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连连磕头自罪,连忙换了鞋子再给他穿。
还没穿好衣裳,皇后来到内间,一见太子就训斥:“磨磨蹭蹭半天不起床,你是要赖到日上三竿才肯起吗?”
太子一下子文静下来,问:“母后,今日也不是去御书房念书吗?”
皇后:“你父皇病了,需要静养,你这般调皮,就不要去打搅他了。”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
一半是真的,皇帝病得严重,脾气也愈发阴晴不定,帝宫的宫人去年砍了一波,今年新来的也都伺候得战战兢兢;另一半呢,是怀雍在宫中,那俩父子相处起来总让人看着扎眼,小孩子正是有样学样的时候,若是将那种不该学的东西学了去,害她家麟儿不能长成一个圣明之君才是最糟糕的。
而且,谁知道老皇帝的病会不会传染?谨慎一些总归是没错的。
太子听到不能去御书房,心里头顿时索然无味起来。
又是在家。真无聊。
在长春宫、母后的眼皮子底下念书尤其难熬,母后会片刻不歇地让人盯着他,而老夫子讲课冗长无聊,他能不睡着就很好了,还要让他打起精神,听得津津有味也太为难他了。
母命难为,太子暗自叹气,还是去了,却在心底想方才踢小太监的一脚,纾解了他的郁闷,让他觉得心里头舒服多了。他违抗不了母后,还不能责罚奴仆出气吗?反正母后说了,这些人都是贱命,打杀了也没事。
什么时候说的来着?
太子想了想,记起来了,是在骂怀雍的时候说的。母后说,怀雍只是个外姓人,皇上太荒唐,抬举怀雍抬举到让他对怀雍口称“皇兄”。一个庶民也配?他现在可以顺着父皇,但心里要记得,怀雍是外人,是个狼子野心、蛊惑皇帝的奸佞。
……
这儿看到太子专心念书,皇后满意地微微含笑。
午前她大姐进宫来看她,她身边的大宫女茹心上了茶点,守在门口让他们俩在里面说些悄悄话。
皇后问:“父亲可都布置好了?”
大姐说:“可以了,京城卫所都换上了我们的人,禁军那边虽说没有办法渗透,但也幸好去年赫连夜失去圣心,如今连换了几个人都压不住,自个儿里头都没有斗明白呢。”
皇后顿时心情舒畅。
大姐犹豫了片刻,吞吞吐吐地说:“只是……”
皇后问:“只是什么?”
大姐问:“只是,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想要让二郎去请那个人做太子的先生。”
皇后眸光闪烁,缓缓道来:“我知你们忌惮为何,那人的确曾与怀雍关系亲密,但如今已然反目。呵,男人,男人心里最爱的永远是功名利禄。若是被毁了,恨则更深。尤其是一个一无所有,背负着家族的男人。”
……
卢敬锡休官已有一年,皇上倒是说他可以回尚书台述职,是他自己一病不起。等到病好了,去岁年底,母亲又病了。
听说京城东郊的清水寺的主持尤其擅长治这个毛病,于是他亲自背母亲上山,一住住到现在。期间亲朋好友来找他,他便见一见,若是没有,就在后山种草药、看书、钓鱼,日子过得很是清静。
是日。
卢敬锡莳弄过药田,领小厮去了河边。
钓了鱼又放生,如此反复。
一男子在旁边看了小两刻钟也没上前,直到卢敬锡抬起头看过去,对方才慢吞吞地走来,拱手道:“卢公子才富五车,有经世治国之才,却为奸人所连累陷害,只能把时光空耗在此等无聊之事上,实在是令我扼腕叹息。”
卢敬锡问:“你是谁?”他不记得曾在朝廷中见过这人。
男子说:“我是来请你出山,匡扶社稷的人。”
卢敬锡自嘲一笑:“我?匡扶社稷?我不过一介小民,哪有那个本事,你还是另寻高人吧。”
对方摇摇头说:“先生休要妄自菲薄,这事正需要你来做。”
卢敬锡不再看他,回过头,闭上双眼,说:“走吧。我不想掺和你们的事。我哪边都不会站的。”
对方则说:“大厦将倾,我们所有人都是覆巢之卵,先生你想独善其身的话,正应当要听我遗言。”
“如今朝中奸佞当道,皇上病危,时日不多,那佞臣怀雍整日出入御书房,干涉朝政皇令,委实于理不和。”
卢敬锡睁开眼,正巧看到水面上,鱼漂在平静的湖面上一颤一颤地打转,他握紧鱼竿,愈发用力。
男人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他的动摇,乘胜追击道:“太子年幼,若是怀雍包藏祸心,太子怕是无法应对,我们想请您做太子太傅,教授太子课业。只是这样而已。”
……
入夜。
皇后散开华美繁重的发髻,大宫女茹心侧立与她身后,为她细细地梳理每一缕头发。皇后鬓边已生出一些白发,这两年长得格外多,每月都要用药水染黑才行。
皇后睡眠不好,临睡前要饮一杯玫瑰露,并一颗太医院制的安神丸才能睡,茹心亲手调制奉上,皇后服用后不久便安然入睡了。
到这时,她这个伺候了十年的大宫女才有空稍得休息,让小宫女守夜即可。
茹心自去梳洗,在皇后身边伺候可不能有一点差错,特别是在这紧要关头。
她回到自己屋子里,不多时,响起三声敲窗的咚咚轻响。
来了。茹心精神为之一振。
茹心打开窗子,见到来人,从袖中取出一张叠起来的纸递过去:“这是今日的。”
请给雍公子。她想。
显然这早已不是第一回,她干得轻车熟路,两人也没有多寒暄,各取所需后便散了。
……
数日后,皇后为给太子添一位新太傅的事来请示皇帝。
皇帝甚是不高兴:“朕已为他请了那么多大儒做老师,还需要再加?”
