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不在工地,可是也没回去,那能去哪儿了呢?
周元瑢跨过街边堆起来的青方砖,向坑道边上走去。
“小弟,小心!”周元琦急忙跳过来,尽职尽责地履行着保镖的义务。
周元瑢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
“绳索?”周元琦拿灯笼晃了一下,“这是谁掉在这的?”
周元瑢拽了拽绳索,另外一端还系在坑道边上的铁栅栏上,这是安全绳,工匠们爬上爬下的时候会用的,下班之后就会收起来。
可是现在,安全绳还绑在这里,工匠却不见了,说明——
“他们是仓促间离开的,可能是突然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连安全绳都没收拾,直接就走了。”周元瑢道。
“会发生什么事?光天化日,天子脚下,总不能有打劫的吧!”周元琦惊奇道。
“也有可能是有人命令他们立刻离开,去另外一个地方,他们收到了命令,不得不去。”周元瑢猜测道。
“收到命令?”周元琦不解,“可是你并没有让他们离开啊,你才是这个工程的少监事,他们还会听谁的命令?”
“……”周元瑢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光,照亮了某些黑暗的区域,“走,我们去一趟尚方署。”
*
少府寺,尚方署内。
夜深人静之时,寒风吹动棚屋上蒙着的布,发出簌簌的声响。
本来宽敞空阔的场院,此时挤满了人,密密匝匝的头顶挤挨在一起,粗略算去,也有千人之数。
人数虽多,却十分安静,站满了整个场院,却并不发出一点声响。
因此,周元瑢他们赶到尚方署院子外面时,隔着一堵墙,没听到一点声音,还以为尚方署没人。
“小弟,你确定他们在这里,我怎么听着院子里静悄悄的呢?”周元琦一手扶着周元瑢,一手提着灯,疑惑问道。
“……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吧。”周元瑢道。
“我先去瞅瞅。”王友德腿脚灵便,先蹿到前面去,推开尚方署的大门,探身进去。
待周元瑢和周元琦走到近前,王友德才把脑袋缩回来,一脸惊奇地对两人说:“里面黑压压站了一地人!”
周元瑢挑起眉梢,找对地方了。
周元琦则十分惊讶,也顺着门缝往里看:“嚯,真是站了一地人,他们干什么呢,也不出声。”
“友德,你看见你认识的人了么?”周元瑢问道。
“这……他们都背朝着大门,光线又暗,我也分不清楚谁是谁,”王友德抓了抓脑袋,“不过,我看见他们腿上系着绑腿,手上戴着手套,多半就是三公子工地上的人了。”
“戴着手套?那就没错了。”周元瑢眯起眼睛,“让我们来猜一猜,为什么他们会被集中在尚方署的场院里。”
“为什么?”周元琦和王友德都看向周元瑢。
“尚方署有人要搞事情。”周元瑢答道,“至于是谁,我们进去一看便知。”
周元琦和王友德对视一眼,两人走上前,一人一脚,把尚方署的大门踹开。
“嘭”“嘭”两声,大门弹开后,撞上墙壁,又弹回来,在风中摇摆。
安静的场院中,顿时响起一阵骚动,场院中的工匠们纷纷回头看,是谁在后面踹门。
“周少监!”“是周少监来了!”“周少监来救我们了!”
最后几排的工匠们发现周元瑢走进来,一个个喜出望外,连连惊呼起来。
只是场院太大,他们的声音传不到前面去,大部分工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跟着别人一起回头看,却只看到后面黑压压的人群。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后面怎么回事?”
前排和中间的工匠们都是一脸茫然,跟着回头往后看,却又什么都看不到。
正在这时,一声响亮的鞭子破空声传来。
“啪!”
“谁让你们闲聊了?啊?”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都给老子站好了!”
巡场的小吏一边骂,一边扬起鞭子,对着刚才回头看的工匠抽过去。
工匠们挨了抽,却不敢反抗,一个个把脑袋低下去。
“今天不把叛徒揪出来,谁也别想回家!”
“对,到底是谁把户籍证明交出来的!”一名嗓音尖利的小吏骂道,“到底是哪个狗杂碎胆敢背叛杨大监事!赶紧给老子爬出来!现在爬出来,老子还能饶你一条狗命!”
