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烈日流火烁金,熏风搜刮起的障目砂砾,经日头一晒,顷刻爆裂无踪。
叶观澜凝眸道:“他们欲借这场风波让东宫疏远叶家,而我同样要借这场风波告诉东宫一件事,参议政事的人选并非只是他和叶家之间的博弈,要位虚悬,几万大军粮草无着,同样是他身为监国太子的失职,此事须得尽早决断。”
陆依山知公子心下已有主意,也不多话,拄着伞转头吩咐手下人:“将咱家的轿辇抬来,送叶待诏回府。”
东厂提督的仪仗位比当朝二品大员,对于叶观澜一个小小伴读来说,属实是僭越了。
那番役听罢都一愣:督主出门向来不都是骑马么,何时用上过轿辇?
见人迟疑,陆依山拇指滑过伞骨,伞檐微倾,挡住了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
“殿下的旨意,要咱家好生送待诏回府。炎阳欺人,奈何公子身娇,咱家又岂敢怠慢?”
*
奉天门前一场风波,最终以侍郎之子带头起事挨罚而告终。
王家清要门第,却出了这么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钻营后辈,一时沦为满镇都的笑话。众人戏谑之余,反倒淡忘了风波最初因何而起。
独一人是个例外。
朝阳城楼庑房,城门令姜维下值归来,听同僚三五成伙议论此事,言谈间尽是对权贵遭难的幸灾乐祸。他解了腰牌扔到桌上,就着凉水泼了把脸,暑热稍见缓解,帕子底下传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大道谋国,西北参议政事一职花落谁家,原是关乎千万塞外将士生死的大事。而今太子因私废公,迟迟不下决断,大臣们借题发挥,把朝政视作党政利器,更有王姓学生那等浑水摸鱼的营营小人,长此下去,江山社稷还能有什么指望!
姜维想到这里,胸口堵得厉害,情绪也越发低沉。
他受贬城门令已快三年了,相比身边那些与市井小民无异的同僚们,他始终学不会浑噩度日,对朝局总有种与身份不符的关心。
数日以前,汉藩为乱,外戚坍台,太子接替病笃的父亲主理一国朝政。姜维私以为这是个大破大立的好时机。
说句僭越的话,今上在位这二十几年间,朝中夤缘权贵、党争相诘之风竟日不绝,姜维看在眼里,心忧如焚。
原谓太子这个党争的受害者上位之后,情况会有所好转,谁知一切都是卢生梦妻——黄粱一梦罢了。
“不逢,不逢,有人找......”
姜维自被贬为城门看守以来,就给自己取了个表字,曰“不逢”。同僚们一边笑话他故作风雅,一边又对这个表字的寓意心知肚明,叫着叫着便也顺口了。
姜维应声出来,一跨出房门,就见院中挎刀肃立着两排人,个个紫衣皂靴,威势毕现。
领头之人背对着庑房,一袭绛紫绣金九蟒五爪袍,耀阳底下杀出股烈烈之风。
姜维隐约猜出了来人身份。
陆依山听见声音,转过身,从袍下抽手道:“城门令姜维接旨——”
“城门令?”刘晔坐在武英殿的御案后,目光扫过那一排官职的刹那,浮起些许狐疑,“陆卿的意思,是要孤将这么重要的位置,交给区区一城门看守?”
“回禀殿下,”陆依山面色不改,“姜维此人,曾官居河西都督同知,在任期间,整顿三省军务颇见成效。殿下也知道,自数十年前清晏行动以后,西北十二都司的内政常年糜乱,能下大力气肃清之人,手腕、魄力以及对皇室的忠诚,都可见一斑。”
刘晔眸底生辉,是感了兴趣的样子,“既然是个可用的人才,怎么就给贬去看守城门了呢?”
陆依山薄唇轻碰,稳声道:“下令将他贬黜之人,正是当时位高他半阶的河西都统指挥,叶凭风。”
第64章 智珠
“哦?”刘晔重新翻开吏部新呈上来的奏报,逐行细读起来。
“他是昭淳二十二年被贬的官?”未几,刘晔搁下奏报问。
陆依山道:“殿下应当还记得,昭淳二十年开始的追缴亏空案。彼时,万岁爷下定决心,要清理过往十年间各地军屯亏欠国库的银两。西北之地军吏贪腐成风,叶凭风与姜维两个刚到任不久的新官,一上来就接到了这样的烫手山芋。叶凭风好凑歹凑,连贴身佩了十来年的宝剑都当掉了,终是凑齐三十万两银,由姜维押送臬台府库。可谁想……”
“库银被抢了?”刘晔接口问。
陆依山摇头,“库银丢了,却是被姜维有意遗落在沿途的一座名为鱼台的小镇。”
“这是何故?”
