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不喜欢二皇子,你不知道吗?”人群中的消息灵通人士说道,“我表哥以前在刑部做监斩官,去年秋天不是砍了一大帮前朝余孽的脑袋吗,二皇子出面救下了其中一家三个人,从那时候起,皇上就不喜欢他了。”
“前朝余孽,你说的不会是给大相国寺市集修了路的那位周监事吧?”
“对对对,就是他!”
“那我看,这件事就是皇上的不对了,二皇子保下周监事一家性命,那是因为周监事有本事,你看大相国寺前面那条街,修得多漂亮啊!以前半个月举行一次市集,现在几乎每天都有人在那摆摊,一直摆到晚上呢!”
老百姓们私下里议论人的时候,是不会管他是皇上还是哪方神仙的,他造福了百姓,百姓就夸他,反之,百姓就骂他。
因此,皇上这样的九五之尊,在老百姓们的舌头尖上,也变成了一个分不清是非的昏庸老头,二皇子明明没做错事,却偏袒大儿子,还把二皇子赶到北狄去,真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在嗡嗡的议论声中,长长的兵马队伍走过朱雀大街,穿过城门和护城河,挺进冬日百草凋敝的荒野之中。
最后一片代表着大晟的旗帜消失在道路尽头,送行的百姓们也纷纷回去做自己的事了,人群如潮水一般散进连接着的大街的小巷子里。
道边上,容色苍白的青年裹着厚厚的棉衣,手里抱着个暖炉,目光在道路尽头停留了一会儿,转过身。
“二哥,咱们回去吧。”周元瑢道。
“不看了?”周元琦兴奋道,“你要是还想追上去看看,我骑马带你出城。”
“不用了。”周元瑢失笑,“我看你就是自己想去加入人家吧。”
“我是想加入,可是人家也不要我诶。”周元琦又蔫了,“小弟,早知道我就去找二皇子,跟他说说情,你都能进入少府寺了,那我也可以加入军队啊。”
“二皇子又不是咱们家亲戚,还要替咱们家全家找工作。”周元瑢提醒周元琦摆正自己的位置。
“我这不是无所事事的,心里有点愧疚嘛。”周元琦道。
“嗯……”周元瑢想了想,“你跟我去一趟少府寺吧。”
“行啊行啊。”周元琦立刻答应,“去干什么?”
“现在二皇子不在京城了,我们要自保,只能靠自己,大皇子肯定还会想方设法地找茬,”周元瑢道,“我不会武功,虞上卿和董大人虽然会派人保护我,那毕竟也是有上下班时间的保镖,还是不够稳妥,所以,我决定,雇你当我的保镖,一个月二十两银子,怎么样?”
“就这么点小事啊,没问题,咱们亲兄弟还算什么钱!”周元琦道。
“这可不是小事,你要面对的敌人是大皇子,大皇子手下势力很大,像是下毒这种都是小意思,他还养了很多死士、杀手、眼线,你可是要以一人之力,对付他们全部。”周元瑢提醒道。
周元琦本来想着这工作不就是一天到晚跟着周元瑢嘛,挺无聊的,但是听他这么一介绍,又觉得充满挑战性了。
“行,那我就收你二十两银子!”周元琦兴致勃勃道,“我现在就开始上工吗?”
“是啊,走吧。”周元瑢拎起装着图纸的竹筒,往少府寺去,周元琦立刻蹦蹦跳跳地跟上,时不时还左顾右盼一番。
*
将作监大堂内,闲杂人等被清理出去,只留下与排水工程有关的人在。
周元瑢将下一阶段的执行图摊开在桌上,虞上卿、董衡等人便围上来看,杨文虎也迫不及待地挤上前。
周元瑢简单介绍了一下执行图的内容,这部分执行图的范围是从大相国寺到玄武街再到北门,需要铺设的管道规格差异较大,工程量比之前还要多。
“好好,”虞上卿大致看了一遍,再次感受到周元瑢的细致靠谱,“我们马上探讨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如果没有问题,就可以交给杨监事去执行了。”
“劳烦虞大人了。”周元瑢道。
这时,杨文虎从旁阴阳怪气地说道:“是挺劳烦的,全少府寺的人等着你一个人慢慢出图,虞上卿为了你在大朝会上请求皇上延长工期,咱们少府寺都没有这么丢人过,还差点被砍了项目。”
不明真相的监事们看看杨文虎,又看看周元瑢,目光中也不由得带上了几分责备之色。
“杨监事,你就少说两句吧,”将作监新上任的陈监事说道,“周少监这是特殊情况,怪也只怪那老宫女太过歹毒。”
杨文虎冷哼一声:“真的有老宫女么?有人在将作监看到老宫女吗?根本没有,陈监事你还真信。”
陈监事冲杨文虎摇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了,董大人已经皱着眉头往这边看来了。
“杨文虎,你到底想干什么?”董衡有些恼火,“你不想干就走。”
杨文虎的火气也一下子蹿起来了,他这些日子都是怎么过的,每天像乞丐似的在周元瑢家外面索要执行图,还要被董衡骂:“董大人,你是天上的神仙,不知道人间疾苦!我们尚方署停工一天,就要浪费很多钱和人力!到时候这些账都会算在我杨文虎头上!谁知道罪魁祸首是周少监呢!你以为我想干这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吗?外面都是骂我的,夸周少监的,说周少监是菩萨下凡呢,帮着他们出了一口恶气,我杨文虎反倒是恶人。但你见过菩萨管理工匠的吗?你见过菩萨逼着人干活的吗?没有我杨文虎,你们这工程还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去!”
