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节,也昭示着整个年节的结束。
正儿八经过节的乡邻百姓,大多都已拖家带口,进了县城参加庙会,这一日的鸠县——或者说,这一日的大历,无论是京畿亦或是边关,都将是一座不夜城。
唯一的区别,只是京畿重地与边关要塞,不会在夜里大开城门。
只是所有的欢庆都还是一样的。
司微看着清平湖畔聚集而来的摊贩,有推着板车的,有挑着箩筐的,有卖灯的,有卖绢花的,更多的,是卖各种吃食的——县城周边的百姓,于上元节这一日进城过节,于是城中的大族又或是富户,便大多出城相避,聚于清平湖上,共度每一年的游船会。
是以这清平湖畔聚来的摊贩们,面对的客人要么是参加游船会的姑娘、大茶壶们,要么是出身不凡的富贵公子哥儿,再要么,便是那些个跟着自家主家出来的奴仆。
这些个人,手里的花销总是不吝啬的,那么个烤红薯,比城里贵上一两文钱,也绝不会有人跟他们去计较。
更多的,还有城中酒楼分了厨子过来在这清平湖畔搭了临时档口的,这些人一早便是跟各家打过了招呼,棚子外头立了招牌,谁家船上有客人,想吃什么用什么,便打发了大茶壶拎着食盒跟银子过来取用便是。
于是这摊子上点起一盏灯,那棚子外头又挂了两盏灯笼,有些个档口灶棚热闹的,难免便要再多点上几盏方便做事。
一时间,岸边的热闹喧嚣,竟是比清平湖上还要更加热闹、就连湖畔的灯火都比清平湖上分散着游船还要明亮。
正出神间,司微身后教人拍了一记,冷不丁便打了个激灵,有些被吓着。
于是雪酥那格外有辨识度的声音便轻笑一声响起:“你怎的自个儿一个,在这角落里吹冷风?”
司微回头,便见着雪酥、初秧还有明葭,三人各自裹了氅衣皮裘,一个个怀里揣了汤婆子,跟他一道站在这船尾的寒风口上。
司微叹了口气,手指捻了捻,有些怀念上辈子的烟。
他其实不怎么喜欢抽烟,但人总有压力大的时候,压力大的时候,来上一支尼古丁,多少能给自己一点慰藉。
司微只得摸了根小指肚粗细沾着芝麻的灶糖往嘴里一塞,叼着咬着缓解些焦虑:“我害怕啊,怎么,你们不怕?”
他指着一早便停靠在附近被卸了船帆的桅船:“一会儿真要上去了,我可不敢保证这上头装着的滑轮组能有多少安全保障,这要有个万一……”
兴许是见司微叼着根麻糖杆一晃一晃的模样有趣,雪酥也不跟他客气,从司微随身带着的、装了灶塘的荷包里也跟着抽了几根出来,又分给身边儿的明葭和初秧,闻言一口白牙把灶塘嚼的嘎吱嘎吱响:
“我又不用上去,我怕个什么?倒是初秧,自个儿没事儿找事儿,跟着凑这个热闹。”
有着几分胡人血统,显得眉眼轮廓有些深邃的初秧咬着灶塘眨了眨眼,挺翘的鼻子配着眼下司微特意让人用云母粉点缀着的高光,再加上比之寻常人更显大的眼睛,这会儿在灯火映照下更像是背后该有着几对透明翅膀的精灵,神情显得有些无辜:
“谁不想试试在天上飞呢?”
倒是明葭,拒绝了雪酥递过去的灶塘,抱着汤婆子有些担忧:“我倒是不怕落在水里,我就是怕,待会儿上去了,跳出来的动作不好看。”
雪酥翻了个白眼,透着些许无奈:“你那都不是舞了,更像是跟杂耍学出来的百戏,再说,照你那一天能练上个几百回的架势,要还是不行,你对得起身上那一片一片的青紫么?”
