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刚到刘师傅修理店门前,周元瑢就听见哭声。
“这可怎么办啊,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友德,你哭也没用啊,还是快回去照顾你哥哥吧。”刘师傅叹息着,劝说道。
“我没脸回去,都怪我,都怪我!”
周元瑢听出正在哭泣的人,是刘师傅修理店的一个年轻工匠,曾经跟着周元瑢一起做花露蒸馏器,就数他手脚最快。
这年轻工匠叫做王友德,他还有个哥哥叫王友志,两个人都是做工匠的,不过他哥哥干的都是粗活累活,养着家里,王友德身上的负担没有那么重,他便到刘师傅修理店来跟着刘师傅做些有趣的玩意儿。
这一年中,因为周元瑢接了很多赚钱的手工活儿,又不累,还能赚到很多钱,王友德一直干得很开心,还想拉着他哥哥一起来。
只是刘师傅修理店暂时不缺人了,又因为保密的缘故,不宜招太多人进来,王友志才没能进来。
如今听来,王友志似乎在外做工,出了什么意外,王友德才在此痛哭。
周元瑢正想迈步进去,问问什么情况,忽然听王友德哭诉道:
“都怪我……都怪我给我哥介绍了少府寺修排水管道的活,想着是三公子的工程,一定是很好的机会,跟着三公子干,哪儿有不发财的呢,谁知、谁知……呜呜……”
周元瑢一愣。
“那简直不是人干的活!那个姓杨的,根本就是地狱恶鬼!他一定会下地狱的,永世不得超生!”王友德咒骂道。
周元瑢顿了顿,迈步走进刘师傅修理店,看见王友德坐在地上,众工匠正面色沉重地围在他身边。
“三公子?”刘师傅第一个发现周元瑢走进来,急忙叫道,“你怎么来了?”
王友德怔住,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周元瑢一眼,撑着地要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周元瑢走上前,“能不能全部告诉我?”
王友德开始憋着气,不愿意同周元瑢说话,还是经过刘师傅的开解,他才不情不愿地开口讲了。
原来他听说周元瑢在少府寺主持了一项大工程,就立刻让他哥哥王友志去少府寺报名,隔天就被选中,编进了修理朱雀街排水管道的队伍,当时,王家兄弟还觉得他们特别幸运。
谁知,正式动工之后,尚方署的杨监事对工匠们统一进行不近人情的管理,只要工匠动作稍微慢一点,或是稍微犯一点错,杨监事就对他们非打即骂,用铁鞭子照着后背打。
人在紧张之下,难免会犯一些错误,王友志在放排水管道的时候,没有拿稳,排水管道放下去时,比计划的位置偏移了一点点。
杨监事当场暴怒,冲着王友志就是一顿鞭子,王友志实在受不了,说他不干了,杨监事不仅没有放过他,还一脚把他踹到了坑道里。
王友志的腰撞在排水管道边缘,当时腿就动不了,被几个工友抬回家,直到现在还无法下地,这辈子恐怕就是废了。
本来是家中顶梁柱的王友志,一夜之间变成残废,王友志的爹娘便去杨监事面前要个说法,谁知杨监事叫人把两个老人家打了一顿,还告诉他们,如果还敢闹事,就让衙门把他们抓到牢里去。
“竟有这等事?”周元瑢吃惊地说,“可是,你们是良民,又不是苦役犯,怎么能随意打骂呢!”
“三公子……那个叫杨文虎的监事,凶名在外,你不知道吗?”有一名知情的老师傅说道,“我们这些在尚方署里做过事的,都知道……唉,若不是家里吃不上饭,谁会去尚方署那种地方,给杨老虎做事呢。”
王友德听到此处,方才哭道:“三公子,你真的不知道吗?我当初叫我哥遇到麻烦,就报你的名字,他们总能通融通融,谁知,我哥报了你的名字,还被杨文虎那个恶鬼踢到坑道下面!我还以为……你和杨文虎是一伙的,你当了官,就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了。”
周元瑢感到周围的工匠们,一个个把目光投过来,似乎也带着和王友德一样的疑问。
“这件事,我一定会查清楚。”周元瑢道,“先带我去你家里看看,找个郎中,给你哥哥和爹娘治疗伤势。”
“真的吗?”王友德惊喜,“多谢三公子!是我不对,我不该胡乱猜测。”
“就是嘛,三公子就不是这样的人。”“这工程是三公子主持的,只要交给三公子就没问题了。”“三公子,你可千万不能轻易放过那个杨老虎!”