工匠们大多是老实人,已经习惯了被鞭子抽打着做事,他们就像老黄牛一样,忍耐性非同一般。周少监接管京城排水系统工程后,他们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然而,美好总是短暂的,今天,杨文虎又回来了。
今天下午,到了下班的时间,大家跟负责工段的老工匠汇报完工作之后,本来就打算回家了,谁知道,尚方署的少监事们带着一群小吏,赶到工地上,要他们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儿,跟他们回尚方署,有重要的事宣布。
杨文虎从尚方署院子前面的凉亭里走出来的时候,众工匠的脸色都变了,他们不敢相信,杨文虎明明已经犯了重罪,被周少监举报到大理寺,早就已经抓进去了,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李大根和金老三那帮人当时就红了眼睛,将拳头捏得死死的。
果然官官相护不是假的,什么大理寺,也不过是官府用来压迫他们的工具罢了,指望大理寺审判活阎王,简直是做梦。
传言中说大理寺的少卿是杨文虎的亲戚,看来也是真的,亲戚怎么会好好审判亲戚呢,还不是网开一面放过了。
可怜周少监还相信大理寺会公正审理,回来对他们称赞了一番杨少卿的铁面无私。
真的铁面无私的话,又怎么会把杨文虎像没事儿人一样放出来呢!
“你就是李大根吧。”杨文虎伸出手,旁边的小吏立刻把铁制的指虎递上来,杨文虎将指虎带在手上,一棱棱凸起从手指缝中凸出来,他试着伸开手指,又握起拳头,这样活动了两下之后,杨文虎走到李大根面前。
“嘭!”杨文虎一拳打在李大根腹部,李大根闷哼一声,脸上露出十分痛苦的神色,捂着肚子倒了下去。
“把他拉起来。”杨文虎道。
两边的小吏冲上去,将李大根架了起来。
杨文虎对着李大根又是一阵拳打脚踢,直到李大根委顿在地,昏迷过去。
众工匠看着李大根的惨状,一个个目露悲愤,牙齿格格作响,却不敢出声。
“这就是叛徒的下场。”杨文虎活动了一下手腕,把指虎卸下来,交给旁边的小吏,他走到众工匠面前,指着他们说,“你们可以不交代实情,没关系,老子慢慢陪你们玩,别指望姓周的来救你们,现在我杨文虎回来了,我还是尚方署的大监事,你们都归我管,一切都没有变化,京城排水系统还是我的。我劝你们,老老实实把叛徒招供出来,招供一个,你们就可以走一个,全部招供出来,我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再计较你们集体背叛我的事。”
恐吓了众工匠一番之后,杨文虎便回到了房间里,让他手下的少监事们守在凉亭中,每个少监事手里都有一个花名册,谁招供了,便在花名册上做个标记,这个人就可以回家去了。
杨文虎本以为,这样一操作,这些胆小如鼠的工匠们就会争先恐后地招供,毕竟,腊月的夜寒冷彻骨,在北风中站上一刻都是酷刑,没有人能受得了这样的苦。
相较而言,只要招供了,就可以回到家中,与家人团聚,舒舒服服地度过这个夜晚,这待遇,简直是一个地狱一个天堂。选哪个,不言自明。
可是,杨文虎却估算错了。
没有人站出来举报“背叛”杨文虎的人。
现在已经四更天了,凉亭中的少监事们都快坚持不住了,站在场院里的工匠们却没有一个出来招供的。
杨文虎焦躁地在房间里转悠,他急促地喘着气,就像一头困兽一般,恨不能把墙壁撞个窟窿,把房间里的东西撞个稀碎。
为什么,直到现在,都没有人举报叛徒!这让他大监事的脸往哪儿搁!
这些工匠真是可恶,他们是故意和杨文虎对着干么,看来,杨文虎对他们还是太温柔了,这些工匠里面根本没有无辜的人,他们全都是叛徒,全部都是,全部都应该用指虎痛奏一顿!
“咚咚咚!”门上忽然传来敲打声。
“进来!”杨文虎精神一振,是有人服软了吗?
进来的是个少监事,他脸色冻得发青,对杨文虎说道:“杨大人……我们什么时候结束啊,外面实在太冷了,大家都待不住了。”
“嗯?”杨文虎脸色沉下来,“有人招供吗?”
“这……还没有。”少监事的声音顿时低下去。
“混账!”杨文虎一拳砸在桌子上,“没有人招供,谁都不许走!我不是说过了吗,为什么还要来问我什么时候才能走!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故意跟我对着干?!”
