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周元琦帮忙,但周元瑢确实已经没了留下来的理由。
他一边向土堆下移动,一边对工匠们说:“我不指望大家现在就能改变心意,不过,我说的那种做工方式,确实是存在的,如果大家有兴趣,可以找一找在大相国寺做过事的工匠师傅们问一问,当时他们是怎么做工的……”
“周元瑢!你说够了没有!”杨文虎大声喊叫起来。
“……如果在这里做不下去了的话,就带着户籍到少府寺或是周宅来找我,我随时等着大家。”周元瑢在监工们的包围下,坚持把话说完。
“周元瑢!”杨文虎看起来快要发疯了。
周元瑢和周元琦被撵走之后,杨文虎又对着下面的工匠一通吼叫,告诉他们,不要心存侥幸,只要有人敢去联络周元瑢,他保证这个人一家都会变成苦役犯,他会在他们的徭役证明上记录下逃逸。
“你们要搞清楚,我才是尚方署的大监事,这个姓周的,只是一个将作监的少监事,他是要利用你们,达成他不可告人的目的,等他利用完你们走了,剩下的残局可没有人给你们收拾!”
在杨文虎的威胁下,工匠队伍很快变得死气沉沉。
杨文虎的表情这时才多云转晴,他叫来皮姓小吏,道:“去,派几个人盯着周宅,如果有工匠靠近,离开通知我,我看看哪个人敢这么大胆。”
“是。”小吏立刻领命而去。
*
周元瑢和周元琦一道回到周宅。
周元琦有些不快地说道:“小弟,你干嘛不告诉王友志、王友德他们,让他们拿出户籍来证明自己不是苦役犯呢?”
“那样的话,杨文虎不会放过他们的,而且只有他们一个例外,杨文虎也可以说是记错了,对大局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周元瑢道,“我需要更多的人站出来证明,杨文虎把良民改成苦役犯,是一个普遍行为,这样一来,我向虞上卿状告杨文虎的话,才更有把握。”
“你真的要推翻杨文虎吗?我听刘师傅修理店的人说,杨文虎是尚方署的大监事,在管理工匠这一块,没有人能推翻他的统治。”周元琦抓了抓头发。
“正因为如此,才必须推翻,否则永远绕不过这个坎。”周元瑢道,“杨文虎这块烂疮,是时候彻底挖掉了。”
周元琦思考了一阵,坚决地说道:“小弟,我支持你!”
周元瑢意外,他还以为周元琦会像其他人那样觉得他在多管闲事呢。
“小弟,我觉得你说的对,工匠也是人,也是京城的百姓,本来做这个工程,就是为了造福百姓,怎么能以那么多家庭丧失顶梁柱为代价呢。”周元琦摇了摇头,“这根本就是颠倒过来了嘛。”
“二哥,没想到你会理解我。”周元瑢笑道。
“嗯,可能是因为,我们都经历过一个朝代的灭亡吧。”周元琦深沉地说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说到这里,周元瑢就知道周元琦是在学谁了。
气氛又变得轻松起来。
两人玩笑了一阵,周元琦又担心起来:“万一没有工匠敢站出来呢?工匠大多是老实人,很多都是家里最能扛事的劳动力,他们肯定会瞻前顾后的。”
周元瑢沉吟片刻:“那我们也要告诉他们,有另外一种可能。”
只要知道有另外一种可能,站起来冲破现在的死局,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
数日后。
周元瑢交付了第三张执行图,虞上卿、董大人他们一边惊叹于周元瑢的办事效率,一边聚在一起对这张执行图进行细致的研究,经过两次细节修整,这张执行图被拍板定了下来,交付到杨文虎手中。
杨文虎喜形于色,看来周元瑢是放弃抵抗了,这个周元瑢,虽然事情比较多,但是能力确实可以,早点这样配合工作,哪里至于撕破脸呢。
杨文虎立刻调整工程排期,要求工匠的速度再加快一倍,并且分调了一部分人去东北城区按照第三张图上的规划,挖掘排水沟。
更多的工作量压了下来,劳动力却变少了,监工们愈发残酷地鞭打着工匠们,迫使他们无休无止地干活。
终于,在腊月间,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降落下来,从中午下到入夜。
天寒地冻,沟渠里落满了雪,工匠们拖着几乎被冻硬的身子,缓慢的挪动着砌排水沟用的砖块,把它们安放在对应的位置上。
“嘶,我快动不了了。”一名年轻工匠使劲搓着手,口里吐出白雾,“这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们真的能活到明天早上吗?”
