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玄通嘴角显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意,说道:“回禀父皇,儿臣以为,周少监乃是不世之材,堪比前朝的将作大匠公孙唯,应当对他破格提拔,加封将作监大监事,兼任少府寺少卿,将来方便统筹少府寺各部门的工作,共同为营造父皇的山陵效力。”
所谓“父皇的山陵”,说的不是别的,就是开平帝的帝王陵寝。
自古以来,皇帝的陵寝就是在皇帝在位期间修建的,没有什么忌讳的地方,以开平帝现在的年纪,修建皇陵还显得迟了些,然而他毕竟不是正当继承而来的王位,而是半路抢夺而来的帝座,如此一来,给他的准备时间便没有其他皇帝那样充分,所以这件事,也是时候提上日程了。
魏玄通这么一说,正切中开平帝的心意,他近日所思所想,便是修建陵寝的事情,这是一件大事,必须由德高望重、技艺超群的工匠来挑大梁,周元瑢虽然还显得年轻了些,但若是搭配上一个老将,年轻人的冲劲和才能就可以更好地施展开来,挑选周元瑢来做这件事,是十分稳妥的。
开平帝还有一个想法,周元瑢的身份太过特殊,不管怎么样,他也是姓周,一个姓周的人,在大晟朝不宜升到太高的职位,现在周元瑢的上冲之势不可阻挡,毫无疑问,继续让他在少府寺的关键位置上发挥才能,他迟早也会爬到虞慎那一级位置,到时候,形势就会变得难以收场,一名前朝贵族子弟,把持着整个少府寺,这传出去简直会变成一个笑话,显得大晟朝上下无人,更不利的是,前朝的势力可能会暗中涌动,逐渐聚拢在周元瑢周围,借着周元瑢的庇护,这些危险分子将会扎根在天子脚下,等到他们形成规模,事情就难以挽回了。
作为大晟的开国之君,开平帝总是要考虑很多,因此他也老得特别快,今天,他名为褒奖周元瑢,其实却在考验大皇子,大皇子没有让他失望,说出了他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的决定——让周元瑢去修皇陵。
修皇陵,是一项大工程,一项无穷无尽的工程,足以把一位卓越的工匠领袖绑定在一个地方一辈子。
这位工匠领袖将获得至高的荣耀,却也无法再升任到实权领袖的位置,无法掌控任何人和事,除了修皇陵。
甚至,开平帝还可以做得更绝一点,让修皇陵的工匠留到最后,断龙石落下,谁也跑不了……
在那一刹那间,老谋深算的帝王已经看完了周元瑢的一生,他脸上的笑意也因此变得愈发鲜明。
“少府寺将作监少监事周元瑢功绩卓越,朕心甚喜,”开平帝顿了一顿,道,“擢升为将作少匠,行中大夫,赐四品朝服。”
开平帝金口玉言一出,众臣心中都是一惊。
本朝并无将作大匠、将作少匠的职衔,这职衔本是独立于少府寺的人事体系之外的,对于工匠的最高认可,从前朝到今天二百多年,将作大匠只有一个人,就是公孙唯,那个建立了京城的传奇人物,他的功业煌煌如日,人尽皆知,而在他之下,就是将作少匠,这么二百年来,也是两只手能数出来的数。
今天,开平帝竟然擢升周元瑢到这个位置,实在是令众人又惊又羡,相当于为周元瑢一人开辟了一个新职位,而且这个职位只在历史上有,这是何等的荣誉。
比之将作监大监事、少府寺少卿,更多了几分传奇色彩。
然而,仔细想想,在实权上,却并不如大监事、少卿那样明晰,也不知道这个官职具体能统率什么人,似乎,是没有固定的管辖范围。
但是要说品级的话,又确实给的分量够重,直接从一个小小的少监事,升到了四品中大夫……中大夫是文散官的名称,不是职事官,相当于一个拿俸禄的头衔,关键是前面的四品,少府寺少卿尚且只有从四品,只有上卿才有三品,这周元瑢一上来就封了四品官,比董衡还要高了一档。
这绝对是破格中的破格,越级中的越级。
“谢皇上。”
在众人几近于嫉妒恨的目光中,周元瑢躬身下拜,接受了皇上赐予的莫大荣宠。
虽然说,他可能是满朝中最懵的一个,这都是什么官和什么大夫,所以他没有按照以前的规格晋升吗?他现在是晋升到哪儿去了?以后还能继续干他喜欢下水道工程吗?
