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就像一粒种子,突破板结成岩的土层,埋进每个工匠心中,在他们未曾察觉的时候,种子开始萌动、发芽,顶破头顶坚硬的土层,在土层碎裂的轻响中顽强地生长,长高,直到那柔嫩的芽叶探出地表。
愤怒滋养着它,热血浇灌着它,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长着,直到成熟的藤蔓爬满心房的每个角落。
反抗。
要反抗。
必须反抗!
没人知道这个词最先从哪个工友的喉咙中喷涌出来,它就像岩浆一样,瞬间席卷了周围的人群,每个工匠都感受到它的炙热、澎湃、充满力量,他们情不自禁地低声重复起这个词,像某种咒语,只要念诵它就可以获得无尽的力量。
“啊——!!”有人大叫一声,向着人群包围中的杨文虎猛扑过去。
杨文虎依然是那个手中拿着铁鞭的杨文虎,可是,在工匠们眼中,他却不再是活阎王了。
“该死的!”杨文虎扬起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抽向迎面扑来的工匠。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本能地捕捉到了空气中非同一般的骚动,那种骚动释放着危险的信号,令杨文虎背后的汗毛都敏感地竖起来。
他必须先声夺人,他必须将这股骚动当头打下。
否则,他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他还能不能控制住这个局面。
然而,杨文虎的第一击就落空了,他的胳膊忽然抬不起来,从胳膊肘到小臂被沉重的东西坠住,无论如何都无法把鞭子抡到理想中的弧度。
鞭子抽到一半,垂了下去,像是断线的风筝,坠落的旗帜,杨文虎的气势也在那一瞬间瘪了下去。
杨文虎恼怒地看向自己的胳膊,他发现,他的胳膊上不知何时缀上了七八只手,那些手粗粝而宽大,是做惯了粗活的手,有些指端开裂,露出可怕的红肉,有些关节生疮,还在流淌着透明的液体,这些手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可是一点不妨碍它们的力气惊人,就像七八只铁镣铐一样,死死地绑住杨文虎的胳膊,让它分毫不能动弹。
“啊——杨文虎,你这个恶棍,我弟弟就是冤死在你的手中,今天我就要为他报仇!!”愤怒中扑过来的工匠一把抱住杨文虎的腰,冲着他的胸口就咬下去,牙齿间发出咯咯的声音,接着,他猛一仰头,纷纷的棉絮从杨文虎的衣服上扯了出来。
“我什么时候害死你弟弟了?疯子!放开我!”杨文虎被此人的凶恶吓了一跳,幸亏他的棉衣穿得厚,否则这一口还不得咬下他一块肉来?
那工匠抬起头,吐掉口中的棉布,冷笑道:“你杀人如麻,当然不记得了!不过没关系,这里的兄弟,都跟你有仇,今天,就让大家伙一起给你涨涨记性!”
说着,周围的人群也开始挤挤挨挨地往中间移动。
“你们想干什么?”杨文虎又惊又怒,他使劲想把手从众工匠的手臂中抽出来,可是,他越是挣扎,那些铁枷一般的东西就收的越紧,连一丝松动的空间也无,以往温顺的老黄牛,忽然用牛角朝向他,顶住他,将他围在正中间。
本来的杨文虎如同进入了羊群的老虎,所向披靡,只有他撕咬羊群的份,没有羊群反抗的机会,他大可以提着鞭子抽个爽,没有人敢阻拦他。
可是现在,场院中的形势瞬间逆转,他从虎豹,变成了只身闯入兽群的豺狼,本来温顺的兽群,忽然陷入狂暴,一头头食草动物亮出了它们的犄角,一双双愤怒的眼睛充血泛红,如同凝望着死敌般紧紧地盯着杨文虎,杨文虎退无可退,被激怒的兽群正在不断缩小包围圈,马上就要从杨文虎的身上碾压过去。
这种濒临死亡的恐惧,让杨文虎的手脚发凉,他本能地大叫起来:“来人啊!来人啊!给我把这些暴民拿下!”
杨文虎的声音像蚊子叫一般传到凉亭中。
凉亭中,一个少监事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抱怨道:“这天怎么这么冷,杨监事什么时候才结束啊。”
“杨监事还在打人呢,刚进去。”另一名少监事朝场院中努了努嘴,“我估计没个一时半刻的出不来。”
“杨监事真够可以的,刚从牢子里放出来就能打人,这体力真令我等佩服。”那名打喷嚏的少监事紧了紧棉袄,“希望杨监事赶紧打完,咱们也好回家睡觉。”
“要不你只是个少监呢,跟大监事的差距就在这里了,你身体素质不行。”
众少监事一边说一边笑,凉亭中的气氛十分愉快。
不用说,他们都没听见杨文虎微弱的求救声,场院这么大,风声这么急,谁能听见挤在人堆里的杨文虎的声音啊!