杨文虎这么一嚷嚷,在场确实没有人能反驳,连董衡都被他噎住了,杨文虎虽然手段酷烈,但是确实能把事儿做成,放眼整个少府寺,没有人敢像杨文虎一样打包票,这工程做出来就和图纸上一模一样,没有半点问题,而且可以提前很多完成。
虞上卿见状,出来当和事老,将杨文虎劝了劝:“杨监事啊,你就别说气话了,周少监这脸色,这身体情况,哪里是能干活的?他在病中画好了图,已经很不容易了,你何必这样苛责于他,你们两人本是合作关系,这项目做好了,两人都得利,为什么要闹得这么僵呢?”
杨文虎虽然气不顺,但是还是要给虞上卿面子的,而且,他今天闹这一下,也不是纯粹为了出气,他是有目的的。
时至此刻,他可以把目的提出来了。
“是啊,我们都希望排水系统的工程能早日完成,现在看来,却是遥遥无期,我心中着急,又不知道具体的时间节点,下一张图纸什么时候能拿到,我能不暴躁吗?”杨文虎目光灼灼,盯着周元瑢,“希望周少监能给一个具体的交图时间,每张图纸之间的空档尽量不超过一个月,这总可以做到吧?”
“这……”周元瑢本来就是为了拖工期,怎么可能给杨文虎一个这么紧张的交图时间。
“如果你一个人画不好的话,你完全可以把任务分给其他人啊,董中丞家学渊源,又和你关系那么好,你让他帮忙分担,还能叫他涨涨经验,董大人也不会不乐意。”杨文虎走近周元瑢身侧,双手抱臂,也摆出了一副教育人的模样,“周少监啊,没有人像你这样做事的,你把所有的活儿都揽在自己手里,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谁来接替你呢?这次的事情,不就证明了你做事方法有问题么?”
一旁的吴少监立刻附和道:“话糙理不糙,杨监事说得很对,周少监你把活儿全都揽在自己手里,我们可以理解你急于在皇上面前表现的心思,但是,做工程,不是这么做的。哪个工程不是大家通力合作完成的,哪儿有说这个图只有你会画,没了你别人都不行?”
“我就是这个意思,”杨文虎冲吴少监点点头,“周少监,你也是个少监事了,监事监事,就是让你监督这件事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的,不是让你什么都亲力亲为,你这活儿派不下去,说明你的水平还没有到监事这个高度,与其指摘别人管理工匠的方式,不如好好想想,自己下边的人,有几个靠得住的。”
杨文虎和吴少监这一通组合拳,硬是在众人中间找回了场子,不少监事也暗中点头,赞许他们这样的说法,认为周元瑢还是太年轻了。
一时间,将作监正堂中的目光都集中在周元瑢身上,想知道他会如何反应。
第86章 二更
周元瑢若是个没什么经验的年轻人,也许今天就被杨文虎这帮老油条给唬住了,可能会认认真真地反思自己做事的方法是不是有问题,真的应该把自己手上的活儿分给不同的人去做。
可惜,他不是。
周元瑢忍不住笑了起来。
“周少监,你笑什么呢,莫非是哑口无言了?”杨文虎打量着他。
“是挺无语的,杨监事,你可能不大了解我们将作监的人做事的方法吧,”周元瑢笑着说,“我们将作监的人,主要靠脑力劳动,实地考察,测量,计算,画图,讨论,修正,这些步骤都需要懂得专门技术的人去做,并不是随便抓一个人来就可以。”
“我们的分工,从准备这个项目之初就开始了,实地的测量,我一个人肯定是做不完的,所以我们有专门负责测量的录事,去考察京城每一条街道的地势高低,街道长宽,街面材质等等。”
“在计算阶段,是由我带着董中丞,还有我们将作监擅长数术的同僚,一起算完核对完地图上的每个细节。”
“在画图阶段,需要把以上的每个细节都组织起来,需要有一个总体的把控全部内容,因为排水系统是一个系统,而不是可以随意分拆的部分,为了保证系统能够运转,我会在设计图的基础上,再出一版执行图。”
周元瑢这一番介绍,把杨文虎说得迷迷糊糊,他感到有些恼火,好像周元瑢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工作更有价值一样:“周少监,你说这些干什么,事实上,大家都看到了,现在的执行图,就是你一个人在画啊!这一点,难道你能反驳吗?”
