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他也不喜欢看自己的身体,匆忙快速地弄干净了。
昨晚的那个梦仍记忆犹新。
梦中场景栩栩如生。
等到换好衣服,坐进轿子去皇宫,怀雍忽然慢几拍地记起来了。
不。
那不是一个梦。
那是真实发生过的。
在他五岁那年。
那只小狗原是父皇送他的生日礼物,选品相漂亮的西施犬调/教了三代,确保每只都性格温顺,才敢从其中挑了一只最乖的给怀雍玩。
因为他把小狗放上床陪自己睡了一晚,第二天小狗就死了。
后来他再也没养过狗。
……
越是这种时候,怀雍越不想被人看出自己的异样。
幸好,一整个早朝下来似乎无人发现他心情糟糕。
临散朝前,卢敬锡犹豫再三,还是上前来问他:“怀雍,你今天是怎么了?身子有哪里不舒服吗?”
怀雍说自己没有,卢敬锡却很肯定地说:“自你从夷亭城回来便一直总有些不对劲,我们是好友,你若是有什么不舒服,尽可以和我商量。”
怀雍笑笑,反客为主地答:“那是你自己吧,回来以后你就郁郁寡欢,终日不见你舒眉展颜。”
卢敬锡默然不语。
一来二去,怀雍索性去了卢家,与卢敬锡喝茶谈心。
卢敬锡虽说公务能干,但在人际交往一项不算多好。
离了国子监后,他在朝中并未再结交到同龄好友,交心之人至今似乎也唯有怀雍一个。而他们各自公务繁忙,已经很少有空相聚。
今日怀雍主动提要去他家做客,卢敬锡竟莫名生出一种恍惚之感,仿佛他们少年时抵足而眠、推心置腹的日子是在很遥远的从前。
在他的平淡无惊的生活中,再次激起了一丝波澜。
他没来由地暗自欣喜,又不敢言表。
怀雍实则正在焦心无比。
他亟想知晓自己是否真的有孕,但是京城布防严密,他身边尽是父皇的耳目。
他思来想去,只能耐心等到半月后春祭那几天,父皇要去宗庙闭关,沐浴斋戒,到时他可伺机微服出府,想办法找一两个民间大夫为自己诊脉。
卢敬锡以为怀雍在与自己忧愁同一件事,到家没多久便和盘托出。
他觉得自己在夷亭议和中并未有多少功劳,即便如此,回来以后却还节节高升,每被同僚羡慕称赞一次,他内心的惭愧就加深一分。
正因如此,卢敬锡回来以后才没有摆哪怕一场升官宴。
他觉得自己平庸,且无能为力。
卢敬锡不希望自己成为父亲那样成日里沉迷于写几首上伤春感秋、不思在官道上进取的男人,但他又实在不是个长袖善舞的人,数年官场生涯,他已见到许多满腹学问的人放下身段,从此变得面目全非,可他又做不到。
这样的矛盾让他陷入了沉重的痛苦之中。
怀雍发愁自己的事,听一句,漏半句,长长地叹一口气。
两人一道长吁短叹,简直把茶水喝成了酒水。
怀雍实在心不在焉,回过神来,强打起精神,鼓励他:“为臣不易,忠贤岂是一日能成?不可操/之过急。你在夷亭城时,面对北漠贼人不卑不亢,在射宫宴上也不落下风,为众多大梁文人赢得了颜面,一洗文弱旧名,已经做得很好。你大可无愧于心,你想来对自己要求甚高,有时不要逼得那么紧才是。”
也不知卢敬锡听没听进去。
怀雍在卢家用过饭才离开,卢敬锡送他到门口,不由自主拉住他的手,问:“你何时有空再来我家做客?过几日春分?”
怀雍欲言又止:“我有事……”
卢敬锡愣了一愣,也不知怎的,脑子一抽,问:“你约了赫连夜?”
怀雍否定得极快:“不是。”
卢敬锡不信地抿紧唇,眸光亦暗了一暗。
怀雍心突突跳。
卢敬锡本就心思敏锐,未必没有察觉到他与赫连夜之间的暧昧。
他用一个浅淡的笑遮掩自己的心虚,说:“我是去宝泉寺探望穆姑姑,听说她近来身子不太好,我购置了一些草药打算亲自给她送去。”
……
卢敬锡站在卢府门口,一直目送怀雍的马车消失在街角后才翻身回去。
母亲在大厅等他,在他经过时叫住他,意有所指地说。
“别学你父亲,一把年纪了才要孩子,求神拜佛只得你一个。”
“早点娶妻纳妾,也好早点开枝散叶。既你不愿意在正妻之前有侍妾,那就赶紧娶妻。我身子骨还算硬朗,到时可以帮你们小夫妻带孩子,你还在忧心什么?”