而且杨文虎雄赳赳气昂昂地冲进人堆里,又提着铁鞭子,大家都以为他进去大杀四方了,何曾想到他竟然会被围攻!
“别、别过来,我可是大监事,我是朝廷命官!”杨文虎一边后退,一边抖着声音警告他对面杀红了眼的工匠,“打伤朝廷命官,可是要偿命的!”
在扯着嗓子喊了半天,却没有人来救援的情况下,杨文虎不得不面对眼下的现实情况了,他自以为自己冲进了羊堆里,其实是冲进了兽群,不仅没有发挥活阎王的威慑力,还快要变成死阎王了!
而那些该死的少监事,竟然在怠工,如果他今天被打死在这里,那些少监事都不一定能发现。
直到此刻,杨文虎才意识到,自己贸然一个人行动,是多么危险的事;他面前的这些看起来老实的工匠们,一旦逼急了,会变成多么危险的亡命徒。
“我们都不怕被你打死了,”那名工匠冷笑道,“难道还怕打死你吗?”
“就是!反正都是死,还不如先把你打死!”
“打死他!打死他!”
“打死他!打死他!”
声浪一声高过一声,周围都是要讨命的凶神,杨文虎惊恐地缩起脖子,只怀疑自己不是在现实中,而是在一场可怕的噩梦里。
群情激愤的喊叫声终于惊动了凉亭中的官员们,他们茫然地站起来,探头往这边看,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会是出事了吧?”“杨监事怎么没回来?”“声音是从那边传来的吗?杨监事在那边吗?”
曾经发誓对杨文虎效忠的少监事们一个个探头探脑,有的还踩在了凉亭的横木上,观望着人群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没有一个人打算救一救杨文虎。
他们甚至都没有往场院中走。
开什么玩笑,现在场院上暴动的可是一千多名工匠,一千多号人啊,能当上工匠,那力气也是非常大的,一个人打他们两个少监事都绰绰有余,他们进去就是送死。
大家都明白的很,虽然,杨文虎确实陷入了危险,但是,那也是他咎由自取啊!
而且杨文虎死了,对大家来说,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空出一个大监事的位置,大家都有机会升职啊。
……
不知是谁先踹了杨文虎一脚,杨文虎发出一声嚎叫。
这声嚎叫仿佛开启了工匠们发泄怒火的闸门,拳打脚踢一齐向杨文虎袭来,近处的工匠们尽情地殴打着杨文虎,远处的虽然够不着,也叫跳起来挥舞两下拳头,仿佛打着了一般。
工匠们如同狂欢一般,嘴里发出痛快的叫喊声,把杨文虎夹在中间揍了又揍,时不时有力气大的工匠将人拦腰抱起,扔球一般抛出去,落点附近的工友们呼啦一下围上来,又是一阵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杨文虎一开始还会叫唤,到后来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只是挨踹,连一点闷哼都发不出来了。
周元瑢一直在人群外看着这一切。
他站在一处高起的台子上,双手抱臂,脸上尽是冷漠的神色。
周元琦则看热闹看得欢实,只恨自己不能到跟前去参与一下。
王友德胆子比较小,虽然恨杨文虎,但是看到这样的场面,还是有些害怕,他小声问周元瑢:“三公子,我们就这么看着吗?杨文虎不会被打死吧?”
周元瑢笑了一声:“那就看他的运气了。”
“可是如果他被打死了,官府不会追究大家的责任吗?”王友德担心地问道。
“这个嘛。”周元瑢道,“一个被流放的苦役犯有什么人权吗?打死苦役犯,是不用承担任何责任的。”
就在数天前,大理寺宣布了对杨文虎的判决,杨文虎因为私自篡改良民户籍,被判流放朔北,做满十年苦役犯才可以回来。
周元瑢不知道杨文虎是怎么回来的,但是,判决就是判决,从判决下来之日开始,杨文虎就算不得什么人了,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苦役犯能算人吗?
“原来如此。”王友德总算把最后一点担心给放下了,“那可要狠狠地打,使劲地打!”
周元瑢欣赏着工匠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火热场面,忽然间,他目光一凝,看到场院角落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
“那不是李大根么?”周元瑢一指不远处。
“是大根哥!”王友德惊喜道,“总算找到他了!”
王友德跳下台子,从人群边缘挤过去,前往李大根所在的位置。
周元瑢看见他把李大根扶了起来,两人说了些什么,王友德愤怒地挥了两下拳头,李大根则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王友德扶着李大根回到周元瑢这边。
这一回,他没有再对杨文虎有什么多余的同情,他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这杨文虎,真是该死!竟然把大根哥打的吐血,还有好多工友,都被他打伤了!”
