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九千岁把它们通通拂去了。
陆依山托起叶观澜,将他欺在案上用力亲吻。年富力强的欲望坦诚相见,陆依山压着喘息笑:“我与公子终日这样暗通款曲,太子早晚有知道的一天。左不过来日公子提亲时,多赔上些聘礼就是。”
叶观澜被吻得快断气了,他未有一刻放松攀在陆依山后背的手,就仿佛那是自己唯一的依靠。
“后院,有几盆鲜竹,是我精心挑选,选来给……督主装点后宅的……”叶观澜断断续续地道。
陆依山低笑,抬高了他,“只有竹子,嗯?只有竹子?”
庭院里熏风拨动绿叶,哗然掀起浪潮声,盖过了其余一切声响。花影斜到了廊下,那穿透阻碍,得以深入的金色光芒洒落一地。
同一时刻,去镇都几里外的官道上,一辆马车缓缓驰近,门帘陈旧,四周却用油麻毡包裹得十分严密。
“王妃,咱们快到了。”
随着老仆的通传声,车帘轻动,一只并不白皙但十分纤韧的手伸了出来。
第65章 苡柔
汉王妃朱苡柔年岁不显,瞧着顶多二十出头的样子,五官生得十分标致,麦色皮肤透着股蓬勃精悍的干练气。
她从车厢内探出小半节身,披风下可见腹部微微隆起,她脸上还带着连日赶路的惫态,眼眸却一如既往明亮如洗,顾盼间会让人不自觉联想到她的夫君。
“不要停,继续赶路,王爷还在等着。”朱苡柔这样吩咐道,然后不等仆妇再劝,兀自缩回了马车里。
老奴叹了口气,摆手示意车夫启程。她伺候王妃的时间不算长,却清楚朱苡柔最是个说一不二的性格,外表看着温婉动人宜室宜家,但真要打定了主意,便是王爷也未必能改变其心意。
就这样竟日未歇地连赶了二十多天的路,王府马车终于在中秋节前三天,抵达了镇都。
一路上,马轮换过三匹,到奉天门下时,连这最后一匹也口吐白沫地瘫倒在地,朱苡柔却只是扫了一眼,淡声叮嘱车夫处理好尸体,“别挡了来往行人的路”。
她的目光一刻不离高大宏阔的城楼,幽邃,凝重,里头既暗含着破釜沉舟的决然,又时不时流溢出一抹哀伤。
巧的是,朱苡柔抵京这一日,姜维刚好自奉天门启程赴任。
陆依山代东宫前来送行。面对这个敢为天下先的骨鲠良将,陆依山态度谦和,礼数周全,半点瞧不出传闻里不可一世的跋扈模样。
“听闻大人在西北那会儿,染上了偏头痛的毛病。咱家特请宫中医正为大人配了一道偏方。这是三月的药量,小乙,给大人放到车上去。”
姜维有些意外,他患头风病的事情,一向没几人知道。东厂即便再神通广大,也不见得会在这种小事上留心。看到陆依山甚至替自己备好了药方,姜维感念之余,终是没忍住问出了心里的那个疑惑。
“听闻此番姜某得以重新起用,皆因督主御前举荐的功劳。然我与督主素昧平生,不知督主为何要施恩于我这个无名小卒?”
陆依山见问顿了顿,余光不自觉游向了不远处的茶寮。
一抹月白端坐在寮中,旁边的小僮拿着两只茶碗,来回倒腾着一杯热茶,嘴里嘀嘀咕咕念叨个没完。
“公子,我瞧着那姜维真不像个善类。你忘了三年前他还和大公子打过一架,让他去做那个什么参议政事,不是请等着给大公子找不自在么!”
