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依山埋头听训,心里却清楚,这绝非太子迁怒自己的真正原因。
果然,刘晔顿了顿,抓着邸报的手指用力收紧,道:“殿宇不过死物,着了也就着了,存放书房的谋逆案卷宗却是绝大国政,你这般渎职轻纵,孤怪你还是怪错了不成?”
陆依山屏气凝神听着,一副甘愿领罚的样子,未几道:“臣不敢。但请殿下明鉴,当日火起纯属天灾,皇家水龙到得不及,臣的人纵有赴汤蹈火之心,可到底肉体凡胎,实在没能耐扛住炎魔一怒。”
这话不说还好,刘晔一听勃然大怒,揉起面前的军报,照面就朝陆依山狠狠砸过去,把龙案擂得山响。
“是天灾还是人祸?”他恨声,“你跟叶家二公子老早就瓜葛上了,还打量着孤眼盲心瞎?前遭为放叶凭风回西北,你故意由着那帮太学生胡闹,给孤扣上一顶兔死狗烹的帽子。之后举荐姜维赴任,也是你二人早就商量好的吧?只可惜你没料到,姜维念的是孤而非你九千岁的人情,陆督主私下去往督军帐,令其好生关照叶凭风的书简,姜维都一五一十记下了——督主好情肠,爱屋及乌四个字,算是被你做到了十分——这回这道天雷,劈哪不好,偏偏劈中你司礼监的中书房,怕不又是陆大督主为趋奉谁家芝兰,自导自演的一出‘天灾’吧!”
刘晔毫无征兆的发难,不止慑住了陆依山,连进来伺候茶水的容清都被唬了一跳。
他瞟了一眼掷出去的纸团,因隔得太远难以窥见上边都写了什么,但刘晔雷霆一怒的阵仗,却让容清不再怀疑,那个姜维的的确确在背地里参了陆督主一本。
陆依山低头看了看纸团,猝然抬首,眼底流露出一丝错愕。
刘晔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为臣子讲究的是忠心事主,你倒是赤胆忠心,可惜这片心却也不知道向着谁。孤自问待你不薄,功名财帛一样不少都捧到你跟前,可你又是怎么翻搅脑汁心思地与孤阳奉阴违!陆依山啊陆依山,孤不罚你,难平心头之恨!来人!”
容清手一抖,禁卫鱼贯而入,擦着他身旁直扑陆依山而去,将人用力按住。
刘晔语气森冷,指着陆依山道:“给孤下了他腰牌,打入诏狱!三大殿走水案未查明前,不许任何人探视!”
陆依山还没怎么,容清惊道:“殿下三思,督主纵有不到的地方,但请看在他劳苦功高的份上……”
刘晔断然道:“他就是太依仗劳苦功高!才敢背着孤与外臣勾结,吃里扒外!你不必多劝,容清,拿着孤的手谕,你亲自押他进诏狱,没有孤的吩咐,任何人不许善待他分毫。”
事发太仓促,容清呆着脸只管出神。陆依山的目光不易察觉又落回地上那一小团邸报上。
他眉心轻蜷,抬起头,恰与刘晔黑瞋瞋的视线绞到一处,耳边俨然迸出“咔嚓”一声响,脑中仿佛有火花迅疾闪过。
“督主大人,您莫怪我们殿下,他是气昏了头。您也知道,壬寅宫案始终是殿下心头的一根刺,前儿个老叶相才为这事顶撞过他,而今见了姜大人的密报,一时疑心也是有的。您别往心里去,等殿下这口气消了,自会放您出来……”
出了武英殿,容清顾自絮叨个没完,陡只见陆依山别过脸,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容清没来由被看得心里发毛,生生咬住话头,干巴巴地问:“督主怎么这样看着奴才?”