“我的意思就是这个,”周元瑢道,“你现在看到是我一个人在画执行图,可是,在此之前的无数工作,都是由同僚们一起完成的,只是我们负责了不同层面上的事情,最后一步,是由我来汇总,所以你才会觉得,是我一个人在做,而且没有人能替代我。”
“……”杨文虎还是不明白,但是他也不想明白,“周少监,你就不要再强词夺理了,难道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懂得将作监是怎么分工的吗?”
“杨监事,”董衡这时候出声了,“周少监说得没错,我们将作监就是这么做事的,总要有一个人把事情汇总起来,这项工作,是没办法分工的。”
“董大人,您就别替他说话了!”杨文虎夸张地拖着长腔。
“杨监事,我可以理解你为什么无法接受这种分工方式,”周元瑢笑看着杨文虎,“你理解的分工,大概就是,你把工程平均分成几段,你在每段工程上派出一个负责人,负责人来把控营造的进度,他们通过用鞭子抽工匠的方式,来提高效率。而工匠们呢,是永远用不完的资源,抽废了一个,还可以再换一个顶上。”
说罢,周元瑢也主动靠近杨文虎,笑意中带着浓浓的嘲讽:“杨监事这样分工明确,当然不用凡事亲力亲为,甚至,杨监事还可以在工程推进的同时,去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手上不沾活儿,当然不会像我这样忙得脱不开身,杨监事可是很有时间和闲心去打点关系,游说资源,拓展人脉的,要不然,怎么弄到六千人的苦役证明呢?”
杨文虎刚开始还以为周元瑢要承认错误,后面越听越怪,他的确是按照周元瑢说的那种方式分工的,怎么,难道分工不是那个意思吗?用鞭子抽,确确实实能提高效率,既然好用为什么不用呢?
听到最后,杨文虎吃惊地张开嘴巴,以前听人说周元瑢伶牙俐齿,说话很是厉害,杨文虎还不以为然,只道周元瑢是个见不得工匠流血的软弱后生,嘴上能说出花儿来又怎么样,他们干活是凭成果的,又不是凭谁能说。
今日听到周元瑢一番话,不知怎么话锋一变,杨文虎引以为傲的工作方式,到了他口中,就变成了简单粗暴的推卸责任,甚至还在最后来了个祸水东引,把他从杨太师那讨来的六千苦役的证明又给端了出来。
“周元瑢!你不要转移话题,现在说的是你的执行图,迟迟出不来!耽误了工程进度的是你,不是我!”杨文虎当即高声反驳道,“我不需要向你解释我的工作方法,我才是尚方署的监事,我管理工匠的时候,你还在家里吃奶呢!轮不到你这个嘴上没毛的小子对我指指点点。”
眼看杨文虎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好像马上要提起拳头打人一样,周围的人赶忙上前来,试图把两人分开。
“不好意思,我没有转移话题,我想说的就是这个话题。”周元瑢丝毫不让,“我之所以要把执行图调整到合适的时间交上,并不是因为我不能提前画出,而是,我不想提前交给你,你自己管理不好你手下的工匠,万一闹出事来,还是算在我们合作的这个工程上,也就是算在我头上,我不愿意承担这个被你牵连的风险,所以,我只好用我自己的方式去控制工程进度。”
“好啊,周元瑢,你总算把实话说出来了!”杨文虎指着周元瑢,恼怒地晃着手指,“你就是故意拖着不给,你就是跟我过不去,是吧?”
“周少监,你若是能提前交图,就提前交图吧,不要把工期搞得这么紧张。”虞上卿赶忙说道,“你提前交图,我们也可以多些时间核对啊,现在实在是太匆忙了。”
周元瑢知道虞上卿会和稀泥,他冲虞上卿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有听到他说什么。
“让我提前交图,也可以,我希望杨监事能把工程中所用到的所有人的花名册交给我,包括他们的户籍、年龄、身高、外貌、家庭情况,关键是户籍,”周元瑢目光逼视着杨文虎道,“让我来数一数,到底有几个苦役犯。”
杨文虎快要气炸了:“让你数一数?你算什么东西?我凭什么把花名册交给你?你是上卿吗?你是太师吗?区区一个少监,竟然都骑到我头上来了!”
“杨监事,你想让我提前交图纸,总得先打消我的疑虑吧,我也没有瞒你,我不提前交图纸,就是因为我怀疑你手下的并不是苦役,而是京城的平民百姓,你既然心理有底气,就向我证明这一点,拿出花名册是最靠谱的办法,也不浪费你什么时间,你为什么这么不情愿呢?”周元瑢不疾不徐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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