在众人如释重负的话语中,周元瑢转身进去换掉赵师傅的行头。
第72章 二更
王友德家住在葫芦巷中,因为两个儿子都是做工匠的,王家的小二楼修得特别漂亮齐整,王家二老为人勤劳,在小二楼前开垦了一片菜地,正值秋季瓜菜成熟之际,藤蔓上的瓜茄都沉甸甸的,地里的萝卜、青菜也都成熟可以采摘了,叶片都水灵灵的。
只是,王家二老受伤卧床,没时间收割瓜菜,王友德也没有这个心情。
周元瑢来到屋中,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窗户紧闭着,床上卧着两个老人,墙角的褥子上,王友德的哥哥王友志正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这情形太惨,让周元瑢想到了以前在设计院工作时,见到的那些工地事故,工人总是承担着最大的风险,出卖着最廉价的劳动力……一旦受伤残废,全家的顶梁柱就塌了,勤勤恳恳换来的只有后半辈子的贫困潦倒。
周元瑢拿出身上的银票,递给王友德:“友德,你快去芝兰堂请个大夫来。”
王友德一见银票的数额,顿时有点呆:“这、这么多?”
“健康才是最大的财富,如果能治好,难道你哥哥挣不来这么多钱吗?快去吧,别耽误了。”周元瑢道。
“好、好,那三公子在这里等一等。”王友德捧着银票出去了。
周元瑢环顾四周,看见灶台上有个水壶,他走过去,发现水壶中还有一些水,不过不热了。
周元瑢想找个火折子把灶台里的火升起来,弯腰扒拉了半天,也没找到。
这时,墙角的褥子上,传来了虚弱的询问声:“你是谁?是……友德的朋友吗?”
周元瑢连忙走到墙角,蹲下身:“我是从刘师傅修理店来的,友德去找大夫了,你是友德的哥哥吗?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水……水在灶台上,你自己倒了喝吧。”王友志说道。
周元瑢不由得心中一酸,这王友志都伤成这样了,还顾着招呼弟弟的朋友。
“友德哥哥,我不渴,我是来看你的。”周元瑢说道。
昏暗的光线下,隐约能看到王友志棱角分明的脸,在此之前,王友志应该是个很能干的人,但是现在,他的脸颊都凹陷下去了,更显得颧骨突出。
“唉……”王友志眼睛无神,“也没什么好看的。”
“我想问问你,排水管道工程的事,杨文虎——”周元瑢刚说到一半,就看见王友志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动起来。
“别、别在我跟前提那个畜生!”王友志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他一定会受到惩罚的,实不相瞒,我就是冲着这件事来的,我想尽量多地掌握杨文虎虐待工匠的消息,这样才好向上检举他,让他受到惩罚。”周元瑢道。
王友志看了周元瑢一眼,突然笑了一声:“不会有什么惩罚的,我们这些工匠,本来就是贱命一条,我本以为跟着弟弟熟悉的周三公子做事,会好一些,没想到……比别处还要糟。”
周元瑢顿感尴尬,他硬着头皮说道:“友德哥哥,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不管我等会儿说什么,你都不要生气,不要激动,如果因此伤了身体,你弟弟会很伤心的。”
王友志扯着嘴角笑了笑:“你既然是我弟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好吧,我答应你,什么事还能比我的腿不能动了更叫人激动的,我现在已经不会激动了。”
“……我就是你说的周三公子。”周元瑢道。
屋里静了静。
王友志突然挣扎起来,脸上的神情也变的狰狞起来,他猛地扯住周元瑢的衣服,声音嘶哑地质问:“你就是周三公子??”
“对,我就是周元瑢,友德哥哥,你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周元瑢没有躲闪,任他抓着自己的衣服,目光沉静地望着他。
王友志怒气冲冲地盯着周元瑢看了一会儿,猛地松开手,身子又倒回褥子上,发出一声疼痛的闷哼。
“友德哥哥,你没事吧?”周元瑢连忙去看他压到哪里了。
正在此时,王友德带着芝兰堂的大夫进来:“快快,大夫,您快帮我哥看看,前天受的伤,现在还不能走路……”
大夫来到床边,拿出药箱,开始给王友志看伤。
周元瑢站起身来,退到一边,王友德担心地在旁边转来转去。
从头到脚检查过一番后,大夫告知王友德,他哥哥的这腿,还不是完全废了,可以慢慢复健,不过不能达到没受伤时的状态。
王友德惊喜交加:“真的吗?太好了!”