“昭淳二十二年,北勒河上游决堤,河西界内三州七十二镇都在不同程度上遭了灾。其中,这座名为鱼台的小镇因恰好坐落在三流交汇处,受灾最为严重。鱼台官员尸位素餐,眼看子民受难却迟迟不肯上报,若非姜维解银路过此处,鱼台全镇五千六百二十七口人,怕是都要死在洪水过后饥荒之中。”
听到这里,刘晔大体明白了,“于是姜维就私自挪用押送的库银,以赈济灾民?”
陆依山道:“这事的确怪不得他擅作主张。彼时鱼台一镇,除了饿殍遍野,更糟糕的是还出现了大疫。若无人财物力尽快投入赈灾,那一城百姓便只有活活等死的份。可恨鱼台吏治腐朽不堪,府库中连一粒草籽也搜刮不出,从邻近州县借粮更不切实际。摆在姜维面前的只剩两条路,要么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生民落难,要么挺身而出,代价却是要担负起遗落库银的重罪。”
刘晔目光寸闪:“他选择了后者。”
“是,”陆依山沉郁地道,“叶凭风得知消息,虽明知姜维失银是为救人的缘故,还是一纸奏呈直接递送到了京师。想想也不奇怪,叶凭风身为军中主官,他若不主动检举揭发,朝廷追究下来,势必难逃庇护纵容之罪。可惜了姜不逢,从战功赫赫的名将沦为城门看守,属实是明珠暗投。”
记载了姜维半生浮沉的奏报被缓缓合上,刘晔抬眸,悠悠瞥了陆依山一眼:“卿家也同那些人一样,相信叶凭风此举是胆小怕事之故?”
陆依山眉心浅浅一折,不动声色地舒展开,如常道:“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寻常百姓若此,大将军又何能例外。”
刘晔不言声。
他的目光有种与年纪不相符的敏锐,沿着陆依山轮廓慢慢游走,仿佛早已洞悉那坦荡之下的小心机,但他终究没有追问。
“你放才叫他什么,姜不逢?”
陆依山自失地一笑,说:“这姜维被贬官以后,就给自己取了表字,叫‘不逢’,听起来是有几分不伦不类。”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诸多先贤加一块,也比不得他生不逢时。”刘晔笑叹罢,口风一转,“时移世易,现如今孤主持朝政,他这个不逢时,也该时来运转了。”
陆依山单膝跪地,说:“请太子示下。”
“搭档破镜重圆,也算美事一桩。想来以姜维的遭际与心性,定会感念孤重新起用之恩,用心办事。”刘晔咬重“用心”二字,陆依山只作未闻。
“卿且退下,旨意孤会让詹事府拟好,稍迟还要劳驾陆卿家走一趟。”
陆依山退出武英殿,刘晔依旧端坐龙椅间,良久无话。
容清看出主子有心事,斟酌着换上一盏清心的莲子茶,问:“殿下看了一天的折子了,要不要奴才陪您往御花园走会,散散心?”
帘帷一忽儿起落,冰瓮前的小银扇吱吱呀呀转着,气氛无端显得压抑,刘晔的脸在光影错落间喜怒莫测。
“容清,”俄顷他道,“你觉得陆督主是个怎样的人?”
容清对这个问题颇感意外,怔愣后谨慎地答:“督主行事果决,能力手段皆是一流,何况于殿下还曾有赞襄之恩......”
刘晔看他一眼,容清赶忙把头埋低。
刘晔并无怪罪的意思,顾自道:“那你觉得,他对孤够忠心吗?”
容清支吾不敢答,刘晔端起莲子茶浅啜了一口,“你放心说就是,孤绝无怪罪。”
容清道:“奴才眼里,督主对殿下自是忠心不二。不过殿下既然有此一问,想必督主定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到,违拗了殿下的心意吧。”
刘晔隔着袅袅白汽轻嗤,“你啊你。”盖上盏,眼风倏利。
“你当叶凭风主动弹劾手下人,真是因为害怕担责么?叶家一门上下,老叶循就不用说了,单看那二公子,虽为白衣,又岂是胆小避事的主?这样门楣下出来的武将,会因为怕被牵连就放弃自己的同袍兄弟吗?”
容清微怔。
刘晔起身徐徐道:“彼时外戚与丞相党相讦正凶,清理亏空是个多好的由头。叶凭风的手下平白弄‘丢’了三十万两库银,这事想瞒也瞒不住。倘若被孙氏抓住把柄,他们还不得添油加醋,把姜维往死里治?与其那样,不如由身为上峰的叶凭风主动站出来澄清此事。他这是在救他。”
说到这里,刘晔不胜感慨:“只是这样,叶凭风难免背上偷生忘义的罪名,暗地里不知遭了多少人唾骂。”
容清听得一愣一愣,半天没回过神:“可督主刚刚还说,姜维给自己取了个表字......”
刘晔缓笑起来:“不逢,呵呵,你怎么知道他取此表字,不是想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呢?”
容清到底只是深宫里的小内监,没有那么多玲珑心思,闷声道:“殿下是在责怪督主,没有想明白这些吗?”
