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孙时维暗中给周元瑢递眼色,示意周元瑢往后面看。
周元瑢疑惑地转过头,一看,好么,旁边树林掩映的官道上,一辆眼熟的马车正停在那里,武王殿下坐在车辕上,眼巴巴地望着这边。
“周元琦,周元琦呢?”
一回到南郊工程大本营,周元瑢就叫起来。
不一会儿,周元琦掀起门帘,走进帐篷,冲周元瑢行一礼,笑嘻嘻道:“周大夫找我?”
“二哥,我有事问你,”周元瑢站起身,走到周元琦面前,压低声音,有些责备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跟武王说的,为什么他还在跟着我?”
“啊……”周元琦揉了揉鼻子,“就是小弟你教给我的那一套啊,有一些关于你和武王殿下的不实之言,甚嚣尘上,为了避免谣言传得更加厉害,武王殿下还是不要来找你了。”
“他答应你了?”
“答应了!”
那就奇怪了,周元瑢心想,为什么还到工地上来找他呢?魏玄极就没事干吗?不是,武王殿下就没有自尊心吗?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周元琦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他又出现了!”周元瑢道,“你出去看看官道上,就知道了。”
“哦~”周元琦拖起长腔,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
“你不会还说了什么多余的话吧?”周元瑢疑惑地打量着周元琦。
“那没有,不能,没有没有。”周元琦调转身形,掀开帘子,昂首挺胸地出去了。
*
大皇子事发之后,武王殿下便成了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人,很多人都猜测,皇上会把皇位传给他。
他军功赫赫,在百姓中的风评也很好,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对那名周姓的前朝遗族太过关注,这可能会成为他身上唯一的变数。
但是,就在朝臣们持观望态度的时候,这位武王殿下却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反而还天天跟在那位前朝遗族周大夫身后,不论刮风下雨,都往灵渠工地上跑。
很多大臣认为,这说明武王殿下难成大事,容易被小情小爱所左右,而且还非常任性,不顾他人非议,皇上就算要改变继承人,也不会把皇位传给他,这是他的局限性。
另外一些大臣认为,皇上根本不会改变皇位继承人,皇位还是大皇子的,只是大皇子这次犯了大错,皇上非常生气,要好好地惩戒他一次,杀一杀他的气焰,等过了风头,大皇子还会从大理寺放出来,重新回到端阳宫。
当然,还有一部分大臣,非常看好武王,认为武王有勇有谋,身后还有军队支持,这波又出手精准,一击拿下大皇子,就凭能力来说,皇位非他莫属。
在朝中大臣们掐得不可开交之际,两位位于风口浪尖上的当事人,都一无所觉,该干什么干什么。
魏玄极是一向我也行我素,也没怎么想过维护个人形象,而且要让他为了个人形象、政治前途,就放弃周元瑢,那是不可能的,为了后者放弃前者还有可能。
大皇子则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正在大理寺中接受无休无止的审问,这一次,他知道,皇上不会再救他了。
从他被抓到现在,半个月过了,皇上一次面都没有露过,他想尽办法托人传出去的消息,也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不管他在牢房里哭得多么惨,忏悔得多么真诚,甚至绝食明志,皇上都没有给过他半点回信,半点希望。
暗无天日的牢房,冷冰冰的大理寺官员,每天见到的都是这两样东西,渐渐地,大皇子的意志一点点被消磨掉了。
心里的溃败是一切崩溃的开始,大理寺上卿第八次提审大皇子时,大皇子终于松口承认了书信是他写给裘光的,瀚海商队是他安排的,北狄刺客是他指使的。
带着某种自暴自弃的心情,大皇子将自己做的事全都一五一十地上报。
当这些罪行呈上宣政殿时,开平帝掀翻了桌案,桌上昂贵的茶具打翻一地。
在场的大臣们纷纷劝说开平帝保重身体,大皇子只是一时糊涂,并不是真的要里通外族,请皇上念在大皇子是初犯,对他网开一面。
社稷不能动摇,不管大臣们心里怎么想,此时都会这样劝。
当然,最终拿主意的,还是开平帝。
“皇上怎么说?”大皇子推开了杜人五递来的食盒,苍白面上涌起一丝病态的潮红,他急不可待想知道结果,在他完全放弃自己之后,他那父王会怎么做。
大皇子一直坚信着,开平帝没有第二种选择,开平帝的继承人只能是他,因为从一开始,开平帝就亲自培养他,将他带在身边,他们有最多的相处时间,有最深的信任,如果开平帝抛弃他,也意味着开平帝否定了自己过去所做的努力。
所以,开平帝在经历过最初的愤怒之后,一定会冷静下来,仔细分析利弊,这个时候,开平帝就会后悔,这样对待自己的大儿子了。
所以,大皇子将自己的罪证全数呈上,他摆出放弃的姿态,就是为了逼迫开平帝做一个决断。
开平帝真的舍得放弃他吗?真的敢选择魏玄极吗?
