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狰十根手指用力揪紧草垛,手背青筋虬突,指缝嵌进了草灰,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拢住他最后的镇静。
“......淫奔贱胚的往事,本王不感兴趣。”
“哦?”陆依山轻挑眉,“王爷就不好奇,陈家清水门第,陈穷庐又是出了名的孤高性子,他们既无财势,也无实权,凭什么把陈岐从死牢里捞出来。”
刘狰目光忽闪了下,嘴唇微动,陆依山已顾自道。
“答案只有一个,便是有人替陈家作保。
“陈老爷子膝下有一女,早年许嫁了河西大商猗顿氏,两家由此结下姻亲。猗顿现任家主猗顿兰,也就是陈岐的姑父,接掌家业十余年以来,将猗顿氏从河西一普通富户经营成如今的西北七大商之首,甚而取代了昔年加嫘族的地位,手段可见一斑。如果是他出面赎人,是不是就顺理成章多了?”
刘狰嗫嚅着答不上来话,陆依山眸光猝然变厉。
“要是咱家没猜错,猗顿兰就是极乐楼背后的主子。而壬寅宫案后,代替加嫘族与王爷合谋继续从事贩私生意的,应当也正是他。”
*
叶观澜起来了。
昨夜原是来找陆依山商议讯问的事,然督主聊完正事劲头尚足,硬是留下二公子夙夜不懈“忙”到鸡鸣时分方歇。
叶观澜腰酸背痛地睁开眼,发觉日影已经斜到廊下,想起昨夜那场荒唐,耳根瞬时红熟一片。
陆家父子在前院,陆向深又不知犯了什么错,被老阁主追讨几条街,天快亮时终于在陆宅门口被逮了个正着,这会正倚着墙角倒立罚抄。
见叶观澜从陆依山的房中出来,父子二人皆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倒是叶观澜局促得手脚不知往哪放。
“晚辈,见过老阁主。”
陆崛殊正板着脸训人,看到叶观澜,变脸比变天还快:“阿山走前特地叮嘱过,说娃娃你一宿操劳,不叫吵醒你,老夫被这混小子气的,一时就给忘了……都是自家人,闹这些虚礼做甚,往后你就随了依山,叫我师父便好。”
叶观澜被这句“自家人”闹了个大红脸,陆向深却在那头如见了救星一般:“公子,好公子,看在师兄的份上,替我讨个情罢,我实在撑不住、唉哟......”
陆崛殊屈指一弹,封住了儿子的嘴,叱声完蛋玩意儿,“那夜我命你守好宫门,你何故擅离职守?若非阿山赶去的及时,后果只怕不堪设想!过后全城搜捕,又是连四相的影子都没见着,你还有脸求情!今儿这本拳谱抄不完,你就别想下来了!”
陆向深嘴里衔着笔,勉强腾出手拭汗,含含糊糊地辩解道:“我不是看师姐的人马也在嘛……”结果不出所料又挨了一记响栗。
叶观澜夹在中间,对他们父子的恩怨左右为难,见桌上摊着简报,所述内容与极乐楼相关,便问:“师父可有眉目了吗?”
陆崛殊摇头,神情略显凝重:“南屏阁立足江湖几十载,竟对这个组织闻所未闻。这些天,老夫命人查遍过往十年的拾晷录,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当真是陆翁老矣,耳目也跟着不好使了。”
听他隐隐有伤感之意,叶观澜忙劝道:“师父切勿自责,封豕长蛇一眼可见,城狐社鼠掘地难寻。极乐楼若都是像陈岐那样早已‘死去’之人,南屏阁想要洞烛幽微,自然没那么轻易。”
公子话说得妥帖,令陆崛殊心头豁然开朗,再瞧自家着三不着两的糊涂儿子,真真觉得没眼看。
“娃娃,”他口气放得愈温和,“你是怎么猜到修罗琴的身份的?”