刘晔神情忽敛,哼道:“他不是不明白,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想教孤以为,姜维恨透了叶凭风,恨透了叶家,好让孤放心委其要职。”
容清一惊:“督主他这样算计您!殿下,那这旨意......还要拟吗?”
刘晔一时未答言,风吹帘动,叩柱三响,他若有所感转回头,长城十二将的牌位供奉案前,描金字体在烛火映衬下熠熠生辉。
自安陶再一次率兵出征后,刘晔便命人将忠贤祠的十二将牌位,挪进了现如今是他寝宫的武英殿。
刘晔定定看着,风掠过冰块,挟丝丝凉意吹打在脸颊,让他又想起了那个春雨阑珊的午后。
“晔儿记住,今后无论朝堂上如何风云际变,你为万乘之主,都要将社稷子民放在第一位,越是心有忧惧,越当襟怀万民。坐得稳、镇得住,才是为君的长久之道。”
刘晔眼神有一瞬的恍惚,“姜维有决断,有慈心,他会是一个好官……”
容清不敢打断东宫的喃喃。就在这时,内殿朦朦胧胧泄出几声痰咳,昭淳帝叱骂宫人的怒声夹杂其中——
皇帝已经彻底老去,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宣泄自己无处安放的不甘心。
刘晔收回视线,眉间一晃而过深浓的厌恶。他再无犹豫,转回案前,从暗格里取出了储君钤印。
“传孤口谕,命詹事府拟旨,擢朝阳城门令姜维,任从一品西北参议政事,旬日内启程就任。临洮总兵叶凭风,休沐之期已到,着令即刻返回军中,协助姜维一并处置好应昌军镇筹建事宜......钦此。”
消息几乎同步传入了叶家书房。
叶观澜临笔案前,听闻家人来报时,笔锋半点不动,从容往下写着,嘴里应声“知道了”。
“公子的腕力可是越来越稳了。”陆依山悄无声息靠近,胸膛抵上来,从后面握住了叶观澜执笔的腕。
叶观澜耳根被热气哈得发烫,面上依旧毫无波澜:“情理之中的事,不值得乱矔奴心神。”
陆依山听他口气如常,玉珠却早已红得不像话,陆依山内心得意,用鼻尖抵散了公子鬓角浮起的汗珠,恶意地道:“那这个呢?”
笔锋一滞,叶观澜认命地叹了口气,扔掉笔,倏忽转身一推,陆依山跌坐在了椅子上,他跟着跨腿坐了上去。
这一场切磋尤为酣畅,公子抛掉枷锁后,不再只是被掠夺的守成方。
渐渐地,陆依山在无数次亲吻过后,找到了旗鼓相当的快乐。他更加猛烈地回应,欲望在唇齿相依间不断膨胀,膨胀,“砰”地一声炸开,融化在这对有情人的眼神,汗水,甚至喘息里。
叶观澜在亲吻结束时褪去潮红,只独额心与耳后一点,分外醒目。
他缓着呼吸,说:“东宫这回总算没教我们失望。”
叶家绝对不能大权尽揽,这是东宫和叶观澜早就心照不宣的共识。镇都需要有人分走叶凭风的兵权,叶家同样需要一个从风口浪尖走下来的阶梯。
这个人是谁,叶观澜思考了很久。
姜维与兄长的恩怨,朝堂上几乎人尽皆知。前者的人品口碑,在其悲剧命途的显衬下,变得伟岸异常。
叶观澜思来想去,只有他“夺走”西北参议政事一职,才不会惹来任何非议。
而对于叶家的政敌而言,姜维何以跌落谷底,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们相信,此人到了西北,必定不会让叶凭风好过。
然而这些都不是关键。对于叶观澜来说,举荐姜维,更加重要的意义在第三层。
陆依山手掌上滑,揉着那飞红的耳尖,漫不经心道:“太子聪慧非比寻常,当年你兄长检举的真相,他只需稍加一想,便会察觉出端倪。尽管如此,他依旧下了旨意,可见东宫并非像他的父亲那般冥顽不化,公子尽可安心了。”
叶观澜被陆依山揉得躁,不得已擒住他作乱的手,“我本无心试探,但叶家,再也禁不起第二次舞弊案了。”
这一叹包含了太多,陆依山心领神会。他从没问过叶观澜,假使此番东宫未能如其所愿,叶家又将何去何从。左不过在督主心里,无论二公子做出怎样的决定,他都会是他的雁行山。
叶观澜却有隐忧:“东宫想通了,只怕就要对你起疑心了。”
这是二公子唯一担忧不妥之处。
即便知道姜维是最合适的人选,然这一招以退为进落在东宫眼里不啻背叛,而忠诚,恰恰是陆依山这个天子近臣赖以立足的根基。
不知从何时起,公子的每一步算计里,都多了名为“陆依山”的挂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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