“周少监,不,现在该称你为周大夫了。”开平帝笑道,“平身吧。”
周元瑢站直了身体,他还是挺喜欢大晟这套行礼规范的,上朝不用动不动就噗通跪那,平身完了就可以正常站着,只是不能随便往上位看。
因此,他也不知道,此时开平帝是什么表情。
“今日早朝,还有什么事要奏上来吗?”开平帝问道,“没事的话,就退朝吧。”
话题转移到了下一个,周元瑢也退回到朝臣队伍的最末,他感觉到周围的目光都向他看来,有刺探的,有狐疑的,有提防的,周元瑢只是垂首站着,随便他们看。
这时,殿外却匆匆跑来一名传令太监,一路跑到殿中,尖声道:“有急报!皇上!前线有急报!”
“什么急报?速速呈上来!”开平帝顿时身体前倾,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关切。
与此同时,大皇子嘴角边也扬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八百里加急呈到了皇上面前,开平帝打开这封前线急报,定睛向纸上一看,脸色顿时变了。
“怎会……如此。”开平帝喃喃道。
方才太平无事的朝会,顿时紧张起来,大家的心思全都集中到了突然出现的前线急报上,前线,到底是哪里的前线,急报,报的又是什么。
一向见惯了大场面,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稳如泰山的开平帝,此时看过急报,竟然连脸色都变了,到底是多大的事,才会让猛虎王变色?
众臣心中已经猜出了无数个可怕的可能。
只见开平帝沉着脸,叫杨太师上前,把急报递给了他:“你代朕传达给众爱卿吧。”
杨太师粗略一扫,脸色也是变了又变,他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以大殿中众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念出急报上的内容。
这封急报来自云麾将军,云麾将军率领众将士对抗北狄,从去年冬天一直到今年开春,始终是防守之势,到了春天冰化河开,北狄又不知从哪里的老巢钻出来,开始劫掠边境城镇,云麾将军一路追击,奈何对手太过狡猾,几次都放跑了他们。
直到仲春之时,两方第一次正面交战,二皇子与杨文熙小将军初露锋芒,两人合作无间,带领一支三千人的军队,将北狄骑兵杀得溃不成军,北狄骑兵头一次遭到这样的重创,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竟被二皇子的军队追到了老巢——阿木汗的大本营。
二皇子勇猛非常,找到阿木汗的大本营后,便与传说中的北狄狼王阿木汗大战于荒寒之野,两天两夜,丝毫未落下风,给后援部队留足了前来支援的时间。
云麾将军带着大部队赶到阿木汗的大本营荒寒野,将阿木汗的大部队几乎全歼,只剩下一小股死士护着阿木汗趁着风沙天逃走。
本来战事发展到这一步,都是节节胜利,喜报不断,开平帝近日里精神不错,对周元瑢也和颜悦色,正是因为这个,他的二儿子如今出息了,第一次出征就立下这般骄人功绩,可见是天生的将帅之才,有这样的二儿子,开平帝便可以放心把自己辛苦创立的大晟朝交给下一代。
然而,就在这节骨眼上,大家都等着最后的大捷消息传来,云麾将军也准备好了杀死阿木汗之后,拎着他的人头班师回朝——