叶观澜目光不由得一黯:“观澜幼妹叶思雨,一时为情字蒙眼,引狼入室。陈岐欲借叶家之力,混入御前行刺,二人私下秘语时,少不得言及从前事。舍妹心痴,把对方说的每个字都记在心上,这才叫人发现了破绽。”
叶观澜说话时面色如常,可事实上,自那晚以后,叶思雨就成了他心上一块放不下的石头。
他的这个三妹妹,看上去天真跳脱,遇事万般伶俐,叶观澜却清楚,在她心底,始终因其庶出的身份暗藏了一份卑怯。
事实上,叶家无人在意这些,加之有前世的亏欠在,叶观澜打心里对这个妹妹充满了怜惜。
宫变之后,修罗琴的身份浮出水面。叶思雨大病一场,稍好点,就拖着病躯在祠堂整日整日地长跪不起,谁劝都不管用。
江姨娘看在眼里,无人处偷偷哭了好几回。
叶观澜何尝不焦急,只苦于叶思雨得的是心病,而心病最是难医。
陆崛殊叹道:“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不过话说回来,你这妹子也是真性情,倒很对我的脾气。”
叶观澜闻言竟即跪倒,长长一拜后,抬起头恳切道:“关于舍妹,晚辈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师父成全……”
听完叶观澜的请求,陆崛殊沉吟有顷,说:“将三丫头送往武清山也是一法,既全了叶家声誉,也能少些闲言乱耳。谛悔师太与我原是旧交,这点面子多半还会卖我。只不过,清修生活寡淡,小丫头如花似玉的年纪,老夫怕她捱不过啊。”
叶观澜却正容道:“叶家官名清正与否,从不须闺阁女儿来证明。何况这件事三妹妹也是受害者,观澜请师父代为引荐,只为让她暂离这伤心之地。加之三妹妹自己亦有此意,我为人兄长,自当万事都要替她筹谋。”
陆崛殊看着他,大笑:“好,好一个官名不系闺阁女儿身!老叶相的家教果然不同凡响。既然三丫头自己也愿意,老夫这便修书一封给师太。”
车套好了,欢喜在外探头探脑。叶观澜道过谢,又看了看一个劲朝自己使眼色的少阁主,犹豫片刻,说。
“那夜绥云军入镇都,将宫城围得铁桶也似,禀天门更由南屏阁精锐亲自把守。四相究竟何以闯过重重关卡混入内闱,师父当真以为此事全乃阿深一人轻敌所致?”
陆向深拼命点头附和,陆崛殊瞪他一眼,稍顿,“娃娃的意思……”
“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叶观澜唇线轻抿,“老阁主可还记得,修罗琴杀害吴家子后匿迹象姑馆,却始终没有暴露身份的事吗?当日我们皆以为是阁中密探大不察,但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也许并非只是大意而已?”
天牢中,讯问还在继续。
“猗顿氏参与军粮盗卖生意,当然有理由对安陶动手。可事到如今回头再看,他们精心谋划了一局又一局,结果只是逼得安陶与镇都决裂,并没有非置她于死地不可的意思。这就很有趣了,猗顿兰不担心盗卖军粮的事情败露,却不计代价欲将手握五万重兵的绥云主帅排挤出朝堂,他这么做用意何在?”
见刘狰目中熠然有光闪过,陆依山胸中有数,掌心转出羊皮卷,在他面前席地铺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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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没有死哈,解释一下,鬼阵是为了激发人心深处的恐惧。公子最大的心魔在于前世无能挽救自己最爱的人,所以才会幻视出欢喜的脸。这里是我笔力有限没写清楚(抱歉......)小吃货这一世还要尝遍天下膏腴,怎么可能轻易领盒饭叻
第60章 同归
“应昌之地,北扼悬谯,南俯陇川,东去三百里,就是南下喜峰口最快的一条行军道。近年以来,关外诸部势力坐大,尤以鞑靼为首的漠北戎族,对我甘州一线虎视眈眈。丞相自去岁开始,便提议在九边之外,于应昌之地增设一座军镇,屯兵贮粮,以备未然之患。”
陆依山滑动的手指停了下来:“老相深谋远虑,偏偏这样一个利国利民的动议,却被搁置至今。究其根由,设镇须得有兵。兵从何来?叶凭风的几千精骑断不是朝廷的上上之选。皇帝忌惮叶家内外相济,变成除三藩之外又一个异姓王。可抛开叶家军,放眼大梁千卫百万师,还有谁堪作抵御西北强敌的铜墙铁壁。这个问题直到西南靖安,郡主率大军还朝,才终于有了答案。”
刘狰一直安静听着,他也不是驽钝,一下就领会了陆依山的意思,“你是说,令绥云军移防?”
陆依山颔首,坐回椅子上。
“绥云军帅从镇国将军府,是方时绎一手调教出的精锐之师,随郡主平叛多年,战力毋庸置疑。更为关键的,方家是太子母家,只要东宫不易主,绥云军的忠诚就始终有保证。无论从哪个角度说,安陶都是最合适的驻军人选,也是军镇得以落成的唯一指望。”
而现在,有人却做局,试图掐断这个指望。
刘狰在昏暗的光线里凝滞了目光:“猗顿兰,为何要阻碍军镇落成?”
