”
“爹爹求——”
约莫是想写个救字,但那字没来得及写完,被拉出很长一笔。
谢明像是心跳停止,就这般顿在那里。
第115章 雨天
小女孩约莫是年纪还小, 写出来的字并不算工整。有些字甚至因为不会写而被涂删了很多次,像是有股拗劲儿,一定要把那个字写对才肯罢休。
那册子看着上了些年岁, 纸张变得微微脆硬。谢明甚至不敢用手指抚上去, 只是轻轻拿手掌托着,看上去似乎是捧着什么宝贝。
客栈里来了很多人。
小溪村里又是打雷又是下雪。
这上面每一个字谢明都认识, 但当这些字组合起来的时候,成为一串连贯的话语的时候, 却忽地让谢明觉得有些陌生起来。
他确实记得这里有个客栈, 但他并不记得自己在这个客栈停留过。
当时着急去解决要换,虽路过,但并未在此做过停留。
更别提为这个小女孩做花环和护下她的母亲。
在谢明的印象里,他于奉天某个镇子的客栈里同微昊结识, 因着微昊说小溪村是妖物的豢养之地这才与他结伴而往。
当时少年心性极为强盛,加之在这世道的比试里根本毫无败绩。他满心自负,眼里只有用自己的实力去做这个世道上人人称颂的英雄。
他记得自己是与微昊等人一路到了小溪村,从未在半途中遇到什么客栈,也从未给什么小女孩做过花环。
那这册子里写的漂亮哥哥是谁?
小溪村雷雪交加之际,造雪之人是谁?
又或者说,这世道之中,除了他,谁又能在酷暑之际于小溪村下上一场雪?
可一个仅仅只有两百多口的人村子, 要屠掉的话, 何至于雷雪交加?
成千上万的问题像是针扎一般折磨着谢明的记忆,他有些迷茫地朝着窗外看过去, 但目之所及,除了冰冷的黑暗以外, 什么也瞧不着。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遮住了。
忽地有一阵风吹进来,将谢明手中的册子吹得哗哗作响。
“若是漂亮哥哥在那里,小溪村定然安然无恙。”
那句话只是被风吹得短暂地出现了一下,随即又被下一页上来的纸覆盖住,藏在脆弱可怜的角落里。
谢明没有看到。
他神色忽地沉下来,指尖白光闪烁,眨眼的时间而已,周围便已经立了个小结界出来。
“宗主,门口有辆马车。”
“上去看看,若是有人便直接灭口。”
谢明关上手里的册子,将之放到一旁。
这结界能隔绝气息,借着黑暗,能将他和那车夫很好地罩在阴影里。
屋外一行人走路无声,显然并非是什么走错路的普通人。约莫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想借着还没有太多人知道千重佛陀的空档,将之占为己有——
和之前来的好几拨人一样。
几拨不同的人若是遇到,届时又是一番你死我活。
人性本贪,这个世界上从来不止一个微昊。
“没人,许是前路不好走,弃下马车走进去了。”
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响起:“屋内也没人,应当是真的已经走了。”
“来这地方寻宝还乘马车,莫非是一个人来的么?莫非是什么高手?”
“你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一个人么?他又不是谢明。”
“……说的也是。”
谢明就靠在一旁的墙角处,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若是以前,他定然已经拍了拍屁股起身,然后一脸假笑地凑上去寻热闹。一边跟个土匪一样围剿他们身上的食物和水,一边让他们喊声谢老大来听听。
但他现在没什么心情,硬要说的话,谨慎更多一些。
这些人他并不认识,不能保证是否是他死后十三年站起来的后起之秀。但竟然知道千重佛陀且敢来这里,那他们手上就定然有外人不知道的底牌。
还未入小溪村,那便最好不要多生事端。
他也没什么心力和这些人耗。
“前方多意外,你们还是要更加小心一些。”苍老的声音带着不怒自威的威慑力,让周围的呼吸声都微弱了不小。
约莫是领头之人。
“可是师尊,千重佛陀只有苍云剑可以打开,我们此番——”
“莫急。”
一旁的谢明微微眯起了眼。
“万象宗已毁,微昊的阴谋虽然败露,但究其根系,谢明和言翊之间的事情还没解决。”那老人接过旁边后生递过来的酒,“谢明屠了言翊的村子,他们之前定然是要有个了断的,他们一定会来。”
那后生缓缓瞪大双眼:“所以我们只需要等着!言翊竟然已经拿回了苍云剑,定然是会来打开这千重佛陀然后用这里面的宝物杀了谢明!”