皇后恭敬委婉地说:“陈老先生年岁太高,每日那样早起,实在是受累,臣妾见了于心不忍,觉得是不是该换个年轻些的,正好听说一位合适的……”
皇帝:“你觉得谁合适?”
皇后:“正是清河卢氏的长子,当年以国子监第一名毕业的卢敬锡,他原在尚书台,任四品官,陛下可还记得?”
她垂睫道,未看皇帝的神色,却也能感受到屋内的氛围立时紧张起来。
皇上转头唤了一声,“雍儿,过来。”
怀雍答:“隐鳞在。”
皇上问:“你觉得如何?让卢敬锡给太子做老师,是不是一件好事。”
怀雍的声音似乎不带一丝感情,平静地说:“此事臣无从置喙,全得由皇上定夺。”
皇上坚持要他的意见:“朕是在问你是怎么想的。”
不得已,怀雍只能说:“卢敬锡年岁尚轻,但他学问扎实,担任太子老师也不是不可。”
半晌,皇帝低笑一声,意味不明地笑说:“确实是个好人选。行,你要加就加吧。”
回罢他挥挥手:“若无其他事便先退下吧。”
皇后并未逗留,她抬眸望了一眼,看得有些眼热,只见怀雍走到龙椅旁,还站上了台阶,只需要一步,怀雍就可以坐上龙椅。
那么近,简直触手可及。
第47章 香片
卢敬锡许久没有进宫,但一切章程他都还未往,到了宫门口,检查出入令,下车步行。今儿是他第一天来,没想到已经有人在等他。正是暌别一年未见的怀雍。
怀雍说正巧,那么顺便送他去长春宫吧。卢敬锡拒绝。
没拒绝成。
于是上了车。
怀雍开门见山与他说:“眼下宫中形势复杂,你原本独善其身不是挺好,何必来趟这趟浑水?”
卢敬锡:“我只是在尽为人臣子的本分,光禄大夫多虑了。”又说,“再者说了,只要身在京中,哪有人能有办法真的做到独善其身?您不也是吗?”
怀雍目光沉沉地凝视着他:“文起,你安安静静的,埋头做个教书匠吧。”
怀雍这是什么意思?觉得自己会害他吗?
卢敬锡怔了一怔,心头滋味难辨。来之前他已想过,若是见到怀雍以后该如何如何。他想,他不能再像上次那样狼狈,他要体面礼貌,要在怀雍面前彬彬有礼。可真的见到怀雍,心还是一下子拧了起来。
换作五六年前,他们还在国子监时,他是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怀雍会这样冷淡地威胁自己。怀雍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那天夜里,与他抵足夜谈的少年是真的曾存在过吗?
他思念了那么多年,忽然间觉得不真切了。
卢敬锡勉强挤出个苦笑,在袖子里攥紧拳,蓦地又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甘心,说:“嗯。”
怀雍,你在担心什么呢?担心我会做逆臣贼子的附庸吗?
卢敬锡坚定地说:“你知我的,我只一心忠于正统。”
所以,无论是皇后国丈,还是你,都不会偏向,谁坐在皇位上,谁是正统皇家继承人,我就做谁的忠臣。
长春宫到了。
卢敬锡下车,揖身谢过,转身离开。
怀雍变了,而他也不应该再继续停在原地了。
……
御书房里,午后,父皇忽然问起了他送卢敬锡一程的事,直白地说:“你以前不是喜欢那小子吗?喜欢的话就收在身边吧。”
怀雍手上所执的朱砂御笔滞了一滞:“您不是厌恶我好南风这一事吗?”
