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爱,敢恨,更敢狠,却又偏偏看得太过通透洞明。
司微起身在锦缡肩上拍了拍:“世间女子偏多情,可怜男儿多薄幸……贵妃此人生平姑娘如今已是尽知了,可愿意以贵妃醉酒为题,再编出一支舞来。”
“姑娘在这楼里,多年舞乐多半是为了取悦他人,但如今离别在即……姑娘又何妨借一场酩酊大醉,舞一场酣畅淋漓,为自个儿最后跳上这么一回?”
既然不愿再取悦客人,只想为自个儿的落幕跳上那么一回,却也不必拿最初的那支舞,在除夕宴上舞上那么一出孤傲凄冷。
锦缡沉默许久,忽而轻轻笑了起来:“你说得也对,人活一世,总有那许多不自由,我这一辈子得不到的,难不成还不容我再多奢望奢望么?”
锦缡的笑容忽然轻快起来:“这一曲舞终,约莫着也该是人散之时,总不能教我这……连走了都要带着遗憾走……”
锦缡柔软指尖搭在司微头上往下一压,竟是拿司微做了借力的柱子,起身趿拉着绣花鞋在木质的地面上轻巧旋转着挪了几步,再回来时怀里已然多了一把琵琶,不是先前清露摆在那里的那把又是什么?
锦缡随手一拨,一串琶音流淌而过,再抬眼时锦缡眼底眸中竟似是换了一种光彩:“你说得对,何妨借来一场大醉,舞这一场人世悲欢?”
锦缡轻笑着,却是渐渐沉淀了心思下去,断断续续的琵琶声在雾霭阁中飘荡开来,萦绕在司微耳畔,一时顺畅,一时戛然,一时悦耳,一时却又嫌聒噪。
只是这会儿抱着琵琶挺直了腰背端坐于美人榻上的锦缡,身上却再看不出先前初见时的疏懒随意,万事不上心头。
眼见着锦缡怀中抱了琵琶试音谱曲,司微心下暗松口气的同时,却是将昨夜清露抱来的小包袱取了来,放在靠窗的条几上打开。
包袱里的东西不多,却显得有几分零碎:
两块盖头大小的细麻布,两个巴掌大小的匣子,一个杵臼,一个用细竹枝编织的密实勺子,再剩下的便是些从春江楼采买娘子刘娘子那处得来的一堆鸽子蛋大小的脂粉罐子,平口压盖,和后世的茶叶罐有几分相类。
把陶瓷罐子打开,里头承装着的,便是颜色相近却各有差异的妆粉。
司微原以为,古代女子常用的化妆品也就是胭脂水粉,最多再添一个画眉的眉黛,哪里知晓昨晚上和清露说起来时,才知这胭脂水粉之间竟也有着许多的讲究。
似是这种妆粉,此时便被称为粉胭脂,而粉胭脂里头又分为不同等级,譬如说最最便宜易得的,就是司微这会儿打开的这罐最最普通的米粉。
将粟米浸泡磨成米浆,过滤沉淀吸附水汽之后便能得到成块的粉饼,将粉饼去粗白瑕疵之后碾磨过筛装盒即成,这种妆粉粉色最白,也最为廉价。
只唯有一点,挂粉效果不佳。
比米粉再上等一品的,是添加了少量胡粉的米粉,胡粉既是铅粉,也是后来以铅华代指妆容的由来。
而这些米粉中之所以添加胡粉,为的便是方便妆粉挂粉上妆。
再往上一品的,里面则添加了蛤粉、豆粉、滑石粉之类的分类不一,以其成本而价位不同,至于作用……大多是为了抵消胡粉带来的毒性,养颜护肤。
司微:……
司微将一个个瓷罐打开,便见这一排妆粉颜色由浅及深,颜色一点点加重,却始终被框在粉色系妆粉里,自最白的米粉,至透着桃花瓣般单薄粉色的桃夭,再至颇为娇艳的莲瓣红。
十几个瓷瓶罐子在条几上陈列开来,颜色虽有渐变,却也能看得出受到原材料红蓝花的限制,始终跳脱不出红蓝花所赋予的根本色。
司微有一时的沉默:他毕竟不是化妆师,他了解的更多的,是什么环境下适合什么色彩的妆效,如何使客户的妆容更贴合环境,更贴合某种感觉,更有镜头感,更能拍出来效果好的成片。
他可以控制镜头,控制镜头里人物的感觉,甚至是把控场景与光线的变换……从而在镜头里呈现出某种视觉效果——实在不行后期来凑。
但现在不行,他没有后期,他需要把控的不仅是最后现场的一遍过,更需要把控的是人物给人的感觉:
锦缡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妆容给人的感觉,衣着给人的感觉,她的舞台给人的感觉,现场灯光、气氛营造给人的感觉,以及上下台节目前后的控场……
问题来了,一个摄影师必要时候客串一把导演不是不行,甚至是能充当半个专业导演,专业场控,但他恐怕客串不了化妆师。
尤其是,在各种物质条件储备不足的情况下。
高光呢?遮瑕呢?粉底液呢?
