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公差们只是例行公事,将大皇子送到地方,看管起来,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他们本身也没有面圣的权力。
杜人五一直等到晚上,也没等来御医。
在更长的时间里,不仅御医没出现,其他人也没出现,整个破败空荡的冷宫,只剩下大皇子一个人。
冬天,很快就要来了。
*
宣政殿的小朝会结束后,开平帝留下魏玄极。
就像一个模范父亲那样,开平帝先询问了魏玄极的伤势,又问他开府之后,有没有不习惯的地方,最后问了问他最近在做什么。
魏玄极一一如实回答。
听到魏玄极的前两个回答,开平帝都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唯独最后一个,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脸上的和善的神色消失,被不赞同的表情取而代之。
“最近没有参加经筵和骑射训练,就是在少府寺和灵渠上转悠了?”开平帝问道,“朕看你和那个周大夫会不会走得太近了。”
一般遇到开平帝改变脸色,大皇子都会有所顾忌,至少向开平帝表明要做出改变的态度。
然而魏玄极却只是无所谓地说道:“有么,周大夫和儿臣的关系本来就很好。”
那副坦然的模样,仿佛在说,我这边是改不了,父皇不习惯的话,还是习惯一下的好。
开平帝还想说什么,想到魏玄极一直以来都没人教养,全靠自己摸爬滚打一路上来,便又对他生出些许愧疚之意,想着还是慢慢来吧,不急于一时。
“罢了,你若是没事,还是去参加经筵的好,还有翰林院拟定的奏折,你也跟着看一看。”开平帝摆了摆手,“下去吧。”
“是,儿臣告退。”
魏玄极从宣政殿一出来,就看见一名小太监在旁边候着,问他是否要备轿子。
“不必。”魏玄极道,他匆匆下了台阶,正要往宫道上走,就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那小太监还跟着他。
“公公也不必跟着我。”魏玄极头也不回地说道。
“是皇上命多福跟在武王殿下身边,随叫随到,伺候武王殿下在宫中的一切事务。”小太监尖着嗓子说道。
魏玄极这才看了一眼小太监,见这小太监白白净净的,大概十四岁上下,看起来像是刚送进宫没多久,模样还有点呆,不知道怎么入得开平帝法眼的。
开平帝既然把小太监给了魏玄极,那就是叫小太监盯着他,皇上光明正大地在儿子们身边安插眼线,是常规操作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魏玄极感觉这个眼线不大精明。
“好吧,那你跟着吧。”魏玄极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迈开腿便往宫道中走去。
魏玄极走得很快,一般人很难跟上他的步速,小太监只能在后面一阵小跑,勉强追上他。
忽然间,魏玄极一转身,进入宫墙旁边的小门。
小太监诧异,武王殿下不是要回朝阳宫拿东西吗,这是去哪儿了。
但是他不敢问,因为武王殿下看起来很凶,冷着脸的时候,有种生人勿近的气场。
毕竟他是能把北狄击退的武王殿下啊,杀伐果断,雷厉风行,那是肯定的。
他只好再加把劲儿,继续跟上。
忽然间,武王殿下身影一闪,不见了!
小太监惊慌失措地站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中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与此同时,押送大皇子的队伍正走过荒草院落,往西三宫方向去。
魏玄极来到破败的院门前时,公差队伍还差一点点就要绕过转角。
他目送着他们离去,心中有些惋惜。
可惜了,没能好好“送一送”他这位大皇兄。
毕竟是要去冷宫,这地方,他可熟着呢,可以跟大皇兄介绍介绍,在哪里能捡到劣质炭火,在哪里能讨得馒头咸菜。
不过,也许人家不需要。
就在魏玄极站在院门前,往煤渣路转角眺望时,队伍中披头散发的大皇子,也下意识转过头来,回望荒草院落。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大皇子神色一凝,本来木然的眼睛像是看到什么极可怕的事物一般,恐惧地瞪大了。
魏玄极则定定地望着他,眼中是无尽的嘲讽。
没想到吧,有一天,你我之间的位置会倒转。
你会住进无人问津的冷宫,享受漫漫冬夜的折磨。
而我则穿着五爪龙纹礼服,在宣政殿中以武王的身份参政议政。
“小孩……怎么可能活着从冷宫里走出来呢?”大皇子的神色愈发疯狂,口中念念有词,“能活着走出来,说明,小孩已经不是人了……是鬼,是魔,是妖孽!那小孩不是人,是妖孽!”
