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什么也听不清。
好像身体越来越轻?
也是,死了的人只剩灵魂。
好像这还是那片林子?
奇怪,宋云舟好像看了他一眼。
……
再醒来,景霖身处一处隐蔽的水帘洞中。
他动了动头,水瀑自上泄下,哗啦哗啦地响。
景霖喉间嘶哑,猛地一咳,像是把自己的三魂七魄给咳了回来。
他侧过身,墨发倾泻而下,他艰难地撑起半边身子来,想往前探一步。
手中握紧了一个石块。
忽地,眼前掉下一个东西。
景霖对这个东西非常熟悉。
这个东西,原本该挂在他脖子上的。
是宋云舟送给他的生辰礼,是一个小小的银色平安锁。
他放下石块,手慢慢移向眼前的平安锁。
“把我赶走,就是为了让自己死时不被我发现?”
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这声音颤颤的,跟景霖的心一样。
景霖的手霎时顿住,不敢再有下一步动作。
“亡妻……”宋云舟蹲在景霖面前,手心轻轻抚住景霖的脸,和景霖对视,“怀玉,你真是好狠的心。”
景霖偏头一扫,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伤都被包扎好了。
宋云舟凑近了点,把景霖捧进自己怀里,箍着肩膀,不敢太用力,也不想不使力。他轻轻道:“怀玉,我就是那个藏在林子里的人啊。你上山来找崽崽,见了我,说那么让我心碎的话……你知不知道你那话快要把我杀了,你是会捅人心窝子的。好几日,我守在林子里,期待某一天你回心转意,又想来找崽崽了,我就出来和你相见。你没有来,你是真打算抛弃我俩了。”
景霖垂着眼,埋进宋云舟的臂弯里,吸了口气,闷闷道:“没有,我想让你好。”
“你推我走,你以为我会好吗?”
宋云舟的话像温柔的刺,不痛不痒,但确确实实把景霖难住了。
景霖没有回答他。
“我懂得不如你多,我知道。”宋云舟轻言轻语道,“你说我会成为皇上的人,我明白了。如果你那日不赶着我走,那么皇上就会杀了你,再把我扶持到你的位置。”
宋云舟叹道:“可你什么都不同我讲,我的脑子哪有你那么会转?看你自己,又把自己弄得一身伤。跟小血人似的……你知道我什么心情吗?”
景霖看着宋云舟。
宋云舟也看着景霖。
“云舟。”
景霖唤道。
这一声似乎压断了景霖直起的脊梁,景霖的泪顿时就止不住了,他从来没这么哭过,自觉见不得人,又埋进宋云舟臂弯内,手紧紧抓着宋云舟的衣襟。
景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断断续续地哭诉。
“刘伯死了,他被我害死了。”
宋云舟怔了半响,手臂加了些力,把景霖抱在怀里,哄孩子似的拍景霖的背。
宋云舟也没见过景霖这般模样,心揪得不行。他反驳景霖:“没有,刘伯不是被你害的。”
“他一直跟着我,是我做事乖张,惹得人人要我不得好死。他为了护我,一把老骨头,却没能寿终正寝……”景霖身子一抽一抽的,坚强的外壳终于在此刻坍塌,露出内心脆弱的一面。他道,“我从来没善待过他,他却待我极好。”
宋云舟并不知道刘霄死了,这时候骤然听到,心中也难受。景霖又在这一个劲怪自己,他就更难受了。
“你要来寻我,为什么要藏起来?为什么要把崽崽带走?”景霖突然囔道,心智好像一下回到了七八岁的时候。他找不到人发泄,他把气藏在心底。这会却忍不住了,开始骂宋云舟,“你知不知道我受了多少罪?!你就这么在林子里看着?还藏着不让我知道,宋云舟你贱不贱!贱不贱!”
宋云舟感受到肩头浸湿的一大片,他摸住景霖的头,往自己怀里带。
“皇上要我死啊……”景霖对宋云舟道,“你把皇上救回来了,有什么用?!他吊着一口气,就要亲眼看到我身首异地,亲耳听到我被大卸八块的消息!把他搞残废了有什么用?!没用,我还活着!你看到要杀我的亲卫了吗?你见到那阵仗了吗?我从屋子里,杀到山里。总是杀了这个,那个又补上来了。我的眼里全是人头,全是剑!我周围的人全死了,全死了——”
“对不起。”
景霖的话头突然止住。
他闪着泪光,把头偏向宋云舟。
宋云舟捧住他的脸,对他说:“怀玉,对不起。”
霎那间,景霖竟觉得好笑。
对不起有用吗?