“少说两句……小心……又挨鞭子。”他旁边的老工匠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只干瘪的酒囊,递给年轻工匠。
“谢谢顾伯!”年轻工匠眼前一亮,接过酒囊,大大地喝了一口,感觉一股热流沿着喉咙口流下去,一直暖到四肢,他扎在雪里的脚又重新恢复了知觉。
他把酒囊还给老工匠,老工匠也举起来,想喝一口,却发现一滴不剩了。
年轻工匠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顾伯,我喝得太快了,一个不留神,就——”
老工匠摆了摆手:“别说了。”
这时,上面有人举着灯笼过来,在沟渠里晃了一下,大声呵斥道:“干活呢还是说闲话呢!下面的,快点干活!别让老子拿鞭子抽你们!”
年轻工匠只觉一团怒火在胸口熊熊燃烧,他的手指抠进了雪和泥中,在灯光照亮沟渠的瞬间,亦照亮了他额角青筋暴起的样子。
老工匠拍了拍他的手臂,眼神示意他忍一忍。
雪不知下了多久,终于停下来。
一轮明月从云层后面透出来,银霜似的月光洒满大地,照亮了每条沟渠。
年轻工匠一边恼火地砌着砖,一边冲身边的老工匠抱怨:“顾伯,我就说当初应该答应那个周少监,把我们的户籍给他看又怎么样,难道活阎王能当着他的面把我们打死?现在可好,活阎王派了人守着周家门口,我们想偷偷把户籍交上去都不行……”
老工匠没吭声。
年轻工匠已经习惯了,老工匠就是不喜欢说话,对于他不赞成的事,只会保持沉默。年轻工匠自顾自地说下去:“顾伯,你说真的会有那种生活吗,每天只工作四个时辰,做完就走,剩下的时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工钱还可以照拿,那样的话,我们岂不是天还亮着的时候就能回家了?晒着太阳,在家吃饭,那是我们这种人能过的日子吗?那是神仙老爷才能过的日子吧,顾伯,你说……”
年轻工匠发觉周围有点安静得过分了,他向一旁看去,只见老工匠仰面倒在沟渠的阴影里。
第88章 二更
深深的沟渠中,传来年轻工匠惊慌失措的叫声:
“来人啊!快来人啊!顾伯冻晕过去了!”
年轻工匠摇晃着老工匠的身体,试图把他叫醒,可是老工匠冻得像一块硬邦邦的砖,怎么晃也没反应。
沟渠上下,工匠们围过来,都想看看顾伯怎么样了,这样寒冷的冬夜,别说顾伯这样的老工匠,就是年轻工匠,都吃不消。
只是顾伯一向经验丰富,不管面对什么情况,都会做好周密的准备,工程建设中有人受伤,或是忽然失温,顾伯都有办法帮他们处理,时间一长,大家也渐渐忘记了,顾伯自己也是一大把年纪的工匠。
正因为如此,顾伯倒下去,才更令人揪心,大家惊慌失措,不敢相信他们的老伙伴就这样倒下去了。
“都干什么呢!不干活,聚在一起干什么呢!”监工小吏拎着鞭子过来了,不耐烦地呵斥道。
“是顾伯,顾伯晕倒了,我们还是找个大夫吧,顾伯他一大把年纪了……”有工匠对监工小吏说道。
话音未落,这人就被监工小吏推到一边:“看什么大夫!哪儿有钱看大夫,谁晕过去了?我看看,别不是装晕,想逃避劳动吧?”
银霜般的月光下,工匠们沉默下来,一双双恼怒的眼睛在暗影中静静地盯着监工小吏。
这说的是人话么?不对,他们应该早有预料,监工小吏什么时候说过人话?做过人事?分明就是活阎王手下的催命小鬼。
监工小吏拨开人群,来到顾伯所在的坑道上方,用灯笼晃了晃下面,灯光照亮顾伯发青的脸。
“晦气,这么大把年纪了,也不知道带点酒。”监工小吏抱怨道。
这时,顾伯旁边抱着他上身的年轻工匠抬起头来,看向监工小吏:“顾伯晕过去了,我要送他回家。”
“送他回家,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监工小吏感到不爽,“你这张脸有点眼熟啊,啊,对了,刚才你们两个不是还在说闲话么?”
说着,监工小吏在坑道边缘蹲下来,用灯笼晃着年轻工匠的脸:“刚才还在说闲话,喝酒,怎么,这会儿就冻晕过去一个,我看你们是商量好了要逃跑吧,我告诉你,今天就算你们两个冻死在这里,也不许擅离职守,听懂了么?”
“你!”年轻工匠大怒,“你胡说八道什么!顾伯都已经晕过去了,谁跟你演戏了!有本事你下来试试,试试这里面有多冷!”