陆依山脸上分明没有多余表情,闻言甚至笑了笑,“咱家戴罪之身,劳驾公公。”
容清觉得那笑容邪性,不禁打了个寒颤,把腰弯得更低:“督主大人,请吧。”
陆依山什么也没说,微一颔首。他再次转身,回看向武英殿高高的鸱吻与宏阔的正脊,他有种感觉,太子此刻亦正在重重复叠叠的蟠龙柱后观望着自己。
陆依山脑海里不由得浮起纸团上墨渖淋漓的一行小字。
那并非什么告密的话,而是——
“西北精铁营生疑有私,望朝廷派员速查。”
就在东宫下令发落陆依山的一炷香前,叶观澜迈进了关押朱苡柔的东厂庑房。
因有陆依山的嘱托在先,谁也不敢慢待了这位汉王妃。所谓监室,虽然偏僻但并不简陋,里面一陈一设都是精心布置过的,颇有几分西北之地的粗犷美感。
叶观澜跨门而入时,朱苡柔正在灯影下埋头写着什么。
她写得专注,丝毫没有察觉到人来。那一头浓密得鸦羽般的黑发放着黝暗光泽,仄身略显臃肿的腰肢,脊柱却挺得笔直,微斜在桌上的肩头,清瘦嶙峋直至凸起,侧看过去像极了一柄锋芒内藏的精刃。
这感觉叶观澜也曾从另一人身上捕捉到过。
他站到朱苡柔身后,只见她援笔疾书的纸笺上写着一首诗:“长夜无灯磷自照,断魂伴月添作酒。凄凄一树白杨下,埋尽金谷万斛愁......”
一色的钟王小楷,笔意笔神绝非一介屠夫之女可以仿就。叶观澜不禁暗叹一声,道:“看来王妃背后之人为了栽培您,这些年也算煞费苦心。”
朱苡柔笔锋凝滞,笔头洇出一小滩墨点,染脏了纸面。她搁笔,不假思索抓起纸笺揉成团,扔到地上。她将臂枕在案沿看向叶观澜,眼神里是未经矫饰的恼怒,尽管冒犯,但难得真实。
叶观澜并不计较,在她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说:“词虽好,只是太过阴惨,李贺诗风,不是什么添福增寿的好话。王妃怀着身孕,不宜作此伤感之语。”
朱苡柔眉间蕴着冷意:“我一介妇人,刚失了夫君,又被你们怀着身孕囚禁于此,公子希望妾身能说出怎样的好话?”
叶观澜掀眸看她:“今时处境,岂非王妃求仁得仁。在下愚见,您逼死汉王以求自保,事后又写诗凭吊做出这凄凉张致,属实有些得陇望蜀无病呻吟了。”
公子话语平静,几无起伏,却一字一句都在往朱苡柔心头扎刀子。她眼中火花爆闪,似有滔天怒意急待涌出,层层复叠叠,最后反而归于一种教人不安的死寂。
“你错了,我伤感不为别人,写诗也不为了凭吊谁。我朱苡柔,平生最恨只有一件事,便是身不由己。”她弯臂抚上自己的小腹,神色间一划而过些许无奈,“这诗,就当是写给被造化戏弄的我自己吧。”
叶观澜良久盯视着她,即便话没有说透,他依然能读懂她的怨艾。
“从王妃记事起,你就形同他人手中的一具傀儡。”叶观澜缓缓道,“你不记名姓,不知来路,却十分清楚自己的将来。有人给了你身份,驯化你成为某些高门权贵喜欢的样子,比如汉王。你以屠户女的身份出现在刘狰面前,身上却有着屠沽贾衒难以企及的书香气韵,令他一见倾心。刘狰发自内心喜欢了你许多年,对你知无不言的同时,自然也听进你不少劝。他之所以铤而走险操持起贩运军粮的勾当,这其中大概少不得王妃的功劳。刘狰此番入京,注定有来无回,谁料他起事失败没有如你们所愿自尽,而是活着落入太子手中。于是王妃这枚棋子,再次被迫肩负起力挽残局的重任。你千里赴约,为的正是亲手把自己的爱人推向绝路。”
朱苡柔一直安静听着,额心不时因“傀儡”“棋子”等字样轻轻浮起折痕,但除此之外,她再无表露出愧疚抑或懊悔的意思。
她说:“公子说我监视也好,引诱也罢,这些都已是无迹可寻,公子既拿不出证据,我也无需分辨。但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我今次来,原本不是为了给夫君送终。”
叶观澜默默,“哦?”