少监事只是想进来探探口风,没想到杨文虎竟然暴跳如雷,抓起桌上的石雕就要往他头上砸,少监事吓了一跳,连忙退了出去,及时把门拉上。
石雕砸在门上,发出一声巨响。
“没用的东西。”杨文虎骂道。
不行,这样不行。杨文虎想。这样耗下去,只会让他的威信一步一步降低,他手下的少监事对他的信任也会渐渐减少,不能再给这些工匠沉默对抗他的机会,他必须要打破这个僵持不下的局面。
杨文虎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他常用的那条铁鞭,铁鞭上已经浸透了工匠的鲜血,黑得发亮,透着森森的煞气。
既然你们都不招,那你们就都是叛徒。
杨文虎走出房间,穿过凉亭,径自向场院中走去。
凉亭里的少监事们纷纷起立,注视着杨文虎的身影,他们都看到了杨文虎手中那条鞭子,知道活阎王终于要出手了。
皮姓小吏敬慕地望着杨文虎,对他身边的小吏说:“杨大人要动手了,没想到,今天还能看到杨大人的英姿。”
杨文虎来到工匠们面前,什么都没说,扬起铁鞭,对着第一排的工匠抽下去。
顿时,惨呼之声不绝于耳。
第一排的工匠们纷纷向后倒下,被铁鞭击中的地方,顿时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不招供是吧?”
“包庇工友是吧?”
“觉得周元瑢还会回来救你们?”
杨文虎每问一句,就用鞭子抽一排人。
他一步步往前走,工匠们的血一寸寸漫过他脚下。
“别做梦了。”
“不招供?那就去死吧!”
杨文虎如同进了羊群中的猛虎,所到之处,羊群一批一批地倒下。
工匠们惊慌地往远离他的地方挪动,却又被一种恐惧攥住身体,无法反抗,无法彻底逃开,挤挤挨挨之中,反而伤得更惨。
杨文虎脸上沾满了血,像鬼一样地狞笑着,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在施暴,却没有人敢与他对抗。
忽然间,一个清亮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你们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这一声断喝,宛如漆黑冬夜之中的一声钟鸣,从高远山顶的寺庙上传出,一直响彻整个场院,震醒每个浑浑噩噩中的人。
“为什么不反抗!”
“被打死也无所谓吗!”
“死都不怕了,还怕反抗吗!”
一声比一声更清晰,不断撼动着工匠们已经逐渐麻木的心。
他们起初也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人,也是受了一点气就能跳起来大声反对的青年人,后来,在被鞭子一次次教做人之后,他们变成了闷不吭声的老黄牛。
不要抗争。这是前辈们传授给他们的经验。
抗争也没用,只会让自己受伤更多。
枪打出头鸟,谁反抗,谁就会遭到最惨烈的报复。
官员都是一体的,不要指望他们中间有哪个能站在你们的角度考虑,就算有这样一个人,也会被其他的官员联手干掉。
渐渐地,年轻的工匠们身体还没有变老,心态已经变老了。
渐渐地,忍耐变成了一种本能,鞭子抽下来,第一反应不是喊疼,而是硬受着,并且告诉自己,这是你的命。
所以,当杨文虎举起鞭子的时候,所有工匠的反应都是低下头,任凭鞭子抽在自己身上。
至多是在被抽得太疼的时候,稍微往后面躲一躲。
也不能躲得太明显,否则,就会被杨文虎发现,会被视为一种反抗。
只要挨过这一阵,这件事就过去了。
他们这样想着。
然而,杨文虎并没有放过他们。他们身边熟悉的工友一个个倒下,倒在冰冷的雪地里,有些在呻吟,有些在翻滚。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杨文虎提着鞭子走向他们,很快,他们也会像前面的工友一样挨打,倒下。
他们要死了。
死,一切就结束了。
没有恐惧,没有痛苦,不必再承受每日的辛苦劳作,不必再担心第二天吃不饱肚子。
可是,也无法再享受和家人团聚的快乐,无法再和工友们吹牛打屁,无法拥抱软呼呼的孩子,无法感受食物塞进嘴巴里的满足,无法在每个晴天的早上,头顶着蔚蓝广阔的天空去上工。
再也看不到雪融化的时候、石板路的缝隙中长出的细草了,再也感受不到微风拂过面颊的舒适了,再也听不到黄昏时家家户户锅碗瓢盆的响动,闻不到街上飘散的烧肉香气了。
他们忍了这么久,受了这么多苦,为的不就是这些么?
可是,现在,却连这些,都要从他们手中夺走。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忍?
凭什么还要忍?
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不就是一个死字,死都不怕了,还怕反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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