叶观澜刚刚送走叶凭风,估摸时辰,姜维差不多也快动身了,便携欢喜寻了间茶寮,一边歇脚一边等待。
听了欢喜的抱怨,叶观澜不以为意地笑笑:“当年是当年,人总有意气用事的时候,但一个人的秉性,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欢喜仍旧不能理解,叶观澜也不再解释,思绪在倾倒茶水的哗哗声里,一时有些游移。
他还记得,前世叶家兵败,自己被押解回京那一日,阳光也是这般刺眼。
他被驱赶着走了几千公里路,快到镇都时,更是几天几夜没合眼。锦衣卫视他作阶下囚,一路上极尽羞辱虐待之能事。他又累又痛,看到奉天城楼的刹那间,昔年父兄健在的和美景象顿如潮水般向他涌来。
叶观澜终于撑不住倒在了奉天门前的官道上,泪如雨下。
他是那么狼狈,来往人群毫不掩饰或鄙夷或憎恶的目光。叶家兵败的消息旬日前就已传回镇都,在那些人眼里,此刻倒在那的,是丧家犬,是亡国奴,是早该万死自赎却依然苟活着的可耻懦夫。
叶观澜听着耳边滔滔不绝的谩骂,黏稠的唾沫接二连三落在他脸上、身上。他像一床被随意卷扔在道旁的破凉席,无数只脚反复践踏过他的身体,他甚至都快感受不到任何痛觉了。
昏沉之时,叶观澜影影绰绰感觉到,有一个人冒着被锦衣卫痛骂的风险,小跑着到了自己身边。
那人身穿城门看守的服色,脸容略显得陌生,叶观澜一时半会未能想起他是谁。
那人托起叶观澜的颈,将一碗水递到他唇边,瓮声瓮气地嘟囔着:“再怎么,也没有把人活活渴死的道理。”
有那不谙世事的孩童围上前,朝叶观澜身上扔起泥巴,边扔边骂:“亡国奴,亡国奴!”
锦衣卫熟视无睹,那人却腾地站起身,挥舞着铁钳一般的大手,喝退顽童道:“叶家满门忠烈,就是败,也不容尔等这样糟蹋!”
事后,叶观澜回想了很久,依稀记得那名守将被锦衣卫推搡时,他的同僚一壁求情一壁劝他,“不逢,别逞强......”
“姜不逢骨子里长着血性,他是个明白人,不会把私仇凌驾公心之上。”思绪回笼,叶观澜接过欢喜递来的茶水,语气不高,却很笃定地道,“我信他。”
见陆依山久不开腔,姜维稍稍端肃了神情,他说:“督主若是也以为,我会因为三年前的旧事,对叶凭风挟私报复,那你就想错了。我姜不逢,绝不会做任何人的掌中刀。”
陆依山不意他这样想,沉吟了半刻,道:“大人有这样的心气是好事。应昌军镇能否落成,关乎大梁北境往后数十年的安定。太子将如此重任交托与您,自是希望大人这块好钢,能够早日锻造为国之利刃。”
姜维的脸上划过一抹诧色,原本中气十足的口吻,突然捎带了些许迟疑。
“督主便这般相信姜某吗?”