“大殿下,您到底是怎么了?大殿下,您别吓唬我啊!”旁边的杜人五急忙上去拉扯大皇子的袖子。
“我看见那妖孽,就站在那里,就在那里!”大皇子朝着来路上喊叫起来。
杜人五和公差们听到这话,都向来路上看去。
然而,从他们的角度,并不能看到闪身走进院门阴影中的魏玄极。
于是,一场误会发生了。
“这里不会真有什么吧?”公差们面面相觑。
“呜呜……大殿下真的疯了!”杜人五哭哭啼啼。
一群人赶忙一拥而上,推着大皇子离开这处诡异的荒草院落,安置在西三宫里,之后才有了大皇子发疯的消息,从西三宫里传出,越传越厉害,以至于宫里的宫女和太监都不敢靠近这个地方。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魏玄极“送”完大皇子,从门板的阴影里走出来,掉头往宫道上走去,步伐十分轻快,一如他的心情。
如果是五经博士在这里,一定会念叨,得饶人处且饶人,人家已经落井,就该展现一下风度,不要再往井里扔石头。
可是,魏玄极不是那种宽宏大量的人,他就是要往井里扔石头。
不扔石头,不亲眼看一看大皇子的惨相,这份胜利果实就总觉得缺了点滋味,对不起他这么长时间吃的苦,受的难。
就像周元瑢修完了灵渠之后要验收一样,他推翻了大皇子,当然也要来确认一下大皇子是不是预期中一样惨。
现在看来,效果确实不错。
魏玄极的心情也非常之好,以至于他从宫墙上的小门里出来,看见小太监时,还冲他点了点头。
“武王殿下,您怎么去哪里了!”小太监惊讶地问道。
心情好不代表魏玄极就要回答问题,他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今天的事情还有很多,没时间耽误了。
“武王殿下——”小太监又跑了起来,对于这个冷面武王的畏惧,又多了几分。
*
魏玄极回去一趟朝阳宫,取了他最爱的一件练拳用的木人桩,夹在胳膊下面,转过头来,就看见那个小太监在宫门前探头探脑。
魏玄极看了看木人桩,又看了看那小太监。
弹剑本来伸手来接木人桩,等了半天却没等到主子把东西交给他。
一抬头,看见魏玄极把木人桩塞到小太监怀里,让他拿着。
“我身边不养闲人,既然你没事做,那就替我拿着这件东西,回一趟王府。”魏玄极道。
小太监本来已经跑得满头大汗,忽然又被塞了这么大一个木人桩,光是抱着他站着都十分费力,更何况要抱着他跟上武王殿下了。
武王殿下一定是想要累死他,小太监崩溃地想。
幸亏离开朝阳宫之后,走了没多久,就有车辇来接人,武王殿下独乘一辆,小太监和弹剑乘一辆。
小太监先是谨慎地观察了一会儿弹剑,发现这也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也不敢打扰人家,便抱着木人桩打起瞌睡。
过了不知多久,车辇停在武王府门前,门前的小厮把小太监晃醒了,问他武王殿下有什么吩咐。
小太监奇怪这人为什么要问自己,他往旁边一看,发现弹剑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接着,他又发现,武王殿下单独的车辇也走了!
眼下,这条街上,只有他一个人坐着车辇回来,再加上拉车的车夫,和他怀里抱着的假木人……
一阵秋风吹过,小太监想哭。
*
魏玄极赶到少府寺门前,正想抓一个出来的人问问,他们周大夫在不在里面。
谁知,他往少府寺门前一站,还没有开口,呼啦一大片人围了过来。
“武王殿下,您今天怎么降临敝寺,不知有何指教?”
“武王殿下,您真是英姿飒爽,如同天神在世!”
“武王殿下,您亲自来视察我寺工程吗?实不相瞒小人是负责……”
魏玄极看着这一帮眼生的面孔围过来,一个个热切得就像是见到了自己亲爹一样,他便觉得十分好玩。
没错,他就是这样一个低级趣味的人,一点都不讨厌别人对他阿谀奉承,这样新奇的体验,他以前还没有过,以前的二皇子,可是宫里的粗鄙野人,人人避之不及,稍微有点文化的朝臣都不耻与之为伍。
现在可好,大家都对他敬爱非常,一张张热脸凑上来,只为博取他片刻的注意。
这就是权势的力量么,真是有趣极了。
不过,魏玄极还有正事。
“周大夫在不在?”魏玄极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
周大夫……少府寺只有一个周大夫,他可是这里的大名人——被皇上破格加封为将作少匠,四品行中大夫的周元瑢。
听说周元瑢和武王殿下的关系非常密切,如今看来,绝非虚言!