监工小吏搓了搓手,骂道:“你以为我在上面陪着你们不冷吗?我都快冻死了!你们快点给我干活,都别想走!”
“大人,我看,还是先把人弄上来吧。”
“大人,还是请个大夫吧。”
工匠们之间的感情还是挺深厚的,看到自己的老工友昏迷不醒,他们都十分担心,一个个围上来,向监工小吏求情。
监工小吏却嗤笑一声:“谁让这个小子刚才跟本大人顶嘴的?”
“大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他也是年纪太小了,不懂事!”老实的工匠们连忙替年轻工匠道歉。
“是啊,您出气归出气,现在是要出人命了……”有工匠语气急促地说道。
“噗通”!
年轻工匠跪在了雪里,屈辱、懊恼让他脸上发热,如果不是他喝光了顾伯的酒,顾伯也不会冻晕过去,如果不是他一时激动说错了话,监工小吏也不会因此而刁难他们。
“大人,我错了,是我错了!你罚我吧,求求你,让我把顾伯送回去吧,送他回去,我就回来领罚!”年轻工匠“砰砰”地磕起头来。
寂静的雪夜中,监工小吏哼笑了一声,格外的刺耳。
“行,那你背着他上来吧。”监工小吏站起身,让开一块空间。
众人松了口气。
年轻工匠连连道谢,背起顾伯,徒手攀着坑道边缘,向上爬去。
年轻人体力虽然好,但是经过一天的劳动,此时又背着一个人,想要攀上三尺多高的坑道边缘,并没有那么容易。
他铆足了力气,手背上青筋暴起,一点一点地,向上移动。
“呼——呼——”年轻工匠的手终于够到了地面。
下一刻,监工小吏一脚跺在年轻工匠手背上。
年轻工匠没感觉到疼,只觉得手突然不能移动了,他吃惊地抬起头,看见监工小吏狞笑着探身过来:“嘴巴上说说你错了就完了?你以为得罪了皮大人,是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吗?”
说罢,监工小吏用力地踩着年轻工匠手背,左右碾了碾。
所有工匠都被这一幕震惊了。
年轻工匠疼得大叫起来,身体向下坠去。
土石滑落声不绝于耳,年轻工匠坠落到月光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监工小吏直起身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活儿不用干了?快干活!”
“啪”!鞭子在空中一响,老黄牛一般的工匠们慢慢散开。
一夜过去。
进入腊月,天亮的也晚些,周元瑢起床喝药的时候,外面还是黑的,等他喝完了药,窗户纸开始蒙蒙发亮了。
院子里,周元琦正在晨练,时不时发出“喝喝”的声音。
经过昨天的“战斗”,周元琦发现他这份新工作非常有意义,他必须锻炼出强健的体魄,来应对每一天的新挑战!
周元瑢站在门前,欣赏了一会儿周元琦华丽的拳脚,感到外面寒风凛冽,禁受不住,又回到温暖的里屋,坐在炭盆旁边,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正在这时,张妈忽然从前院跑了进来。
“张妈,怎么了?厨房失火了吗?”周元琦连忙问道。
“不是,诶呦我的二少爷,三公子呢?”张妈拉住周元琦。
周元琦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张妈管周元瑢叫三公子,管他叫二少爷,不过,他看到张妈脸上的表情很着急,便没有问这个问题,指了指里面:“在里面画图呢。”
张妈撒开周元琦,小跑进了里屋,扶着门框,叫道:“三公子,三公子!出事了!”
周元瑢刚才就在屋里听见张妈和周元琦说话,这会儿已经站了起来,迎到门前:“张妈,怎么了?您别急,慢慢说。”
张妈喘了两口气,让呼吸平静下来,她告诉周元瑢,她早上出去买菜的时候,正好顺路经过刘师傅修理店,想看看刘师傅在干什么。
结果一进去,刘师傅就拉住她,拜托她给周元瑢传个话,就说让周元瑢来修理店一趟,现在不光是王友志、王友德他们对杨文虎恨的牙痒痒,还多了几个工友同仇敌忾,只要能推翻活阎王的统治,让他们干什么他们都乐意。
不过,周元瑢的身份太过敏感,所以王友德并没有向他们透露刘师傅修理店和周家的关系,这一点可以请周元瑢放心。
如果周元瑢想要了解进一步的情况,就去刘师傅修理店,王友德在那里留了一些东西,可能可以帮到周元瑢。
周元瑢听到这话,知道转机来了。
“怎么样?”周元琦问道,“我们现在立刻出发去刘师傅修理店?”
周元瑢点点头。思索片刻,他还是戴上了一顶遮住面孔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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