“大殿下,唉……您还是不知道的好,”杜人五叹息道,“皇上气得吐血,说按照大晟律处置。”
“嘭!”
大皇子一脚踢开地上的食盒,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叫:“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对我?我可是你一手培养起来的,什么都按照你的喜好去做?你教我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是你现在却因为这种事放弃我?凭什么?凭什么??”
大理寺的特别囚房中,总是有重兵把守,此时,那些守卫一拥而上,将大皇子就地制服。
杜人五被驱赶出囚房的时候,正看见粗大的木栅栏里,披头散发的大皇子被一群守卫压在下面,像个疯子一样大喊大叫,丝毫不见过去在端阳殿上时的尊贵优雅。
九月二**理寺的审判结果下来,皇上御笔亲批:
大皇子德行不端,罪大恶极,亲近小人,疏远君子,朕虽然为他寻求了天下杰出的人才,对他进行悉心教导,可是他秉性之中的冥顽不灵,难以通过后天的教育扭转。
为了防止他酿出更大的祸患,即日废除太子之位,驱逐出端阳宫,迁至西三宫闭门思过,在彻底悔罪之前,不得离宫一步。
……
这般翻天覆地的消息,一传出来,便是朝野皆知。
周元瑢是在少府寺内向虞上卿汇报灵渠验收情况时知道的这个消息,转瞬之间,所有人都开始议论这件事,连虞上卿也没心思听他慢慢汇报,叫他直接拟奏折,便转身去和其他少卿讨论废太子之后,朝中局势变化了。
周元瑢只好收拾了他的一大堆案卷,抱在手中,往外面走,一边走,一边咕哝着,怪不得今天某人没有尾随他,原来是去宫里听宣旨了。
这样说来,太子之位空出,武王岂不是最有希望接替大皇子的人,估计他最近都有的忙。
也好,乐得清闲,灵渠马上要贯通,他也没有心思考虑别的。
周元瑢放下案卷,腹中有些饥饿,便信步走出少府寺,往街对面的饭馆行去。
第117章 一更
与此同时,通往西三宫的宫道上。
身穿白麻衣,脚下踏着布履,披头散发的男子正缓慢地前行,他这一身服装,与皇宫雍容华贵的背景格格不入。
朴素至极的黑色布履,与出卖苦力的挑工也没有什么区别,此时却裹着男子细皮嫩肉的脚,露出半截圆润的脚踝,粗硬的鞋底一步一步踏在大青石方砖上,每一块砖的背面都刻有制砖工匠的名称,制成时的年号,端方规矩,形制考究,是通往当朝权力中心的引路石。
然而,男子此时两眼无神,脸色苍白,嘴唇半张着,看起来像是抽掉了魂儿一般,哪里还有往日在大青石方砖上疾步如飞的气势。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被押往西三宫的大皇子。
从大理寺到西三宫,有相当一段距离,大皇子往日都是乘坐专用车辇来去,宫外是马车,进了宫就是人力轿子,有那么少数几次,他心情不错,没有乘坐代步工具,而是下来步行,当时,他对身边的心腹杜人五说,这皇宫里的大青石方砖造的就是好,走在上面,有种双腿非常有力的感觉,仿佛能一直走到天上去。
现在,他不再有这种感觉了。
大青石方砖又冷又硬,布履的底子又单薄,每一步,都震得他脚底疼。
“殿下,该往左转了。”身后传来杜人五小心翼翼的提醒。
大皇子站住脚,目光仍然望着前方,红墙高起,宫道仍然笔直向前延伸。
可是,他不能再往前走了。
“殿下?”杜人五又叫了一声。
大皇子这才缓缓转过身,转向左边,在宫墙之上,有一扇小门,小门平时都关着,因为里面杂乱不堪,是卑贱的所在,贵人们不需要看到那些脏污的道路、杂乱的院落,小门关上,便可以让贵人们只欣赏到高大恢弘的宫墙。
而现在,小门开着。
门后一条泥泞的小道,因为刚下过雨,这条小道上又没有铺青石砖,只是泥土和煤渣混合在一起,现在变成了淤泥和煤渣混合在一起,显得脏污不堪。
这就是通往西三宫的道路。
西三宫是什么地方?是冷宫。
两百年间,西三宫不知道死了多少宫娥婢女,甚至还有夭折的小皇子小公主,这是最接近于权力中心的活地狱,被发配到这里的人,将永远凝视着皇宫高大的红墙、金灿灿的大殿屋檐,却住在最破败清冷的院子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无人问津的长夜。
大皇子的眼珠木然地向上方看去,在灰扑扑的屋顶上,京城秋日的天空依然那般蔚蓝无际。
他抬起脚,踏进泥泞中,飞溅的泥点,黏着的触感,从脚底传来,以往这些,最遭到大皇子的厌弃,如非必要,他绝不会亲自走这样一条不整洁的道路,因为不管在哪里,都不会缺少给他抬轿的人。
而现在,大皇子不得不走了。
他木然地走在这条混合着煤渣的路上,泥点和黑煤灰溅在白麻布上、脚踝上,渗透了薄薄的布履,甚至有砂砾钻进他的脚底,将细嫩的皮肤硌得生疼。
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着,走完了这一段,还有下一段。
杜人五见到自己原来高贵文雅的主子,如今变成这样麻木不仁的样子,不由得悲戚戚地抹起眼泪来,口中连声哀叹:“我可怜的大殿下呦,何曾吃过这样的苦。”
旁边押送大皇子前往冷宫的公差,见到此情此景,一个个脸上楼都出了迷惑的神色,就这,也能叫吃苦?