还有春江楼这个营业性质,到时候的除夕宴势必是要开在晚上,那到时候的灯光虽然暗不到哪里去,但也不是那么可控……于是眉眼阴影轮廓、妆彩滑倒什么程度就是个问题。
离得远了,光线昏暗,那就只能看个身影,离得近了,光线昏暗,再加上底光光线角度,如若映出脸上一层浮粉……那就未必是舞台妆效,该是恐怖片氛围了。
再说光线亮的问题,环境亮的情况下,又没有切景镜头,于是容易造成舞台空旷,以及角色面部辨识度降低……但问题是,大晚上的,用油灯照明的室内舞台,亮度能高到哪里去?
如若是现代,他在被搭档抓壮丁的情况下,赶鸭子上架好歹还能有个差生文具多的待遇,但是现在……
嗯。
司微把那一排妆粉往后推了推:抱歉,他空有一肚子妆造与镜头环境的指导理论,但他真没有他搭档那么专业的妆造技术。
而且是凭借着这些根本不熟悉、不服帖、颜色也不齐全的妆粉来搞妆面。
他不行,他不可。
第12章
断断续续的琵琶声中,清露自楼下踩着轻巧的步子爬了上来,见着怀抱琵琶坐于美人榻前拨弄琴弦的锦缡,眼底透出几分欣喜。
她倒是没有上前打扰锦缡,而是捏了斜挎垂坠在腰间的佩囊,从里面翻出来个拿黄麻纸包起来的纸包放在了司微面前的条桌上:“喏,你要的蜂蜡。”
这一包蜂蜡拆开,内里是不规则的块状,比司微巴掌还要略大上些许,通体呈黄色,颜色发暗,远观更像是90年代时使用的棉油皂,但却没有怪味,反倒透着些许蜂蜜的香甜气息。
“清露,昨日我见姑娘这有烹茶的炉子,可能拿来一用?”
司微顿了下,又补了一句:“若是有用空了的脂粉罐子,也翻找几个出来,我有用处。”
清露也不管司微要这些东西到底做什么,左右见着锦缡这会儿打起精神,不再是先前那般怠倦、提不起精神的模样她便高兴的紧,脆生应下:“这用空了的脂粉罐子别的地方不好找,楼里还能缺了各处姑娘脂粉花用?你且等着,我这就去给你寻摸几个来。”
“还有,刘娘子那问我,说你可有定下想要用的妆粉颜色,若是定了,她便教外头的妆粉铺子一并将要用的妆粉送了来……年底将近,楼里各处姑娘们的脂粉用的多,若是定的早,便跟楼里一道采买了,免得还得让外头的人单独跑来再送上一趟。”
俗话说的好,贼不走空,这往楼里进的人嘛…… 年关将近,也是想讨一个好的意头。
司微摇了摇头:“这些妆粉颜色还是太少,多是粉白、粉红,颜色最重的也不过是这个娇红,怕是不太行。”
娇红色和桃红相近却偏暗,颜色更近于粉而非偏红,这个色号更像是色调偏亮的火龙果色。
清露有些无言,看着司微放在条几上一字排开的诸多妆粉罐此时也不由咂舌:“……我说,你这到底是个什么出身?”