陆依山的余光牢牢系在那一抹月白之上,他抬掌轻旋,卡正了精铁束袖。
“有人曾经告诉本督主,大人是个值得托付的真英雄。咱家与您交游虽浅,却也愿意跟着信上一回。”
姜维怔了一怔,日头下眼眸晶亮。他什么也没说,重重一抱拳,当年面对三司会审亦挺直不屈的脊背,此刻却微向前倾。
他行完礼,拽过缰绳,利落地踩实了马镫。
马蹄扬尘,在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烟迹。恢弘的奉天城楼无声伫立于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送走一些人,又迎来了一些人。
陆依山转身的一瞬里,刚好与揭帘而出的朱苡柔打了个照面。
陆依山脚步陡滞,身后的陆向深没有防备,直挺挺撞上去,顿时捂着酸痛的鼻子叫起来。
骄阳熏灼,光线一束一丛斜亘在两人中间,清晰的如同化作了实质。陆依山怔怔望着面前的女子,某个瞬间他仿佛落入囚笼的困兽,旧忆环绕四周喷吐着烈焰,被火舌灼伤的地方留下了名为“梦魇”的疤痕。
*
“二十四监掌印,兼东厂提督陆依山,见过汉王妃。”
眼下对汉王刘狰的处置尚未有结论,按照规矩,陆依山理当向有诰命在身的朱苡柔行礼。
缓过神来的陆依山掀袍下拜,朱苡柔坦然受了,却在陆依山起身的同时,亲自伸出手去搀扶。
她言辞恳切,不卑不亢,“妾自知王爷身犯重罪,覆巢之下无完卵。妾身的这个诰命,被褫夺不过是早晚中事,督主切毋多礼。”
传闻汉王妃出身屠户之家,与汉王相识于微时,十四岁上便嫁与他为妇,夫妻感情甚笃。
汉王爱妻的名声,陆依山远在千里之外亦有耳闻。原本只当两人身世相近,所以同病相怜。
今日得见,陆依山隐约察觉到,这小小屠户女身上,自有一段与众不同的襟怀与气魄。
视线从她探出的左臂肘际不易察觉地掠过,陆依山这才发现,那只手许是因为有孕又辛劳的缘故,关节已显得略微浮肿。
他迟疑了下,说:“王妃连日赶路辛苦,不若先到驿站稍作歇息,左右汉王一案的审理,也不急在这一时。”
九千岁少有的通情达理,连在旁的陆向深也看愣了,朱苡柔却道:“妾此番上京,是为面见夫君而来,还请督主看在妾身怀六甲的份上,容我早一些见到王爷。督主厚恩,妾与腹中孩儿不胜感激。”
她说话的语态,十足一个思君心切的深宅小妇人。
陆依山盯视她良久,眼中那股子恍惚消散不见,重又变得冷静锐利。
“王妃所求,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咱家职责在身,有些事上不得不谨慎。”
陆依山一抬手,闻令而来的内廷女官挪上前,朱苡柔还没说话,随行的老奴先叫嚷起来。
“我们王妃见自家夫君,还能害了他不成!你们要搜身,便是把王妃当犯人待了?你们怎么敢......”
“佟妈妈!”朱苡柔没等她说完,疾声喝止。
陆依山毫不动容,说:“还请王妃见谅。”
朱苡柔眼睫颤了颤,唇角一笑即收,挽臂支腰的样子不仅吃力,还很羸弱,“东厂办案有东厂的规矩,妾身人在檐下,不会不识好歹。”
城下气氛陡然变得诡谲莫测,就是大条如欢喜,也察觉出了什么。他悄悄扯了扯叶观澜的袖口,用小得不能再小的音量问:“公子,督主今儿这是怎么了?”