父皇轻描淡写地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怀雍:“儿臣如今不喜欢了。”
父皇:“哦?那你整日带在身边的那个护卫不是因为喜欢吗?朕看他颇为伶俐,若不是你心头好的话,把他送给朕如何?”
怀雍放下笔:“不要。”
父皇轻轻笑了两声,对他的忤逆不以为然,像是在对待一个小孩子似的,反而愈发亲昵了。
父皇伸手拨了拨他鬓边落下的一丝碎发,声音轻柔:“你要是还喜欢赫连夜,反正他爹死了,他废的早,你想要的话,就连他一起收了也没事。”
怀雍任由父皇摆弄,如一尊玉像,随意回答:“他恨极了我,怕是不愿意的。”
父皇:“不用管他愿不愿意,只用管你喜不喜欢。”稍作停顿后,父皇一言难尽地妥协说,“你想玩男人就玩,朕以后不骂你了,但你玩归玩,万务仔细自己的身子,别生孩子。”
为什么呢?担心会又生出如我一般的怪物吗?
怀雍想。
怀雍说:“不用了,赫连夜都废了,要是把他收过来,是我照顾他,还是他照顾我?我已经用不上他了。”
父皇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站在外头伺候的杜公公闻声都差点忍不住想探头进来听一听。怀雍究竟是说了什么才把皇上伺候得这样开怀?
……
入夜。
怀雍坐在床榻边,一勺一勺地伺候父皇喝了药,净过手,拿起杜公公亲自捧上来的一盒芙蓉香片。
怀雍用黄澄澄的小铜勺舀了两勺,添进压床脚的饕餮小香鼎中,丝丝香气弥散而出,溢满了帝寝的床帐中,父皇闻到这阵香气,原本因为苦痛而紧皱的眉头也舒缓不少。
出门时,杜公公上前来与怀雍低声说:“雍公子,芙蓉香片快用完了。”
怀雍问:“怎么用得这么快?”
杜公公说:“皇上有些离不开这个香,早晚您不在的时候都要点,只有每日下午您陪着的时候不点,担心你闻了以后觉得困倦。”
怀雍知道是这香是皇后送的,便问:“皇后那边还有人吗?派人去在讨一些。”
杜公公为难地说:“小的早就派人去问过了。皇后娘娘说她手里头的全都给了皇上,自个儿都没剩。”说着,他掏出一个比鸡蛋大点的小瓷盒,“您见多识广,不比老奴耳目闭塞,或许您能想办法找人再配一点来。多备一些也好,不然只怕到时候用完了,皇上生气起来,老奴脖子上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怀雍接过东西,应下:“好,我想想办法。”
……
回府后,怀雍将那一小盒芙蓉香片给了尹碧城。
尹碧城不高不兴地收起怀雍的吩咐,哼哼唧唧道:“有事了才知道想起我。今日你在皇城遇见了那个卢敬锡,都与他说了什么?怎么着?他还能比我更像我哥不成?”
怀雍笑了笑,故意说:“你长得更像,他性子更像。”
尹碧城跳脚:“呸,他那假清高的性子哪里像我哥了?我哥才不是那样的。”
怀雍得趣地说:“你和你哥分离的时候才多大,你哪里记得清?”
尹碧城贴上来:“反正我就是记得。”
两人胡闹了一番,摇了会儿床。
温存之余,怀雍让尹碧城看看芙蓉香片,是否在江湖上有的卖。
尹碧城:“你们皇家进贡的香料,你却问我去江湖上买?”
怀雍:“难道不行吗?我还觉得真正的顶好的东西人家还不乐意往皇宫里卖呢。”
尹碧城拧开瓷盒,先是察看,再用指尖拈起一点闻了闻,似是想到了什么,说:“我得烧一点试一下。”
尹碧城衣服也不穿,只系好裤子,起身去到桌旁,往香鼎里加了一片香。
碳火燃烧,不多时,香片被炙烤的气味散发出来。
尹碧城闭目嗅闻,凝神感受,不多时,重新睁开眼,抄起桌上一杯凉掉的茶水浇了上去。
刺啦一声响。
怀雍披着衣服,坐起身来:“怎么了?”
尹碧城脸色不大好,转身走回来,问他:“谁送你这个香的?这味道倒不稀罕,但是其中恐怕加了产于南洋的一种药草,原是用来治病的,可使临终之人止痛入睡。却不能给身体健康的人,若是用了,以后离了他就会如万蛊嗜心,痛苦不已。你别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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