朱苡柔昂起首,小麦色的面庞灯火下闪动着坚毅的光芒:“我来,是为了陪王爷共赴黄泉。可就在消息传回藩地后,我才发现自己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观澜无语,她扶腰的手微收紧,“妾身无愧任何人,是命运有愧于我而已。”
暗室中风起无由,案上纸笺一丝未乱,叶观澜周身每一寸肌肤却都能感受到风的流动,凉沁沁的,透着彻骨哀伤。
不知过了多久,叶观澜站起身,“那么王妃希望孩子出生以后,继续做人手里的傀儡吗?”
朱苡柔一愣:“什么?”
叶观澜走到窗边,伸手推开,院中新近移植的银白杨亭亭如盖,独具西北之地的特色。叶观澜不知道白杨对于这对兄妹而言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雁行山下,北勒河边,一定种着很多很多棵这样的白杨树。
第71章 番外五:他给公子的白衣染上了不该有的污色
朱苡柔沉默了,望向窗外白杨,眼眶微微湿润。
北勒山庄遭人灭门那年,她已经七岁,一个七岁的孩子纵使不经事,对于至亲之人和从小滋养她的山水,总归仍有着吉光片羽的稀薄记忆。
叶观澜知道陆依山一定也是这样想,才会趁夜移植白杨树到院中。督主的情谊,向来这般不着痕迹,又壑藏至深。
朱苡柔没有说话,就在这沉默的数息间,叶观澜猜她一定回想了很多。
有顷,“从督主对您格外开恩,幕后之人大约不难猜出,王妃的真实身份已然被知晓。东厂不会教您死,但同样的,他们也不可能放您一条生路。我知道王妃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您别忘了,您腹中怀的是刘王室的孩子,纵使您死了,他们也不会放过这样一枚棋子。王妃何妨试想一下这孩子今后的命运,受制于人,半点不由己。王妃身为人母,不惮以逼死夫君为代价,来保全自己的孩子,难道您就甘心看着他一生下来,便要重蹈双亲的悲剧吗?”
朱苡柔瞳孔剧烈缩张了下,嚅动着唇:“不,不会的......”
“如何不会?”叶观澜冷酷道,“太子碍于人言,断不会将您久留镇都,王妃不是早就清楚这点?一俟您回到甘州,落入他们的股掌间,督主便有回护之心,也是鞭长莫及。其时,一个戴罪王爷的孀妻弱子,谁会在意你们的死活?”
朱苡柔眼底一划而过骇惧,她下意识按住了小腹,额心吃痛般拧出浅浅的“川”字。
叶观澜观察入微,适时推过膳堂一早备下的安胎药,还有一小碟槐花蜜——
陆依山与公子并头夜话时曾经提到,兄妹二人的母亲,北勒山庄最贤良温和的女子,做得一手好点心。而这道槐花蜜,则是他的妹妹小玉儿,过去百吃不厌的零嘴。
味蕾并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麻木,因为那是连接回忆最直接的感官。朱苡柔捡起一块蜜糖,入口的瞬间,所有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坚毅,似乎都被往事击了个粉碎。
她开始啜泣,起初小声的,到后来泪水在面上冲刷出沟壑,她手颤得捏不稳点心,啪地摔到地上,她兀地泣不成声。
叶观澜只在旁静静看着,窗边月圆又缺,夜枭叫得起劲,风止后的庭院一片空明。
朱苡柔没有明示妥协,哭过后的她,显示出了堪称平和的镇静。
她弯下腰,吃力地将脚边撒落的糖屑一点点撮起,用帕子包好,珍而重之的态度,就像是拢起了她碎掉的童年时光。
许久,朱苡柔仰面,道:“我早年在西北时,除了听闻公子芝兰之名,也听说您是个不问凡俗事,谪仙一般的洒脱人物。可为何今日,您要对妾身说这样多的话,您就不怕置自身于险境之中吗?”