原该一直担心出现舞台事故的司微:……得,同样都是担心,他跟这几位担心的根本不在一个点儿上。
司微叹了口气:“行了行了,是成是败,在此一举……这大冷的天,你们几个就甭跟着我在外头受冻了。赶紧回屋里暖着去,尤其是明葭,好生把你的腿给捂一捂,别一会儿上去了,紧张再加上天冷,腿在半空中抽抽了就完了。”
雪酥已经嘎吱完了一根灶塘,这会儿正在把明葭不要的那根灶塘接着往嘴里塞,闻言哼笑一声:“你问问明葭,刚才在船舱里,是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紧张得手脚直抽抽。”
明葭露了个有些无奈的笑,和她拿起毛笔在宣纸上写字时,那种雍容在握胸有成竹浑然不惧的姿态完全不同,像是在清冷的色调揉进去了些许怅惘:“毕竟,这不是我擅长的东西啊……”
初秧一口把最后的灶塘塞进嘴里,含糊不清的探手在明葭头上摸了把:“没事,你提起笔的时候,就不怕了。”
正说着,清平湖上忽闻一声编钟玉磬的声响,悠远而又绵长。
几人回头望去,便只见有一艘画舫上的灯次第点亮,先是甲板,而后是二楼露台,紧接着是自屋里挂出来的灯笼。
画舫渐渐朝着湖中心而去,伴着画舫一楼丝竹鼓乐声一道出现的,是画舫二层充做舞台上的人影。
雪酥上前一步,手握上游船边缘的扶手护栏,向来缱绻的声音更透着几分喑哑:“开始了。”
游船会的开场,并不是春江楼的人率先上台。
初秧跟着抱着汤婆子一道靠在了扶栏上,眼睛朝着湖上亮起来的那处画舫看去:“是摘星楼的人……”
初秧的眼底映着水波,映着那艘画舫,映着那画舫楼上,伴着鼓乐翩然起舞的美人身影。
初秧轻声道:“本来,妈妈说想让我在楼里多留几年,好好养养名声,再来这游船会上崭露头角……但去年的游船会,便是教摘星楼给压了一头,夺了这游船会的风头。”
见明葭和司微一脸不解,雪酥便叹了一声,跟他们二人解释:“游船会,素来有游船会的规矩,每年的游船会上,都会邀了县令并着些大人物参加,一场游船会办下来,谁能夺得这游船会上的魁首,那就真真是在咱们鸠县扬了名儿的。”
“不仅是咱们鸠县本地的,便是那些个过往的商贾纨绔们,也会把游船会当做谈资,替姑娘们扬名,这说的多了……人的名,树的影,这游船会上的魁首要是出在咱们春江楼,往后那些个人牙子们,也乐意把人往春江楼里送。”
雪酥说着说着,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有些淡:“要是年岁大了,没得人愿意给楼里那些个过了花期的姑娘们赎身,教那些个旁的地方的鸨妈妈们给买去了,多少也能给个好脸子……实在不行,还能再转做个教习师傅,帮着教养那些个初初进到这地方的小丫头们。”
“毕竟,能教楼里的姑娘们都学些本事,春娘每年往外请教习撒的银子,也不是个小数。”
初秧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情绪,显然这些事儿她也是一早就知晓的:“有人的地方,就总是要争的……楼里的姑娘们争的是银子,是地位,咱们春江楼,在鸠县,在州府周边儿这块地方,争得是名声,也是地位,更是楼里姑娘们,以后的出路。”
初秧神色平静,眼底倒映着湖中心翩然起舞的身影,看画舫二楼的人手里的彩带,伴着那姑娘的身影,舞出一场天女散花:
“这世道,甭管是在哪儿,想活着,想活的好一些,总是得争出来的。你瞧,去年一场游船会,教摘星楼的人压了一头,今年这开场,跟最后的压轴,就都跟咱们春江楼无关了。”
明葭也沉默下来,与她们一道,怔怔看着那灯火通明的画舫,和那画舫上几乎看不清面容的身影。
司微踮起脚,蓦然在雪酥肩上拍了一记:“虽不是压轴,但我要没记错的话,春娘说这开场之后的第二场,就该是你上了?”
雪酥一怔,对上司微的眼神,还不等她开口说些什么,便被司微推着往自家的画舫上走:“赶紧的,快快快,一会儿上台,我有惊喜给你。”
雪酥怔愣过后,手比了下司微的身高,嗤笑一声:“那不都是一早就安排好了的,你能给我什么惊喜?”
“罢罢罢,别推,我自个儿走……急什么,这游船会上换场,那得等摘星楼的画舫灯灭了再说!”
“一时半会儿的,那儿那么快呢?”
司微:……
司微才不管,他这辈子这么个年纪,压力太大了会长不高的。
早点儿去备场,早点儿结束,总比让她在这磨磨蹭蹭说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来得强——他一腔的紧张都要被她搞的乱七八糟了,一会儿要是等人上了台,他才发现有些地方没提前安排好,那乐子就大了。
这种跟现场的活儿,什么奇葩的场面都有可能,更别说这舞台安排下来,容错率本就不高,一旦出现点什么问题,定然砸场。
所以,少在这逼逼赖赖,给他增压的同时,还要分心说话,各自都干自个儿的正经事儿去吧您嘞!
