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晦飞掠至江面,俯身捞起琵琶,落到女子身侧,本本分分地将那琵琶完璧归赵,连个秋波传情的机会都不留,扭头就走。
墨玉笙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心道:“臭小子,这种时候……其实不必这么长眼神。”
那女子朝三人款款施了个礼,朱唇轻启:“萍水相逢即是缘。妾身想请几位公子登船,亲沏一壶龙井。”
说话间那画舫徐徐靠近,两艘画舫间不过一两仗的距离,女子的容貌清晰可见。
她是那种标准的浓颜美人,有着摄人心魂,大杀四方的香艳,只消一眼便能让人从头酥到脚指,却意外不凑巧地,不对墨玉笙的胃口。
墨玉笙兴致缺缺地欠了欠身,打算委婉不失体面地将这桩艳福拂了去,岂料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慕容羽竟然在这时开口了。
“多谢姑娘美意,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墨玉笙一脸见鬼地看向慕容羽,平日里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敢情好这一口?
慕容羽自然不好这一口,更担不起色鬼这名号。
他与墨玉笙一样,洁身自好,守身如玉。
但两者情况到底有些不同。
墨玉笙不沾美色是担心自己这副毒身拖累人家,色心还是有的。
慕容羽则纯粹是无欲无求。
大概是月老谱姻缘簿时贪杯过了头,让他落了单,慕容羽从小就对美色毫无兴致。如此看来也怪不得墨玉笙挡他桃花,兴许他的确没那个命。
慕容羽之所以应约,是因为他敏锐地从江风携来的脂粉味中嗅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异香,像是腐生花那般,透着股幽幽的死气与腐臭。
而这个味道,他在十年前白水镇尾随一众英雄上绝命崖时闻过。
有的人过目不忘,比如元晦。
有的人过鼻不忘,比如慕容羽。
慕容羽眼皮轻轻一掀,对上了墨玉笙的双眸。
两人厮混了十数年磨砺出来的那点默契,让墨玉笙立刻就心领神会。
元晦站在两人对面。他读不懂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却能读懂墨玉笙每一个微妙的神情转换。
他于是上前一步,对墨玉笙道:“师父,我陪慕容叔赴约,你进船歇着。过几日就到神农谷了,在此之前无论如何要养好身子,不宜劳心费神。”
墨玉笙点点头。
以那两人的武功修为,别说区区一艘画舫,便是龙潭虎穴也能游刃有余地走上一圈顺便打几只野味,当下宽了心目送二人登船。
一进船舱,一股浓郁的沉香扑面而来。
沉香素有“六国五味”之称,分蜜香、乳香、果香、清凉香、花香,寻常人闻不太出差别,但慕容羽天生一副狗鼻子,能嗅出其中微妙的差异。
这股铺天盖地的沉香,乍闻上去乳香四溢,然而甘甜之下压着一股子辛麻,非常细微,像是锦绣丛中藏着的细刺,刻薄又收敛。
二人尾随红衣女子进了一间厢房。
房内摆设精致考究,梁上悬了一块牌匾上书“琉璃仙境”,角落里焚烧的香炉十分应景地捧起袅袅青烟。
屋内很暗,只开了一小扇窗,窗前摆了一张茶桌,桌上放着一壶刚入沸水的龙井,清苦淡雅,在这烟雾缭绕的沉香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红衣女子轻轻抖了抖水袖,露出一小节玉藕似的手腕,从一侧取了三个茶盏,“一杯龙井茶,饮尽江南春。春日有三样要事:游湖,赏花,品茶。妾身今日有幸,与二位公子完成了其中两样。”
她提起茶壶,倒了三盏茶,盈盈起身,将其中两盏递给对面二人。
佝身时胸前春光乍泄,她不以为意地拢了拢肩头轻纱,笑道:“开春下的第一波新茶,不及碧螺春清甜细腻,自有他的鲜爽甘醇。”
慕容羽接过茶盏,透过氤氲的水汽,冲那红衣女子微微一笑,唇角贴着盏沿,抿下一口茶水。
元晦垂着眼,双手安静地平置于腿间,没有去接那茶盏。
他在无相寺待了五年,自带一股香灰的沉寂,手握一本经书,便能冒充静坐高僧。
红衣女子不以为意地笑笑,回身坐下,转头看向慕容羽:“多谢二位公子的抬手之恩,妾身还不知恩人贵姓,实在失礼。”
慕容羽将那热气腾腾的茶盏落回到桌案上,眯细着眼,目光在红衣女子周身流连了良久,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俨然一个登徒浪子。
他面上轻浮,说出来的话却有如平地惊雷:“说笑了,你怎会不知我们是谁?”