今**中刚刚宣布了一件大事,大皇子倒台,消息传到少府寺,连虞上卿都坐不住了,立刻拉着几个少卿开始分析宫中局势,这些少府寺的大小官员,自然也听闻到只字片语,说是开平帝在宣政殿召集众位一品、二品的大员开完闭门会议之后,专门把武王留下来,不知父子俩关起门来又说了什么,是不是商量重新册立太子,武王上位看起来是事成定局了,但是,谕旨一日不下,这件事儿就是悬在空中,以武王殿下的智谋,肯定要开始活动布局,让这件事早日落定。
如此推论,武王殿下出宫之后,肯定会在王府中开个秘密会议,至少找几个心腹谋士,一起绸缪一番。
谁知道,武王殿下竟然在午后时分,就赶到了少府寺,算算时间,简直是从宣政殿一出来,就直奔少府寺而来,连王府都没回啊。
“殿下,周大夫不在少府寺啦,他中午吃了个饭,就去灵渠工地上了!”
“说是明天就要竣工验收,明天应该也不会来。”
“殿下想找周大夫的话,就去南郊灵渠找他吧!需要人带路的话,小人愿意与殿下同行。”
众官员们的态度愈发热切起来,一个个谄媚地看向魏玄极。
“不必了。”魏玄极摆手。
他回身坐上马车,叫车夫立刻驾车赶往南郊。
直到马车驶出半条街,后面还有少府寺的官员跟着马车走,看起来很想跟上来给武王殿下指路。
魏玄极放下马车帘子,心中想,虽然官员们趋炎附势的嘴脸看起来十分有趣,但是看多了,也就腻烦了,也不知道大皇子当初整天看着这些,怎么就不会腻。
追车的官员们见马车走远了,方才停下脚步。
“周大夫的运气真好啊,武王殿下还不受重视时,就和武王殿下交好了,如今可是要享福了啊!”
“这些天停在咱们少府寺门口的那辆马车,就是武王殿下还是皇子时用的那一辆马车,我见过!”
“看来前日里传言武王殿下留宿的那个相好的就是周大夫,果然所言非虚啊。”
“现在巴结好周大夫还来得及!”
“对对!”
……
第118章 二更
周元瑢预想中的清净日子并没有到来。
相反,他周围奇怪的人越来越多了……
南郊工地上,刚刚开凿完成的灵渠平整美观,灵渠两边是刚刚收割过的田地,一望无际,这个时候,本应该只有零星几个佃农在收拾自家田地,准备种点能过冬的作物。
可是现在,那些田地边缘的树林里,停着许多车马,马匹嘶鸣声、马蹄践踏声,一直传到灵渠工地上来。
远远看去,官道上的车马接连成片,穿着不同服饰的大小官员们都围在林荫道上,不住地手搭凉棚往工地上看。
尤其是周元瑢出现的时候,他们就会大声喧哗起来,一个个招手挥帕子,吸引周元瑢的注意力。
这场景让周元瑢想到了明星出街,或是刚下飞机的时候,受到粉丝们的夹道欢迎。
然而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明星,四品的官,在堂上官中间也算是末流。
能够受到如此多官员的追逐瞩目,不是因为他做出了什么惊人伟业,而是因为……武王殿下如今是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他与武王殿下的谣言还在飘着,这些人想巴结武王殿下,才来到灵渠工地上,使这项没什么人关注的工程,成了大小官员们每日打卡的胜地。
至于武王殿下本人。
他独自占据着距离灵渠工地最近的一片空地,把马车往那里一停,就坐在车上不知看什么东西,看一会儿起来转一圈,看见周元瑢往他那边看,他便冲周元瑢挥挥手。
周元瑢:……
明明想要消除流言,现在的情况,却让流言传得更厉害,魏玄极确实遵守诺言,没有上来找他,可是,这样整日跟着他,不比找他更糟糕?
周元瑢感到一阵手指关节发痒,他把孙时维叫来,对他说:“你去请武王殿下到这里来,我有话跟他说。”
孙时维迟疑。
“怎么?”
孙时维看向周元瑢的手:“周大夫,您先把砚台放下。”
周元瑢低头看去,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帐篷里的砚台拿出来了,分量还不轻。
“怕什么,我又不会打他,你叫他过来。”周元瑢将砚台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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