那师尊似乎是很高兴,猛灌了一大口酒:“千重佛陀是言翊打开还是谢明打开其实不重要,我们的对手只是那些同样来争夺千重佛陀的人而已。所以早点来,躲在暗处,然后在关键时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许是悲极生乐,本已起了杀心的谢明在听到这些话后竟是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不知道为什么,在别人的嘴里,似乎言翊杀了他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但其实不是的,若是言翊要杀他,他定然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像是解脱一般往言翊剑上去撞。
杀人实在是太简单了,两百多口人能在一夜之间成为有怨难诉的亡魂,杀他一个谢明算什么?
难的是言翊不舍。
难的是谢明放不下。
言翊想杀谢明不难。
让言翊杀了谢明,实在是太难了。
他们都在爱和痛苦的撕扯里。
所有在即使已经知道前方是是条必死之路的情况下,谢明还是想自私地拖一拖。
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能为言翊解决掉那个最大的麻烦。
“谁?!”
突然出现的笑声让一众歇脚的人吓得差点没了魂。
谢明没动,只是眨了眨眼,声音的温度像是覆上了一层霜:“滚还是死,自己选。”
不知是谁的剑被抽出来,寒光乍露,正正好引在谢明漆黑阴鸷的眼眸上。
仅仅只是一刹那的光景,竟让那小屋爆发出恐惧至极的哀嚎声。
惊动了山林间休憩的鸟。
第二日清晨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混着寒风,竟是比落雪时还冷。
谢明运气比较好,在那群慌张逃跑的人落下的行李中发现了一把伞。
那伞约莫是不是什么便宜货,做工极为厚实,雨滴砸在上面,闷闷地响。
谢明撑着伞,朝着眼前的山看了一眼。
分明是冬天,那山却还是郁郁葱葱,满目青绿。
恍惚间谢明忽然想起来,那日他来小溪村的时候,其实也是个雨天。
只不过那时的雨带着暑意,即使落下来,也拦不住燥意分毫。
不一样的时节,不一样的心境。
他自嘲般笑一声,抬脚往山里走去。
而到底是修行之人,普通人需走一天的山路在谢明脚下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且脚下路虽泥泞,但这一路下来,谢明身上并未沾上丝毫灰尘。
他于村前站定,撑着伞,不像是归家之人,也不像远方之客。
记忆力里孩童的嬉笑语和大人的谈笑声经过岁月的洗刷变得极为模糊,谢明就站在原地,盯着那只剩一半的村牌看。
他心不在打伞上,于是那伞便有些歪了。雨水顺着伞檐流下来,打湿了他大半边肩膀。
看着极为孤寂,像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无归之人。
谢明却不管,他看着极为专心,像是在回忆——
村口的那个石头旁,曾经有个因为想如厕但又实在是憋不住的小胖子,完事正舒坦叹气时,刚转头便和嬉皮笑脸的谢明对上眼,吓得裤子都忘了提,一边哭一边喊娘亲。
正对村口的主路上,曾经有个很瘦但眼睛很是水灵地小妹妹,拿着馒头一边害怕一边又忍不住好奇地盯着谢明看。
山里田间劳作回来的叔叔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问他是不是走错了路,要不要先去他家里吃顿饭再送他出去。
极为温馨的画面,让谢明不自觉弯起嘴角。
但下一刻,忽地一阵风吹过来,带了他满脸的冰冷雨水,让他目之所及皆是满目疮痍。
于是他嘴角的笑就这么僵在脸上。
气急败坏的小胖子没了,石头后面只有孤零零的杂草;好奇张望的小妹妹也没了,只有碎裂的朽木;拍他肩膀的叔叔也没了,只剩下冰冷刺骨的雨水。
小溪村已经没了。
谢明头一次如此清醒地认识到这个事实。
他看着自己亲手创建出来的地狱,脚底像是被那两百多口人的亡魂死死撰住,叫他的腿迈不开分毫。
许是这里实在是太久没人来过,杂草丛生,包围着一排又一排看不出曾经样子的房子,很难想象这里之前是多么温暖和谐的一个地方。
眼眶变得酸涩,谢明有些无措地低下了头。
刚低头,他又看见了他从那荒废客栈出发前囫囵塞在自己胸口的册子。
他忽然意识到一丝不对劲。
少时桀骜难训,闯出一点成绩出来便是觉得整个世界都败在自己剑下,头脑发昏,自满到难以思考。他那时如此坚定地认为自己所认为的事情都是对的,那为何还会“屈尊降贵”去给一个小女孩编造花环?
又为什么会在知道小溪村豢养妖邪的情况下,保下一个被“他这边的人”欺负的一个女子?
最主要的是,他未曾有过这方面的记忆。
那册子是真的,十五年前的痕迹清清楚楚。
雷雪交加,时间也对得上,谢明不信这个世间会有这般巧合。
那便说明这个册子的事情是真的。
而既然这个册子里写的东西是真的,那为何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谢明从不怀疑自己的记忆力。
那他的记忆去了哪里?
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谢明心里像是要烧起来,他瞳孔威震,即使后背冷汗直冒,仍旧咬着牙朝着小溪村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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