他顿了顿,缓缓吐出三个字:“狐媚娘”。
被他一语道破身份的狐媚娘并不显得有多惊诧,她漫不经心地抬眸回了个勾魂的媚眼,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浅酌了一口,“好茶。世人说,明前是珍品,雨前是上品,果然不假。”
她放下茶盏,伸手在额鬓处摸了一把,带下块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南辕北辙的俏脸。
第27章 蛊虫
细看去两张脸虽大相庭径,却一脉相承地透着股“媚”,而她这双细长的狐狸眼更是让“媚”登峰造极至“妖”。
那妖眼如丝,轻轻一眨,好似能投来天罗地网,将人魂魄囫囵个地兜了去。
她右眼眼角有一块拇指大小的红色胎记,放在任何一张白玉微瑕的脸上都显得突兀,却与她的妖媚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像是专门在眼角以朱砂点得一道勾魂符。
——只是十分不凑巧地对眼前两位公子不奏效。
慕容羽:“代我向司徒云海兄问好。”
狐媚娘一听“司徒”二字脸色微变,“问候就不必了,只消让我拿了东西回去复命。”
慕容羽目不错珠地看向狐媚娘:“东西?什么东西?我与司徒兄也就是见面点头的交情,前几日在英雄大会上匆匆打了个照面,不曾亏欠他什么。”
他顿了顿,忽地一笑,“难不成司徒兄看上了我这个人?”
元晦面无表情的脸上总算起了些许波澜。
听这语气颇有某人之风……果然近墨者黑……
狐媚娘低低笑了几声。
既被识破身份她便也不藏着掖着,反正无论东西到手与否,这三人都得死。
“从中原楼走漏了消息,说萧翎天独子中了蚀心毒,派你们几人兵分两路去寻毒手七姑。毒手七姑是什么人?会乖乖把解药交出来?所以萧翎天把九州令给了你们其中一人。”
她一双媚眼缓缓拂过对面两人,“识相点就把九州令交出来。你们免了皮肉苦,我也好与主人交差。”
慕容羽一手落在桌面,轻轻叩响了桌角,表情耐人寻味,“既是兵分两路,你又如何确定九州令在我们手里?”
狐媚娘也不卖关子,“不确定。”
所以此时,为萧翎天奔命的沈清渊那头,大概也在经历一场激战。
好一个调虎离山,一石二鸟。
既能解中原楼成为众矢之的的困局,又能趁此机会揪出内鬼清理门户,不知是该夸萧翎天老谋深算好,还是该夸他心狠手辣好。
正在此时,角落里的香钟响起。
香火燃尽处,一个半拳大小的撞锤跌落,掉在盛满香灰的银盘上,发出清悦的声响。
狐媚娘去了一眼香钟,嘴角勾起一抹狐媚的笑意,“茶也喝了,话也说了,东西交出来吧。”
慕容羽收了笑,轻轻摇着羽扇,“我若说没有呢?”
“九州令和几位的性命,我总得带走一样交差。”
狐媚娘那笑语吟吟的眼底忽地精光一闪,从袖中跌出只半掌大小的器具落入她的柔荑。
竟是只玉埙。
慕容羽目光落在狐媚娘掌中的玉埙上,似笑非笑道:“那就要看媚娘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话音未落,狐媚娘拍案而起,后撤了半步,抬手吹响了玉埙。
埙声悲泣哀婉,一把将人拽出了这烟花三月天,打入榈庭落叶的冷秋,叫人从头到脚生起一股寒意。
然而埙声时断时续了一阵,便停得不干不脆,无疾而终。
狐媚娘眉心微微聚拢,不算太错愕也不十分淡定。
她在沉香中加了一味九虫散,几乎无色无味。
九虫散是种巫毒。
与普通的毒药不同,巫毒需要秘术启动。就好比一桶火药,只有用火折子点了引线,才能化身锥星锤,锤他个山崩地裂。点火前,其攻击力和破坏力可能还不如一块破砖。
九虫散的开启秘术就藏在香钟报时声和玉埙声中。
按常理,一旦引发体内的九虫散,中毒者会全身筋骨酸软,既而化成一滩烂泥。
内力被封印在不能自己的四肢中,再强的武林高手也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然而眼前两人,一人颔首垂眸坐如金钟,一人手持羽扇气定神闲,哪有半点中毒之相?