“先前你说你官位低微,不想讲究小门小户的女子,而今你已尊为四品,怎么也算小有立业。今日蒋家夫人约为娘去看戏,我看他家的女儿就很不错……”
卢敬锡推托说:“过些日子就是皇家春宴,这次孩儿与上次有天翻地覆的不同,说不定皇上有为我安排,等到春宴过后也不迟。”
话音刚落。
母亲手中的茶盏便重重拍在桌上,刚才拂沫拂了好久,到茶水都凉了也没喝几口,茶水溅出来:“一日拖一日,一月拖一月,你究竟想要拖到几岁。你现在是官威大了,在娘面前也要摆架子?皇上安排?你等皇上给你怎么安排?你还想当驸马、自毁前程不成?”
卢敬锡撩开下衫,熟练跪下,背却笔直:“孩儿不敢。只是希望娘再等一等,求求您,再多等一等。”
他艰涩自嘲地说:“我、我在整理了。”他也说不上究竟是在整理什么,继续说,“娘,请再耐心等,春宴以后,等他们都有亲事了,我就听从您的话,择一名门淑女传宗接代。”
回到自己院子。
桌上一片还是怀雍离开时的模样,卢敬锡特地交代了丫鬟不要整理。
卢敬锡将怀雍用来擦手以后随意丢在一旁的帕子拿起,取来一张没用过的纸包好走进里屋。
在他书房柜子的最深处,有个上锁的箱笼,早些年从小的换成大的,拿取十分不方便,他轻易也不会动。
打开箱笼。
里面乱中有序地放了许多东西。
乍一看没一件值钱玩意。
抄到一半写错字扔掉的草稿,干枯发黄的草编的手环,一片落叶,一小枚桃核……这都不能说不值钱了,这全是普世意义的垃圾。
其中有件绫布里衣。
正是当初怀雍在他家留宿那一夜穿的。
他拿起来摸了又摸,嗅问,已经没有怀雍身上的香味了。
是的。
这一箱子全是怀雍无意中遗留的东西。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舍不得扔。
不知不觉这些年就留了这么多。
怀雍给他的那几分若有似无的情丝就这样缠着他,一缠数年,也没发生什么大事,似乎只是随着他们少年时光的离去渐渐散了。
他一直理不清,或许以后永远也理不清了。
舍不得又能如何?
世上所有人这一生大抵都是学会舍得的一路。
第28章 拿胎
春祭。
宝泉寺。
怀雍到时,穆姑姑正在后山上与几个小比丘尼一道采茶叶。
宝泉寺是个尼姑庵,专供女性出家修行。
佛教从百余年前传入中土,但直到近几十年来才盛行开来,全国上下无数的庙宇被纷纷修建起来。
其讲求众生平等,无论贫富贵贱、男女老少皆可遁入空门,但是,在正式出家以前,寺庙会根据各人所捐献的钱财决定他们今后在寺庙获得怎样的生活。
穆姑姑是宫廷女官出身,虽说她本人没有后人,但她可是当今皇帝的乳母,入庙之前还赠予了一大笔钱,是以,她完全可以在宝泉寺享有养尊处优的清修生活,不必干这些活计。
望见怀雍在山脚下时,用一块蓝布巾帕包着脑袋,又在上面戴了竹笠的穆姑姑在怔神过后,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穆姑姑要换了衣服再接见怀雍,怀雍怕她麻烦,说不用。
但穆姑姑坚持要这样做:“出家人是方外之人不假,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该守的规矩还是得守,我这辈子这样子过惯了,你不让我做,我反而觉得浑身上下不舒服。”
穆姑姑一头的青丝都剃光了,她原本头发很是浓密,如今只剩下一些青色发茬的痕迹,换上一身干净无尘的玄衣,再来见怀雍,她带了一小瓷盅的茶叶,沏给怀雍喝:“茶是今年我们自己种的茶,水用的是山上的清泉水,你尝一尝。”
怀雍品过茶,放下杯子。
尼姑庵内院是不可以让外男进入的,主持为难地表示,光禄大夫大人可以小小破例,但也只能在白天,开着门说话。
怀雍便不进内院,只在外院的茶室和穆姑姑说话。
远处藏了几个凡心未净的比丘尼,不太熟练地向他投来窥探的视线。
清雅俊秀的怀雍正是当下世间推崇的美男子典范。
房门大开。
清爽的穿堂风拂动怀雍鬓边落下的几绺碎发,身畔窗外是被雨打了一夜的白海棠,薄薄的花瓣被雨浸湿透,天光下呈现出玻璃般半透明的色泽,稍显憔悴但仍然美丽。
穆姑姑和他说笑几句,意识到怀雍此行别有他意,她略有些失落,想了想,好声好气地说:“你父皇心底是疼爱的,若是有争执,不要跟他置气,无论多大的过错,只要你愿意跟你父皇低头,想必他一定会原谅你的。”
怀雍一愣,明白穆姑姑的潜台词是,是以为他和父皇吵架来请她做和事佬,未曾深想,他已下意识地出言反驳:“我没有惹父皇生气,这事跟父皇无……”
——这事跟父皇无关。
怀雍原想这么说。