第32章
清平湖上,微波荡漾,星星点点的灯火映在水里,泛开阵阵涟漪。
连带着水中的倒影也跟着醉了似的,摇曳着落入观赏人的眼中。
有绚烂的焰火自岸边怦然炸开,有银色火树倏地窜起,散落一地星雨,更有花灯渐渐挂至高处,隐约映亮了清平湖畔的喧嚣热闹。
秦峥落座于整个游船会的最高处,耳畔传来管弦之乐,眼底映着清平湖上一片灯火嚣闹——
只是那些声音,离他着实太过遥远,遥远到他只能听见头顶焰火炸开的声音,以及耳畔渐渐低落的丝竹管弦,还有……这足有五层之数的楼船顶上,这一场宴会里的笑闹。
约莫着是都知道他的身份,也无人上来跟坐在首位的秦峥攀谈搭话,于是便任由那些个出身京城、府城乃至一些族中能在朝里搭上话的世家子,纨绔子,官衙内们,凑在秦峥身边儿说话。
秦峥也不管识不识得他们的身份,但再如何,这场游船会上并不会有比他身份更高的人存在。
于是应付起来倒也算是驾轻就熟,随口几句聊做敷衍,就是被人看出来了,却也无伤大雅……毕竟他对谁都这么一副模样,也就是京里跟他混得稍稍熟一些的,说话间却也只是多回上几句,看着并不熟络。
但熟络不熟络是秦峥的事,热情不热情,是那些追着他一道来了鸠县的纨绔子而事情。
“嗳,我说,郡王殿下。”
一个怀里搂着个容貌艳丽的姑娘的年轻人脸上浮现着些许薄红,似是不胜酒力,这会儿正搂着人歪歪斜斜的往秦峥这边看来:
“这大过年的,殿下怎么不在京城过年,偏要一个人孤零零的跑到这鸠县来?”
秦峥把玩着手里的酒盏,听宴中丝竹声渐弱,倒是外头湖面上,有一画舫渐渐点灯,朝着湖中心的位置而来,伴着编钟玉磬之声,悠扬绵长。
秦峥撇了眼看看似醉酒,投过来的眼神却始终含着一抹试探的年轻人,唇边不由扯了抹不怎么走心却足够玩世不恭的弧度:
“过年啊……怎么能叫孤零零的?”
秦峥扬手把那杯酒饮尽了,说话间总是透着股教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在京城过年有什么好?初一祭祖,初二回门……这紧接着,那些个甭管是外嫁的姑奶奶,还是已经过门的姑嫂子们,可也得跟着走动起来了。”
秦峥极轻极轻地嗤笑一声:“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今儿个给这个磕个头,明儿个给那个作个揖,后儿个还得记着哪家跟哪家的人情,得提前备了礼……老子的时间,就是拿来做这等子没意思的事儿的么?”
这话一出,围在秦峥身边的人一时也都笑开了,更有那阁老之子拍掌附和:
“你啊你啊,就是太风流!”
那人长的倒也不算一般,只是看人总有几分阴鸷,就连此时附掌大笑,身上也总有些挥之不去的沉:
“我爹一早便说,想给你牵个线,寻摸个合适的姻缘,可你偏不乐意,整日里就由着你那一府的莺莺燕燕在后院里胡闹。”
“要我说,你这一早把妻室定下了,好歹这些个麻烦事儿也就都一股脑儿的交到王妃手里,哪儿还能劳烦个大老爷们儿操心这些?”
这人秦峥记得,朝中刘阁老的老来子刘承延,刘阁老四十上下得了这么个宝贝蛋儿,跟上头的几个哥哥一早也都拉开了年纪差,教后宅里的那些个妇人拿他硬生生是当成了隔辈儿来宠。
虽不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在京城也很是能混得开,当然,身上虽没顶着个差使,在朝里的那些个大人堆儿里,他却也是相当能混得开。
闻言秦峥挑眉一笑,语调懒散:“万花丛中过,何必非得争这一枝春?待有朝一日,这花期过了,你说这枝独独搁在瓶子里的花,我是丢,还是不丢?”
“还不如满园子的花各自栽着,风来雨润,年年花开,四季不断来得更热闹些不是?”
这话说得,若是这宴中有长辈在场,定然要骂秦峥一声混账,但如今这顶楼的宴席上,论身份,秦峥为首,论年纪……来得也都是些混不吝的,于是便在席间引得一片叫好。
再往底下去那些个陪宴的,身份低微,便是对这话有什么异议,在这种场合也都一一咽了下去,只是与身边儿人略略打了眼色,或低调做人,或提前退场。
终归,这地方少几个人也看不出来。
于是一片笑闹间,便听秦峥开口:“至于说为什么来这鸠县嘛,这可就得问问,这春江楼的东家,是经了谁的门路,把这游船会的帖子,送到了郡王府。”
秦峥语调一缓,旋即便又笑了起来:“你们说说,这过年,是留在京里陪着长辈们一道遭罪来得好,还是自个儿出来,来这种没来过的地方一个人逍遥的好?”
“……也不知这鸠县到底有什么好,光是年前,我便收着了好几张游船会的帖子,不是一家发来的,却都说是这今年游船会上有惊喜。”
“这琢磨了半晌,终归是有人想教我在年关的时候,往鸠县来一趟,”秦峥似笑非笑,“既然有人极力相邀,我这风流惯了的人,总得往这温柔富贵乡里趟上一回不是?”
话是这么说,秦峥漫不经心间,却一直把身边儿围着的人脸上的神色尽收眼底。
明显见着随他这句话一出,那刘承延眉宇间便多了几分愠怒,虽是很快便压了下去,却依旧教秦峥心下多了几分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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