司微有些不明所以:“嗯?”
清露指了指条几上摆成排的一溜十好几个鸽子蛋大小的妆粉罐子:“虽说胭脂价高,刘娘子不愿给楼里的姑娘们采买,但也不禁着姑娘们拿自个儿的银子去外头铺子里买胭脂膏子用,舍不得画那一两银子的姑娘也大有人在……作为咱们鸠县头一份儿的春江楼,自然也不至于在这些个妆粉上头克扣,论起来,这几家妆粉铺子供到咱们楼里的妆粉颜色,怕是比他们自个儿铺子里的颜色都多。”
“就这,你跟我说,这些妆粉颜色太少?”
清露拿指尖在司微脸颊一侧略略一挑:“我的个乖乖,到底是我这自幼便在脂粉堆儿里打滚儿的见识少,还是你这么个黑瘦黑瘦的野丫头见识太多?”
“还有你昨晚上,这一开口的便是各种颜色的胭脂都来上一盒,”清露神情略有几分古怪,“胭脂膏子的颜色是要比这些个粉胭脂多的多,更有采时花入色的……你以前,这到底是在什么人家见识过的这许多颜色,啊?”
刚掀开一匣子木炭渣滓倒进杵臼里的司微:……倒是他忘了,在这个工业不发达的时代,不仅香料极为昂贵,就连相当一部分的颜料价格也颇为不菲。
又因为这种颜料作为色粉掺入妆粉之中,于是颜料的固色以及涂抹于皮肤上的安全性能等问题,则又筛选了相当一部分的矿物质颜料。
至于剩下的植物颜料……一年的花期能有几时,一盒胭脂所需颜色的提取又需要分拣出多少花瓣,背后又要消耗多少人工?
因工作需要,习惯了后世各种盖起来能当做扇子扇风用的眼影、腮红色盘且这辈子家贫从未见过胭脂这种高级货色的司微:……
司微勉强咳了一声,避过一旁美人榻上停了拨弦,饶有兴趣看过来的锦缡,以及盯着他若有所思的清露,有些艰难地绕过这个话题:“帮我拿一下姑娘煮茶用的茶炉,顺带找几个不用的碗碟?”
锦缡轻笑一声,也没打算刨根问底,只是遥遥打发了清露:“去把我的那套茶炉拿上来,再寻几个空置的脂粉盒子。”
清露斜睨了司微一眼,应声答是,啪嗒啪嗒自三楼跑了下去。
雾霭阁中哪有什么不用的碗碟,除却待客装点门面的茶碗、酒盏之外,剩下的杯碗盆碟筷都由厨房备好,每每送餐时一道送过来,再剩下的一些摆放在百宝阁架子上的,多是些名贵瓷器,哪里是能拿来承装东西的。
好在脂粉盒子这些东西在雾霭阁中却是不缺,清露略略一会儿,便从楼下寻了三五个巴掌大小的空罐子上来,都是妆粉用空了的妆粉盒子。
小茶炉并着几个妆粉盒子在司微面前的条几上一一排开,牡丹富贵,兰草空灵,梅枝遒劲,栀子清雅。
清露快言快语:“这些够么,不够我再去刘娘子处要几个。这些脂粉盒子不值钱,但放在脂粉铺子那也多少也能抵上些许。年前几个脂粉铺子还要再供一次货,这些盒子刘娘子那囤了一堆呢。”
司微想了想:“既是不怎么值钱,你再帮我多寻几个。”
清露点头应下,看了一旁抱着琵琶侧坐的锦缡一眼,见她没搭理他们,便再次跑了下去。
司微顺着清露方才看的那一眼望去,便见锦缡怀抱琵琶,侧坐榻上,正面对着长窗捻弄琴弦。
光从绷着绸子的长窗上打进来,晕成一片朦胧,连带着锦缡柔和的侧脸,半垂着的眼帘,以及颊旁松散滑落的发丝,恍惚间,司微竟是觉着此时连带着时间也慢了下来。