要是有用的话,死去的人能活回来吗?
景霖不敢去想林子那间屋子究竟是怎样的横尸遍野,不敢去想成应把刘霄埋在哪里。
但对不起这话,也不该宋云舟对他说。
是他该对宋云舟说。
假使一切回到源头,事情会演变到如今这个地步吗?
一切其实是他咎由自取。
景霖不骂了,也不闹了。他的泪干了,剩下两条泪痕留在脸颊。
身上斑驳的血迹凝在衣服上,胸口的血似乎在蔓延,白布带又被染成刺目的红。
“咳咳咳——”景霖弯下身,撕心裂肺的咳。
宋云舟慌乱地去取新布带,嘴里喊道:“怀玉,躺着!我给你换药!”
景霖侧倒在冰凉的地上,胸腔震鸣,落寞地看宋云舟的背影。
平安锁被落在地上,红绳穿着,挡住了景霖的半只眼。这么看着,宋云舟像是从平安锁里长出来的。
他忽地想到宋云舟以前对他说过的话。
那是在宋云舟表白心意的时候。
——“这话我今日说了,明日就还会说,后日大后日,日日如此。”
——“你要是现在听不懂,不想听。那么那几个字我可以不说,也可以等你想通了之后再说。”
那几个字,景霖一直知道是什么。
——我喜欢你。
宋云舟把自己的喜欢毫不遮掩地露出来,一颗心就差没从胸膛里挖出来递到景霖跟前了。
宋云舟常说“你喜欢我”“你爱惨了我”,诸如此类的话,但他从没有说一句“我喜欢你”。
因为景霖一直没让宋云舟讲过。
那是因为景霖从来不敢真正接受宋云舟的喜欢。
所以即便宋云舟为他做了这么多事,也没有说过这句话。
宋云舟在等待,等待景霖敢正视自己内心的时候。
宋云舟把药拿来,愁道:“我没怎么下山,药不多了。怀玉,你教我药理好不好,我出去给你采药来。”
景霖看到宋云舟满脸的愁容,心中生出痛。
方才为何要沉不住气骂宋云舟?宋云舟什么错的都没有。他的罪为何要甩给宋云舟,不是说好自己担着的吗。
宋云舟自己心里也难受,还能忍住不对他发气。
“云舟。”景霖又唤道。
“我在。”宋云舟连忙应下。
“宋云舟。”
“你说,我听着。”
景霖想到自己给刘霄磕头。
刘霄终于在生前最后一刻听到了他的回应。
若是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会不会晚?
“你说。”景霖顿了一下,喉间吞咽,复又道,“你说‘我喜欢你’。”
宋云舟愣了一下,眼睛颤着眨了眨,郑重道:“怀玉,我喜欢你。”
“嗯。”景霖接着宋云舟的话尾,也回道,“我爱你。”
他把手伸出,附在宋云舟的手上。
正如不久前,他把手附在奄奄一息的刘霄的手上。
“云舟。”他的声音有些冷。
宋云舟与他十指相扣,温暖的热意从手心传到了心里。
景霖叹了口气。
“我要他们以命偿命,血债血偿。”
这个“他们”,景霖没有概括的很全,云里雾里。
但宋云舟听懂了,这是那群亲卫,和那个吃里扒外的徐明正。
最准确的,是那个他曾经救回来,吊着半条命的狗皇帝。
宋云舟点点头,回应着景霖。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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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贬谪之诏·拾叁
他们在水帘洞里呆了一天。
崽崽很乖地趴在地上,任由景霖压在上面。打了个哈欠,胡须动了动。
景霖摸着老虎毛,衣服松垮,没什么表情地动了动身子。他看着头顶的石窟,觉到边上的水瀑是清白的,天是亮的。
宋云舟拿来几个果子,就着水边洗了一下。闻了闻,走过来,一个塞进了崽崽手里,一个举到景霖眼前。
“饿不饿?”宋云舟问道。
景霖都想给宋云舟一个白眼,一天没吃东西了,谁不饿?
一个果子在他眼前晃悠,就是没放他嘴里。
宋云舟笑道:“就知道你饿。喊一声‘夫君’就给你吃,这可是我费了老大力气摘来的果子呢。”
亲卫没有抓住景霖,是不会离开的。也不知道还剩下多少士兵,但林子是被彻底围起来了。
景霖垂了下眼,手跃跃欲伸,嘴里却说道:“我和你都没关系了,你说这话害不害臊?”