狐媚娘将玉埙收入袖中,忽地掩面大笑。
她笑得花枝乱颤,声音并不清脆,带着种酥麻的嘤嘤声,乍听去真像只诡魅的狐妖。
她颤颠颠地笑了一阵,缓缓开口道:“主人只叫我多留意那位病娇的俊美公子,没想到……”
她后面的话尚未出口,对面那从头到尾明月松间清泉石上神游的青年忽地神色一凛,一跃上了茶案,若疾风般掠过桌面,仓皇间绊倒了风炉,炉上冒泡的沸水四溅,打湿了他的右足,他却浑然不觉,径直朝着狐媚娘身后那扇临江小窗扑去。
可惜“近水楼台先得月”,狐媚娘红影一闪,先元晦一步钻出了小窗。
只听“轰”的一声响,船身剧烈地颤动,两块玄铁自窗台与门帘上方坠落,将茶厅两处出口悉数封死。
屋内顿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元晦伸指一弹,南北两个角落的烛火应声而燃。
两人四下查看了一番才发现,不仅门窗,脚底踩的,头顶上悬的,乃至四周触摸到的竟都被玄铁层层包裹住了。
两人被这口铁棺材困成了瓮中鳖,插翅难飞,元晦开口的第一句话竟还是:“子游……我要去寻他……”
一声“子游”听得慕容羽莫名的心惊肉跳,到底形势紧迫,不便纠结这些细枝末节,他拍了拍元晦肩头,安慰道:“你师父这个人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实际上还是很有两把刷子。功夫不敢说独步天下,普通的三教九流奈何不了他。何况他轻功出神入化,倘若真出了点什么岔子,他大可以拍屁股走人。你就不要太过忧心了。”
慕容羽说的这些,元晦自然懂。
他却还是担心,止不住得担心,没来由得担心,以至于身后出现的异动都没有察觉,被慕容羽一把扯过衣袖,连拖带拽得退至墙根。
“当心!”
东侧墙角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口子,几只酷似毒蝎的怪虫在那探头探脑,大概是嗅到了活物的气息,朝着二人缓缓蠕来。
那怪物通体赤红,一人拳头大小,背腹裹着两团肉瘤,尾部高高扬起一根毒刺,行动时极速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
慕容羽抖了抖手腕,羽扇倏地展开,在他指尖转动。
随着羽扇越转越快,渐渐脱离了他的五指,旋转成一枚巨型飞镖,裹着劲风,扫向毒虫。
那毒虫看似可怕,背腹似乎极其脆弱,被羽扇卷起的气旋轻轻一戳,碎了个稀巴烂,十分不堪一击,简直徒有其表。
然而,二人还没来得及放宽心,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随着身体爆破,毒虫体内的浆汁四溅,其中几滴随着气旋翻卷落入墙角的紫砂陶盆中。
两条半掌大小的金鱼前一秒还在水中嬉戏,忽然发疯似地上下翻滚,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活活肢解。
成片的鱼鳞、鱼鳍在混乱中浮上水面,却顷刻间化作一摊黄汁,连同鱼骨消失不见了。
敢情这毒物体内竟载满了化骨绵水,轻轻一碰就能自爆,将周遭活物化得尸骨无存!
慕容羽冷笑一声,“你我面子还真大,值得司徒云海大手笔地弄来这么些毒物。”
不待元晦接话,悬在二人头顶的天花板悄然打开了一道豁口,一群乌泱泱的毒虫扭动着糯软的身子,蠢蠢欲动。
元晦面沉似水,自他掌心蓦得腾起两股真气,钻出宽大的袖袍,两股真气交缠成一条银龙,缓缓攀上两人,将二人护在腹下。
电光火石间,慕容羽指尖飞旋的羽扇再度出手。
那羽扇极有灵性,如飞鹰一般紧盯猎物,高速转动的气旋化作爪牙,将毒虫杀得片甲不留,横溅的毒液上下翻飞,被银龙挡了个滴水不漏。
飞鹰与银龙,一个主攻,一个主守,配合得天衣无缝。
按常理,这批自西域远道而来的毒虫比从矿石中提炼出来的黄金还要珍贵,凑个天时地利人和才能炼制而成,不可能无穷无尽。
二人只需将毒虫杀尽,便能腾出手,料理这口铁棺材。
可惜天不遂人愿。
两人所处之地密不透风。
风不能出入,“气”自然也不能出入。
元晦的真气或者可以取之不尽,慕容羽的内力或者可以用之不竭,世人赖以生存的“气”在这弹丸大小的密室却不能。
一墙之隔,狐媚娘慢慢悠悠地沏了一壶龙井。
这批从西域借调过来的小可爱可不只是会些花拳绣腿。
它的每一次自爆都会消耗一部分“气”;它的尾部被植入了一颗响铃,那可不是什么解乏的助兴之物,大名鼎鼎的马蹄莲幻术就隐匿其中。
她伸出一小节舌尖,如毒蛇吐信般,舔了舔嫣红的嘴唇,眼底是藏不住的兴奋。
她十分好奇隔壁二人会是怎样的一种死法。
被化骨绵水化成渣?被干耗至气绝?又或者……迷失在幻境中自绝于世?
她有些迫不及待地去了一眼桌上的香钟。
香已焚烧过半,等到香灰燃尽,便是一锤定音之时。
暗室中,毒虫体液肆无忌惮地飞溅,将空气染得微微发黄。
焚香,九虫散,连同这挥发至空中无处不在的化骨绵水交融在一起,化作一股阴湿的死气在虚空中东奔西窜,仿佛要将那所剩无几的生气赶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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