他来到床褥边,激动地捧着王友志的手:“哥,你听见了吗?大夫说你的腿还有救。”
兄弟俩抱头痛哭了一阵,王友德又引着大夫去看了受伤在床的老人。
连大夫看到这一家的情况后,都连连摇头,说实在太惨了,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被打成这样,连老人都不放过。
“唉。”王友德低声在大夫耳边说了个名字,大夫顿时面露了然之色:“怪不得……”
大夫开过药,王友德付了钱,千恩万谢地把人送出门。
回到室内,王友德蹲下身,找到打火石,点燃灶台里的火,把水烧上。
水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响着,王友德回到床边,看了看爹娘的情况,又返回到王友志身边。
“哥,你不要生三公子的气了,这件事不能怪三公子,只能怪我,没有调查清楚。”王友德懊恼道,“三公子对这件事完全不知情,他只是负责设计排水管道的人,并不了解杨文虎干了什么。”
王友志将信将疑地看看周元瑢,又看看弟弟。
王友德将他今天到刘师傅修理店,巧遇周元瑢的过程说了一遍。
“原来……是三公子出钱请的大夫。”王友志顿时有些惭愧,“怎么不早说!友德,你也是的,你怎么不说清楚!”
王友德连连承认错误。
把误会说开后,王友志的态度明显友善了不少。
周元瑢觉得差不多可以说明来意了。
“其实我这次来,是想知道杨文虎到底是怎么对待手下的工匠的,还有,我听他说,这次参加排水管道工程的人,都是牢里放出来的苦役犯,有六千多人,是不是真的?”
王友志跟着杨文虎做了一段时间的工程,但仍然不知道杨文虎手下到底管着多少人,他说他是负责朱雀大街铺设管道的,一条街上分了五十段,每一段有十个人在做事,一条大街大约是有五百多人干活。
据他所知,这些人里大部分都是普通百姓,只有那么一两个苦役犯。
“你是说,十个人里,只有一两个苦役犯?”周元瑢诧异。
如果真的有六千多个苦役犯,按照这个人力分配,肯定不用再额外招人了,可是,杨文虎还是额外招了人。
不仅如此,招的人还占着大多数。
“可是,如果这些人都是自由之身,杨文虎这样虐待他们,他们为什么不跑呢?”周元瑢问道。
王友志摇了摇头:“三公子,你看我……我想撂挑子不干了,最后落得什么下场,其他人也是一样,而且,像我这样的普通百姓,去应征的并不多,还有一大部分是服徭役的壮丁。”
周元瑢听出了这中间的问题,如果是服徭役的壮丁,那都是清清白白的良民,因为官府工程的需要,从各家各户免费征调来的,和苦役犯有本质区别。
如果像王友志这样,是自己去应征的,不想干了,结完工钱就走,也没什么问题;若是服徭役的壮丁,在服徭役的期限还没到的时候就逃走,那就是公然对抗官府,官府可以直接抓他们下狱,甚至牵连到家里的人。
在一些年代中,沉重的赋税和徭役,就是逼的很多平民铤而走险的原因。
“原来……并没有六千多名苦役犯。”周元瑢暗暗心惊,“苦役犯没有几个,大部分都是服徭役的良民,还有少部分自己应征的人。”
“是的。”王友志应道,脸上显出苦涩之意,“我还能跑,我那些可怜的工友,都跑不了,他们的名字户籍,都捏在杨文虎手里,只能被杨文虎活活压榨死。”
“你的意思是……”
“杨文虎叫他们没日没夜的干活,累得动不了就用鞭子抽,抽到人废了就丢在一边,不管他们的死活,”王友志苦笑道,“他们为了自己的家人不被牵连,只能不停地干活,一直干到像死人一样躺在路边。周三公子,若是你想了解实情,只要去朱雀街上看一看,听一听,就知道了。”
*
周元瑢从王家出来,沿着葫芦巷一直走,穿过一条条的街道,来到朱雀街上。
本来繁华的城市主干道,此时一片萧索,家家闭户不出,街道中间,挖开一道道深沟,许多灰头土脸的工匠正在深沟中爬上爬下,他们身上没有带任何防护用具,随时都有可能翻到深沟中去,就像王友志那样摔个半身不遂。
工匠们如同提线木偶般木然地工作着,每一段沟壑边,都站着一个手执鞭子的监督人,他们穿着尚方署的官服,是杨文虎的手下,只要看到有人慢了一些,他们就会拿鞭子抽那人,一边抽一边咒骂。
周元瑢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乱来的施工现场。
这是生怕工匠死的不够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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