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先反应过来,并非完全与父皇无关。
要是他真的怀孕,要是他与赫连夜的私情暴露,或许不止是赫连夜,连他自己也会招致杀身之祸。
他来找穆姑姑,是希望穆姑姑帮他看一看自己的脉象如何。
一来,穆姑姑是世上少数几个知道他身体情况的人,既深得他的信任,也不至于大惊小怪;二来,父皇也很尊敬穆姑姑,他也是穆姑姑养大的,就算到时被父皇问起来了,也能敷衍搪塞过去。
正在怀雍犹豫之际,穆姑姑终于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气味:“你什么时候爱用浓香了?身上的麝香味好重。”
寺庙中到处都点了檀香,所以她没能马上就发现怀雍身上的香味变了,此时才后知后觉地闻到。
穆姑姑感觉不对劲地紧皱眉头。
后宫中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鬼蜮伎俩,譬如麝香,平时用无甚大碍,但要是对于孕妇,用料重了或至滑胎。
她以前是专门伺候主子生产和养孩子的,对诸多忌讳了然于心。
怀雍在桌上握住穆姑姑的手,难以启齿地说:“穆姑姑,请您帮我把个脉吧。”
他特意穿了宽袖的衣服。
穆姑姑停顿片刻,才把手握在了他的手腕上,她低下头,静默良久。
她也奇怪,因为她并不感到意外。
怀雍难掩紧张地看向她,希望能从她口中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穆姑姑一直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收回了手。
一句话都不用说,怀雍已经猜到了答案,他低低地问:“我该怎么办好?穆姑姑。”
这时的怀雍没穿官府,垂头丧气时格外像个闯祸以后手足无措的孩子,实在惹人怜惜。
穆姑姑忽然像是风马牛不相及地与他说起往事:“我带过那么多小孩,你看上去乖,其实是最不好照顾的那一个。皇上那么忙,我们想,他不可能一直亲自照顾你。而且,他哪里照顾得来小孩?可你偏偏就是要黏着你父皇。”
她笑起来,眼角的笑纹和蔼温柔,让怀雍如沐春风地心静下来。
她接着说:“我还记得第一回你在你父皇议事时非要去找人,怎么哄你都不行,急得我满头是汗。要知道惊扰圣驾轻则责罚,重则死罪,我还以为我要死了。皇上其实也不爱带小孩,只是他拗不过你,最终还是让你得偿所愿。你看看,你倔强起来,连当今圣上都要让你三分。”
怀雍大致懂了穆姑姑的暗意,他心绪不安地说:“我那时还是小孩,哪里知道什么死不死的……穆姑姑,请你帮帮我。我从小都希望自己能长成一个谦谦君子,一个敬肃钦明的士大夫,这只是一场意外。”
他咬字说:“我不想,被父皇知道。……我不想让他对我失望。”
穆姑姑不想与他的恳求的目光相互视线接驳,垂首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无奈而轻声地说:“深宫里的日子难熬,我听说过有一些宫女一时行差踏错,便会采凌霄花食用消除身上的麻烦。”
“只是,这对身体的伤害很大,一旦失去,以后就未必再能拥有了。”
这日回去后。
怀雍跟人说他看到凌霄花开了,今年转暖得早,凌霄也开得早,他觉得很是有趣致,改日多采一些来,把原本屋子摆设的梅花、玉兰都给换了吧。
最近都放凌霄了。
侍者不解其意,也不需要解,主子吩咐什么,他们照办就是。
……
一连半个月。
怀雍每天都要赏看一会儿屋里的凌霄花,伺候的人于是也换的更勤了,每天都去采新鲜的来,不光如此,还移植了根茎过来,种在墙下,又请了花匠专门莳弄。
可惜急也急不来,除非有大罗神仙现身,否则谁都得等这花儿自己慢慢长。
他们看见怀雍时常会坐在窗下,看着凌霄花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怀雍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无论怎么想,他都不该留这个孩子啊。
夜里,他抚摸自己的小腹,还很平坦,让他很怀疑这里到底有没有装着一个小孩。
有这么小吗?
一条新的生命就这样装在他的身体里?
当年他也是这样来到世上的吗?
自他怀孕以来他毫无注意,孩子有在健康成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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