外界的纷纷扰扰好似被他们隔绝在水帘外。景霖只是呛着宋云舟,没说亲卫,没说刘霄,没说皇帝。
好像他们在这,就只是一场露水情缘,美妙邂逅。
宋云舟手腕一翻,将果子收回手里,恰好挡住了景霖要来抢果子的手。
“哎!你耍赖!要喊要喊,你以前也喊过了。再说以前是你娶我,如今我来娶你可好?”
景霖没抢到,不抢了,仰着身子躺着,闭上眼:“不吃了。”
宋云舟一怔,随后气呼呼地把果子塞景霖嘴里:“不吃怎么能行?!”
景霖戏谑地看了宋云舟一眼,手慢慢抬起,抓住了果子。
这果子不知道宋云舟是从哪寻到的,甘甜回润,汁水饱满。景霖咬下一口,还有几滴溅到了鼻尖。
宋云舟扭着嘴瞪着景霖,明明吃了焉还说不得。他打了下崽崽的笨脑袋:“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崽崽才把果子吞下肚,猝不及防地挨一下,脑袋一懵一懵的,愣愣地直起脖子看宋云舟。
宋云舟没好气道:“看我……看我做什么!说的就是你,活不干活话也不会说,我辛辛苦苦上山给你抓的果子,你就这么一口闷了,连句感谢的话都不会说。我算是白养你这么大了!”
崽崽:……
景霖嗤笑:“指桑骂槐呢。”
“哪有,我哪敢骂你啊。”宋云舟立马变脸,笑道,“怀玉养了我这么久,我只给你一个果子,那肯定是我的不对啊。”
崽崽:……
这辈子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主子的。
景霖换了个姿势,将半边脸埋进崽崽背上虎毛里,另一只眼撇宋云舟。
宋云舟低下头,抿了抿嘴,起身:“我再去找吃的。”
“夫君。”
景霖在宋云舟话音刚落时就叫出来了,他轻轻地吐出来,声音极具魅惑,直把宋云舟的心魂勾住。
宋云舟无意识地挑了下眉,也轻轻回答:“怀玉,你喊我什么呢?”
景霖把吃完的果核扔给崽崽,拍拍手,不答了。
宋云舟却忍不住,一把冲上前来,抚住景霖的头,将景霖的嘴啃了一通。
直到景霖气都喘不上来,都快咳出来了,宋云舟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替景霖把嘴边的银丝拂去,狠狠摁了下那薄而红润的唇瓣。
景霖偏过头,骂道:“你个猛子。”
他的胸脯因失了空气而不断起伏,锁骨一颤一颤的,脸上蒙了一层红晕。眼睛湿了一点,平淡地望着地上石子。
水瀑声音湍急,盖住了他的呼吸声。
盖不住他的心声。
景霖缓了下,坐起身来。
胸口被横穿一箭,万幸没伤及心脏。虽然已经被处理好了,但起身还是费劲的,加之他腿上也还有伤,仅仅是坐起来,景霖的额尖就出了一层薄汗。
崽崽极有眼色地撑了下身子,把自己拱高点,让景霖坐的更舒坦些。
景霖回味着方才唇间的触感,嘴角轻轻勾着,不明切。眉目间也有着前所未有的柔和。他给自己把了下脉,渐渐,他的嘴角又下来了。
八成也恢复不了了。
他一连受了几回重伤,又没时间调理好身子。如今连药都没剩多少。他如今还能坐起来,真是底子好的缘故。
“云舟,我……”景霖顿了一下,话到嘴边说不出来,喉间卡得发涩。他抬眼看着宋云舟。那双棕褐色的眼清澈的很,像镜子一般,他从那眼眸里看到了自己。
脆弱,无助。
和曾经那个“丞相景霖”判若两人。
景霖迅速地撇开眼。不想看到这样的自己,这让他想到自己曾经的懦弱。他主动断了这似乎无事发生的氛围。
“我想先杀了徐明正。”
美好是短暂的,痛苦是永恒的。
平淡是虚幻的,恨意是真实的。
他们可以在这躲一日两日,但能一直躲吗?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成应还流离失所,徐县令吃喝嫖赌,皇帝高枕无忧。
景霖内心是愤恨的。
这恨比他身上的伤痕还深,永远也磨灭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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