周元瑢看见李大根面色灰白的样子,也吓了一跳:“不行,这得赶紧叫大夫。”
李大根却摇了摇头,拒绝了周元瑢的好意,他坚持着转过身去,看向混乱中的人群:“……姓杨的……是不是在里面?”
王友德赶紧跟周元瑢告状:“三公子,我刚才就说要看大夫,可是大根哥他非要进去踩一脚杨文虎,说什么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能错过……”
周元瑢有些无奈,这李大根是拼着自己命不要了,也想揍一顿杨文虎,可惜,杨文虎这个沙包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想把他从一千多号人里翻出来并不容易。
刚想到这里,一个衣衫破烂、满身尘土的身影就从人群中爬了出来,爬到周元瑢脚下。
杨文虎用他顽强的意志力和超强的方向感,找到了他眼下唯一的救命稻草——周元瑢的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万字粗长章节,补齐啦!
第95章 一更
周元瑢惊讶地看着脚下,如果不是杨文虎那双质地上好的羊皮靴,还有一只挂在他脚上,周元瑢几乎都辨认不出来,这是威风八面的尚方署大监事了。
杨文虎挣扎着爬到周元瑢脚下,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他的半边袖子完全被扯掉了,胸前的棉袄也被撕破了一个大洞,棉花絮絮飘落大半,他的头发有几块不见了,帽子早就丢了,剩下的头发没了束缚,正在风中乱飘。
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放到街上去,说是乞丐也有人信。
“杨大监事,”周元瑢说道,“别来无恙啊。”
杨文虎猛然抬起头,迷茫的双眼渐渐聚焦,他被打到脑袋嗡嗡作响,眼睛视物也是一片模糊,只有在听到周元瑢说话的时候,他才猛然从那种混沌的状态中清醒了片刻,被周元瑢羞辱的恼怒直冲顶门,杨文虎的表情渐渐狰狞起来。山。与三タ。
周元琦见状,横身在周元瑢前面。
“不必,他现在就是一个废人,站都站不起来。”周元瑢拍了拍周元琦的肩膀,周元琦这才闪开身子。
杨文虎的眼神,也渐渐地变化了,起初的愤怒不甘,在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之后,逐渐变成畏惧慌张,看向周元瑢的时候,也带上了几分祈求之色。
“周、周少监……咳咳……”杨文虎一说话,被打掉的门牙就开始漏风,血水从嘴唇上溢出来,掉在尘土里,他自己却没有觉察,一边说一边吸溜着,“饶命……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跟你作对了……求求你……我再也不到你面前了,你放我一马吧……”
周元瑢厌恶地躲开杨文虎伸过来的手,不想被他的脏血蹭上,回家还得在冰水里洗,想想就很麻烦。
“杨文虎,你搞错了,不要向我求饶,我没想杀你。”周元瑢道,“你落到今天这个境地,是因为谁,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我不清楚……我到底……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为什么……处处跟我过不去?”杨文虎是真的发自内心的疑惑,他眼神又变得迷茫,抬头看着周元瑢的时候,脸上带着仓皇之色,“你不就是……想要实权吗?排水工程……都让给你……这群人……我也管不了……咳咳咳……你放我走吧……他们听你的,你让他们放我走吧……”
周元瑢本以为看到杨文虎跪在他脚前认错,会觉得很爽才对,然而看到眼前这一幕,他只觉得恶心,时至此刻,杨文虎心中想着的依然是搬弄权术那点事,认为他今天落到这样的境地,是因为周元瑢觊觎他的权力,而对自己的错误没有丝毫认知。
“杨文虎,你还记得你说过的一句话吗?”周元瑢问道。
“什……什么话?”
“你说,苦役犯算不得人,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周元瑢顿了一顿,“现在,你是苦役犯了。”
杨文虎的瞳孔骤然放大,他睁大了眼睛,似乎刚刚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
下一刻,李大根挣脱了王友德的搀扶,踉踉跄跄地走上前,对着杨文虎的脑袋,就是一脚踹过去。
杨文虎“噗”地倒在地上,张开嘴巴,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
他绝望地看着站在高台上的周元瑢,不管他怎么求饶,周元瑢还是不打算放过他啊。
那他为什么还要求饶!
“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啊!”杨文虎忽然开始捶自己的胸口,“有本事你就冲这打,打死我!咳咳咳咳……我姓杨,就算我是苦役犯,我也姓杨!你打死了姓杨的……以为……以为杨家就能放过你吗?别做梦了……这里的人,全都得给我陪葬!全部都得给我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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