不过,大皇子毕竟是大皇子,就算现在变成了一介布衣,也还是皇上的儿子,公差们也不想自讨没趣,只想快点完成任务,没有说什么,只是催促声又急了一些。
这位爷的步速如果能快一点就好了,公差们心中想着。
却在这个时候,大皇子停了下来。
他两脚踩在泥地中间,扭过头,怔怔地看着一处破败的院门。
公差提醒大皇子:“不是这里,还没到地方呢!”
大皇子却一动不动,眼睛直直地盯着那荒草院落看。
杜人五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半门板斜在空中,另外一半干脆从门枢上脱落下来了,院子里长满荒草,能没过膝盖,不知道多久没人住了。
再往里看,一座破败不堪的堂屋立在荒草丛中,窗户纸被蚀出一个一个洞,房梁也朽坏了大半,触目所及,都是蜘蛛网和灰尘……
“大殿下!”杜人五连忙去拉大皇子的袖子,“您别看了,这地方不能住,还是快走吧。”
大皇子却仍是呆呆地看着这个院子,口中喃喃道:“谁说这里不能住人?你看,那不是住了个小孩吗?”
杜人五和众公差都被大皇子的话吓了一跳,顺着他的目光向院子里看去,小孩当然是没有的,只是在荒草丛中,有一座井台。
在场众人均感到一阵阴风吹来,别不是刚来就撞见鬼了吧?大皇子这是被脏东西魇住了?
“喂,嘿,赶紧走了!”公差们感到一阵晦气,催促着大皇子赶紧上路,见大皇子不动,便拿械棍来赶他走。
眼看着械棍快要打到他们身上了,杜人五连忙叫道:“大殿下,大殿下,咱们快走吧,您别再看了,这院子里什么都没有!”
大皇子梗着脖子,执着地说:“是有小孩的!你不知道吗,那小孩就在这里!”
“哎哟我的大殿下!”杜人五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这什么鬼地方,哪里有小孩能活得下来呢?您肯定是看见鬼了啊!”
“是吧,你也觉得有鬼。”大皇子神神道道地念着,“一个小孩,怎么可能在这里活得下来呢?他没有被冻死,也没有被饿死,炭火和食物,本王都拿走了,他怎么还能活得下来呢?”
众公差都听到了大皇子的念叨,不约而同在大太阳地下面打了个冷颤,这大皇子不会真的疯了吧,嘴巴里说得煞有其事,好像真的在院子里看到了小孩一样,连小孩的经历都能描述出来。
“快走快走,别再说了,快带上你主子走!”为首的公差大哥冲着杜人五叫道。
杜人五连忙架起大皇子的胳膊,强行扛着大皇子往前面移动。
大皇子就像一个没有个人意志的破布口袋一样,被杜人五扛在肩膀上,两脚木然地跟着他走,一边走,一边往回看,对着那院子,又是笑又是念叨。
“他怎么能活下来呢?”
“是啊,没人能活下来的。”
“除非……活下来的已经不是人。”
走过荒草院落后,再往前一拐就是西三宫的院子,大皇子也仍然在回头往后看。
忽然间,他不说话了,只是瞪着眼睛,盯着院门前破败的门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当天中午,大皇子被送至西三宫,便发起疯来,嘴巴里颠过来倒过去的都是荒草院落前“见到”的那个小孩,还时不时口吐白沫,两眼上翻,举着两只手在堂屋中乱舞。
这架势着实吓坏了杜人五,他请求公差把这里的情况带信儿给皇上,再求皇上给大皇子找个御医,要不然大皇子真的就要疯了。
109/143 首页 上一页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