叶观澜目光微凝,赤裎裎无遮挡的阳光耀得天地皆白,分明万事万物摊晒在日头下都无所遁形。叶观澜却总觉得,四面坦荡之中,仍有看不见的山魈魅影在无声潜行。
第66章 智杀
验明正身,朱苡柔果然和她外表看起来一样,毫无攻击性可言。
陆依山犹觉不妥,齐耕秋的教训还历历于心,他命人在羁押刘狰的囚室附近另收拾出一间房。
东厂诏狱结构特殊,自平地向下营建,监听的房间地处较高,对讯问室中发生的一切尽在掌握。
陆依山吩咐带人,番役看了眼同行的叶观澜,面露犹疑,陆依山道:“二公子是自己人,无妨。”
刘狰被带进囚室时,衣着还算得体,人却憔悴了一大圈,看见朱苡柔的刹那间,他血丝遍布的眼底一划而过意外之色,像是压根没想到发妻居然来得这样快。
后者虽也十分动情,但并不失态,一见刘狰,就扶着腰吃力地拜下去,“妾身见过王爷。”
刘狰箭步上前,铁链叮当拖响,他握住王妃的手,未语泪先流。
“别,柔儿你身子重,不便行此大礼......都是为夫不好,拖累了你和孩子,孩子.......”他颤巍巍伸出手,又生怕弄脏了朱苡柔似的,赶忙收回来,贴在衣角反复擦拭,跟着才小心翼翼地贴上妻子小腹,“我与他的父子缘分,怕是就要断在这里了。”
他声音凄楚惨怛,朱苡柔亦在旁垂泪不止。
夫妇二人的重聚首,不出所料地,怎一派生离死别,凄风楚雨了得。叶观澜看着,却隐隐感到哪里不太对。
他扭脸望陆依山,只见对方凝眉攒目,神色间竟尔弥漫着一股迷惘,搭臂的手指向内,越蜷越紧——这是督主胸中藏事的表现,叶观澜的心不禁沉了一沉。
朱苡柔比汉王更快收拾好情绪,从一旁的食盒里端出点心。那是盘用猪油赤豆炼制的松糕,用料不金贵,难的是费时间。陆依山不许外人自带吃食,朱苡柔便借用诏狱膳堂,在重重监视下,烹调了这道刘狰素日里最爱的点心。
刘狰一见愈发软了神色,他只轻轻啖上一口,眉梢眼角流出的甜蜜,绝不是几块赤豆糕能够给予的。
“柔儿的手艺还和从前一样好。”刘狰陷入了回忆,“记得那时候王府穷,赶上荒年歉收,饭食里连点荤腥也不见。跟去的亲兵里一多半都是青壮小子,成天嚷嚷着喊饿。多亏柔儿手巧,用豆渣、猪油渣做成糕点送去给他们改善伙食。吴渑那群臭小子,回回连口渣也不给本王剩......”
话音戛然而止,吴渑,正是那晚在武英殿被他手刃的参将名姓。
刘狰的表情迅速沉郁下去,朱苡柔见状,宽慰地握住了他的手,“妾身一无所长,只有这点逃亡路上学来的微末伎俩,能为王爷分忧解难,是妾身的福气。”
几乎无人留意到,刘狰在听到这句话时,眼角不易察觉地抽紧了。
朱苡柔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絮絮低语,就和寻常夫妻说着私房话没什么两样。
她道:“柔儿半生颠沛,得遇王爷以前,就像浪里浮萍一般孤苦无依,也幸好遇见了王爷,柔儿才有幸在甘州安了一个家。王爷不必说什么缘尽缘灭的话,你我夫妻一体,生同衾死同穴,便是来世过一遭轮回,柔儿还要寻到您,不离不弃。”
情话绵绵动人心肠,便是旁观者听来,也要为他夫妻的恩爱齐眉掬一把伤心泪。
然刘狰的脸色却在朱苡柔的泣声里彻底衰败难回。
他就像一把被汲干了生命力的枯木,齿间交磨着含糊不清的字眼,俨然行将摧折之际的呻吟。
叶观澜勉强听见他说了句,“你也......”但是朱苡柔飞快掐断了他的话音。
“王爷毋忧,柔儿再想陪着您,也得顾念孩子。”她牵着刘狰的手,再度按上了自己小腹,看得出她用了点力气,似要让夫君更真切地感受到那个小生命的存在,“毕竟,这是王爷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
即便离得有些远,叶观澜还是捕捉到了刘狰转瞬即逝的表情变化——
似震惊,似含怨,诸多复杂情绪齐涌而上,又如潮退去,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最终复归一种奇异的平静。
刘狰平静地笑着,方才被抓住手时的抗拒不见了,他无须朱苡柔的牵引,主动抚摸起妻子隆起的小腹。
“我去了,王妃与孩儿今后的生活可怎么是好?太子不株连,便算得意外之喜,恩袭爵位是不用想的了,倘或庆阳城里的庄子能留住,你们也好有个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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