她的聪慧肖极了乃兄,叶观澜唇角微弯,像是什么都回答了,又像是什么都没说,“世人皆想独善其身,可偏偏就有那么一个人,让你龙潭虎穴也想要闯一闯。观澜何其有幸,得遇此人,岂能却步?”
一阵风,吹开层层密密的白杨树叶,将屋内的话语声泄出一两句,堪堪落入有心人耳中,化作唇畔细不可查的缱绻笑涡。
诏狱偏门与庑房仅一街之隔,两处都可作为羁押犯人之所,区别就在于前者通常用来刑讯逼供,而后者往往针对那些罪名未决,又颇有些地位的显贵而设,也算顾全其体面。
太子虽然下旨将陆依山落狱,却也没给个明白说法。容清不敢把事情做绝,唯恐督主大人东山再起那日与他算账。掂量再三,容清择了个折中的法子,将陆依山“关”进诏狱之外仅由东厂番役看管的值房。
谁料门还没进,却听说叶待诏来了,正在里间与汉王妃说话。
容清不敢打断,暗暗把叶观澜的话,还有陆督主掩饰不住的笑意,通通记下了。
“得了,公公送也送了,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咱家的人最是守规矩不过,太子发话以前,咱家绝不会踏出这值房半步。”
陆依山转过身扔下一句,也不等容清回答,径自大踏步走入院中。
院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兜了容清满头满脸尘土。容清左顾右看,四面皆是凶神恶煞,一时竟有些恍惚,也不知沦为阶下囚的人究竟是谁。
陆依山被叱囚禁的事情,叶观澜很快听说,但并未流露出太多惊讶。
“三大殿遇雷击,东厂袖手旁观,任由大火烧了壬寅宫案的重要卷宗,这罪责之深,仅判督主禁足于此,可见太子殿下对您还是顾念旧情的。 ”
值房虽用来羁押权贵,该有的典刑却一样不少,角落最不起眼的一间房,便是东厂对人秘密用刑的地方,此刻亦成督主与人暗通款曲的所在。
叶观澜抬手抚过那些骇人刑具,玉白指尖衬着黑红黑红的血渍锈迹,透出股诡异美感。他脸上没有害怕,仿佛十分确信,这里的一切决计不会对自己造成任何威胁。
陆依山斜倚着窗框,抱臂看着这样的二公子,觉得那指尖是搔在了他的心坎上。
“再怎么念旧情,这笔账也是实实在在记下了的。咱家又为公子吃了一回挂落,要怎么偿,公子怕是得好好掂量吧。”陆依山扯了唇角道。
丞相叶循正为是否旧案重查一事与太子起龃龉,东厂就在这时“不慎”烧了关键证据,虽然没有从根上化解难题,但无疑也给叶家争取了缓和的余地。
叶观澜食指轻扣,若有所思:“督主说是为了叶家,可若换个角度想,用一把火将此案束之高阁,焉知不也是为了太子的名声着想呢?”
陆依山懊恼地嘶声,“咱家才在武英殿挨了好一通埋怨,不过想来讨个赏而已,公子也忒冷情了。”他说罢长臂一勾,揽着公子腰身,将人抱到了刑床上。
那是张十字吊架的铁质罗汉床,四角立柱皆有铁镣栓过的痕迹,想是平日里吊打犯人所留。天气热,叶观澜衣裳穿得单薄,腰臀贴着铁板,丝丝凉意沁肤,却莫名被激起了些许亢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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