可惜……司微眼睛微微一眨,便抿去了许多发散开来的思绪。
时间不等人,无论是时间越来越迫近的除夕宴,还是如今正值病中却一个人留在林湾村的尤氏,司微哪里还能有功夫去分心浪费。
将碳粉在杵臼中细细研磨开,倒入竹笊篱——以细竹枝编织的细密紧实的勺子,充做漏勺筛子之用—,碳粉随着倒进竹笊篱中篷然于空中散开,雾起一阵黑烟,而更多的,却是研磨够细的粉末穿越竹笊篱上的缝隙下漏,坠入下层放着的脂粉盒中。
没有盖着压盖的胭脂盒此时像是一个被压扁了的小钵,肚子圆圆却又太浅,装不得太多东西,倒是被塞了满肚子的黑色炭粉。
茶炉中的火已被点上,一点火苗悠悠然腾起,慢条斯理的舔着司微放在炉上的盘底。
蜂蜡被司微切了一块,搁置在一个空罐中慢慢融化,待到化为一抔晶亮液体,又被倒入先前塞了半肚子炭粉的脂粉盒里。
一时间脂粉盒里液体是液体,粉是粉,就那么顽固的分离着,最后又被司微拿了一根嚼牙木缓缓搅开,不甘不愿的融为一体。
黑色的液体随着嚼牙木的搅拌在妆粉盒中缓缓盘旋,最后随着温度的上升而在瓷罐中翻腾着,司微快速上手,把瓷罐从盘子上取下,搁置在一旁,而后捏着自个儿的耳朵降温。
——冬天突然这么一下,皮肤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觉着烫和疼的时候,那脂粉罐早已被司微搁在桌子上放好了,总共也没多高的温度。
把包袱里尚未打开的另一个小匣子取出,里头拿出来的便是一沓口纸。
口纸颜色重且暗,是一种近似于干涸血色的浓重,偶有偏紫,偏暖等差异,然则每一张口纸右上角镂空所刻的颜色名称,却和口纸呈现出的颜色不同。
司微简单翻了翻,每张口纸上镌刻的小字各不相同:小红、珊瑚、翘红、娇红、朱砂、朱樱、朱湛……
司微:……
这就是古代胭脂水粉中的另一种存在,口纸,或者说,绵胭脂。
取时花之色,擂为花酱,反复搓揉提取花汁之后,加以固色,取桑棉沾取花汁,反复晾干浸染后所得,便是司微面前放着的这种口纸。
用的时候,蘸水或少许唾液浸润,而后抿于唇上,则为点唇。
因其用丝帛以花汁反复浸染干涸而成,造价相对低廉,还可反复使用,是以此物比之胭脂口脂更为常见。
不太常见的其实是胭脂口脂。
这年头的口脂和胭脂没有什么区别,既可以拿来涂于颊上,又可以拿来涂于唇上,多含有油脂,以牛髓等炼油后,浸润香料而成,制成膏体,存于盒中,用时以指腹轻蘸,晕于面上……是以胭脂一词,其实多指这类膏状的胭脂,每每一盒,造价不菲。
毕竟和妆粉之类的“粉胭脂”相比,膏胭脂成妆轻薄,不易卡粉,但又因为含有动物油脂,气味难闻,需辅以香料,压下异味……这一来二去的,造价自然也就上去了。
司微置口纸于胭脂盒内,以壶中清水浸润,放于炉上,小火加热,于是便见口纸上的颜色丝丝缕缕融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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