“是啊,猗顿区区一介边商,为何要阻碍军镇落成——”陆依山重复他的话,辞锋倏地犀利,“这恐怕要问王爷了。同恶相党,其阴难藏,王爷与猗顿氏沆瀣多年,就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刘狰脸色急剧变化着,那瞬里仿佛有无数草蛇灰线涌上心头。
他的神情由惊而骇,由悸转怒,最终攥拳重重砸在面前的干草垛上,迎着纷扬草屑漠然抬起头。
“我也许知道为什么。不过想要我开口,你必须答应本王一个条件。”
“东厂从不与人谈条件。”
“但我知道有人愿意谈,”刘狰身向后仰,唇角牵出一抹苦涩的笑,“那夜的镇都早已戒严,要没有二公子高抬贵手,本王的家书根本送不出去。他是个有情有义人,必能体谅本王心怀。”
言下之意,便是在拐弯抹角地说九千岁无情无义。
陆依山被骂了也不生气,细咂着那句“有情有义”,尾音略微咬重,竟尔嚼出一丝缱绻意味。
刘狰见其半晌不言,已是打定主意死扛到底,这时却听得陆依山在耳旁道:“成交。”
刘狰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满脸怔然看向这位传说中油盐不进、神鬼莫劝的九千岁。
陆依山顿了顿,眼里笑意微收,倾着身一字一字认真道:“何必叨扰公子,咱家替他应了就是。但那之后你若胆敢食言,咱家会让王爷知道,神鬼莫劝四个字,究竟该做何解。”
*
送叶思雨离开那日,潮雨打残了九里香。马车行驶在微湿泥泞的官道上,四野阒然,车轴与车轮摩擦发出的声响咿咿呀呀充满了整个山林。
三伏天难得一场爽雨,早起晨风微凉,牛毛细针般渗透进毛孔,冷飕飕地直往心里爬。
叶家兄妹并行无话。
马车眼看就要行过三里亭,日影透过车帘罅隙,一缕一缕泼洒在白衣膝面,明暗扑朔,恰合了此时心境。
叶观澜抬起头,刚喊了声“三妹妹”,兀地咬住了话音——
不过月余,那个明丽娇俏的鹅黄少女换上了一身灰扑扑的纱袍,每日翻新的鬟鬓式样如今只剩一根竹标将长发松松挽起。
她容颜憔悴,眼眸的变化尤为明显,往日神采彻底泯然在得知真相后的愤怒与痛悔之中。而当那怒火也燃尽时,里头唯余死灰一样的哀寂。
叶观澜胸口猛然一哽,紧跟着便如坠千斤般,沉甸甸地难受起来。
“思雨,”他轻唤,“你若不愿离家太远,在城外寻座道观静养也是一样的。”伸手拨开叶思雨散落额前的发,叶观澜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口气越来越像一个兄长。
“那不是你的错。”
在这句话里,叶思雨死寂的眸光终于有了一瞬间波动。
她蜷紧的手指缓缓松开,说:“可是二哥,我会记得。琴心,啊不,修罗、陈……”语塞,片刻惨然一笑,“罢罢,都是假的。我只当此生终于觅得良人。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原来只是一个连名字都作伪的南柯梦而已。”
叶观澜手指从叶思雨面颊滑落,稍滞,说道。
“他叫陈岐,是个曾经残杀数十名女子的膏梁禽兽。为兄只庆幸,你和他相与不曾受到半点伤害。我有时也想,当日放任你和陈岐来往,是不是我错了。若真要有人为此事背负什么,那也应该是为兄,而不是你。”
叶思雨呆呆听着,干涸的眼眶慢慢变红,莹莹泛起泪光。她哽咽着叫了声二哥哥,扑进叶观澜怀里哭了个酣畅。
马车已过三里亭,欢喜吁住马,麻利跳下车,从怀里掏出一包叶思雨最爱吃的糯米浆糕,江姨娘早起新蒸的,还冒着腾腾热气,隔着油纸都能闻到那股甜香滋味,馋得欢喜一路不停咽口水。
“二哥,”叶思雨两眼噙泪,“我这一去,一时难回。父亲病着,大哥很快又要归营,家中只剩你一人撑着,我真的不忍心……”
叶观澜叮嘱人将叶思雨不多的行装再三清点,唯恐遗漏什么,细致的样子比江姨娘不遑多让。
闻言,他回过头,眼底沉静:“二哥要做叶家的遮荫树,还要做你的挡箭牌,岂会轻易倒下。往后有二哥在,你什么都不要怕。”
叶思雨淡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眼眶又红了。她笑起来,攥拳的手摊在叶观澜面前,说:“其实,那天我背着娘亲偷去月老庙,除了求签,还给二哥求了一件东西。”
叶观澜敛眸看去,那是一枚样式小巧的同心锁,从中一分为二,左边凤凰于飞,右一半鸳鸯交颈,都是姻缘相谐的好意头。
叶思雨早就想把这玉锁拿出来了,在她眼里,二哥是这世间最好的少年郎,当得起一切完满和幸福。怎奈叶观澜从前是那样一个性子,与生俱来的疏离感,让叶思雨不由得望而却步,生怕被兄长训斥姑娘家不懂礼数。
可不知从何时起,叶观澜就变得柔软许多,无形的棱角消失不见了,叶思雨从他身上看到了鲜明的喜怒,整个人也因为真实而愈发趋近亲切。
叶思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打心底觉得高兴。
叶观澜看见同心锁,并不问叶思雨求这个做什么,也不问她为何此时才拿出来。他拏着玉石,拇指抚摸着上头每一笔细腻的篆刻。那分明是爱惜的样子。假使叶思雨不曾经历过情窦初开,她一定不会明白,令人珍重的从来不是玉石,而是有资格佩戴玉石的那个人。
叶思雨走远了,马车载着浓愁暗恨,在咿呀声里驶向薄光乍现的天尽头。
莫言三里地,此去别终天,前人为这座亭取名三里,仿佛天然赋予了它离愁别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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