却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派去追杀阿木汗的有三股小队,一股由二皇子带领,一股由杨文熙将军带领,还有一股是云麾将军帐下的老将裘光带领,这名老将曾经为大晟朝开国立下汗马功劳,深得云麾将军的信任。
在分配路线的时候,裘光先要了左路,左路最危险,因为黑风沙正从左路刮过,没有经验的人进入黑风沙,很难走出来;二皇子和杨文熙将军分别选择了中路和右路。
而实际追击的时候,裘光确实遇到了黑风沙,并且因此原地扎营,没有继续前进。
过了数日,裘光退回云麾将军坐镇的大本营,禀报了追击结果,杨文熙将军也无功而返,只有二皇子迟迟不归。
云麾将军担心二皇子深入敌后,遭逢伏击,于是派裘光又从中路过去,找了一遍,裘光兜了一大圈,最后带回来一个消息,二皇子应该是迷了路,他在左路黑风沙掠过的位置,发现了二皇子的头盔,还发现了一些枪矛、护甲。
二皇子那队人就此人间蒸发,不知是被风沙掩埋,还是不幸遭遇了老奸巨猾的北狄狼王阿木汗。
作者有话要说:
二皇子人没回来,但是消息回来了,也算是一种回来(
第98章 二更
至于北狼王阿木汗,有证据表明,他可能已经北上,前往瀚海、冰河一带,那地方路途遥远,周边盘踞着数个野蛮凶悍的部族,想要深入其间,寻找北狼王的踪迹,几乎是不可能的。
幸而,北狄的大部分势力已经被击毁,只剩下北狼王阿木汗和他的死士,加起来不过数十人,不成气候,他们想要再恢复到以前的势力,至少也需要一个世代的时间,在此期间,大晟的北方边境都将恢复和平稳定,与北方和西方友好国家的互市贸易也将重新开启。
云麾将军带来的消息好坏参半,本来的大捷,因为二皇子失踪、吉凶未卜,而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影。
在急报最末,云麾将军向开平帝汇报道,大部队勾留荒寒之野时间已经很久,需要修整,但是二皇子还没有找到,他们不敢贸然回来,准备再继续搜索二皇子的下落,无法按照之前预计的期限班师回朝了。
杨太师读完了全部的信,便垂手站在一边,等待开平帝发话。
朝臣们也都不敢言语,这样的消息传来,能下决断的只有开平帝一人。
至于下什么决断,当然是继续驻军,还是撤军回来的决策了。
继续驻军,继续寻找二皇子,必将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而且不一定有结果,北狄王如今也不在荒寒之野,可以说,驻军对于守卫边疆没有任何贡献,只是在安慰一个做父亲的心。
撤军回来,便是放弃了二皇子,彻底宣告搜救结束,宣布二皇子在北狄战事中英勇牺牲。
开平帝斜倚在龙椅上,一手撑着额头,身形似乎苍老了很多。
他面上神色凝重,阴影覆盖着凹陷下去的眼窝。
沉默良久,开平帝道:“玄极吾儿,英勇善战,可惜,亲缘浅薄,强留不住。”
开平帝这话一出,大家都明白了,皇上的决定是,撤军。
大皇子立刻向开平帝深深下拜,请父皇切勿过度悲伤,以免伤了龙体,二弟那是死得其所,为保护大晟百姓而牺牲,也是二弟之所愿。
杨太师微微叹了口气,大皇子这表现得太急切了一些,不过,开平帝似乎也是这么想的,自然不会责怪大皇子,只是他一直看好的二皇子,就这么没了,他心中略有怅然。
群臣纷纷向开平帝下拜,请开平帝节哀,万勿损伤龙体。杨太师见状,也跟着加入其中。
开平帝垂目望去,只见朝堂上一片黑压压的后脑勺,他眼前不由得又浮现起魏玄极刚刚出生时候的模样来,那时候他还没有想过自己会上位成为皇帝,还在痛苦的朝政斗争中,人生的方向晦暗莫测,因此也对这个意外出生的小生命满心冷漠。
直到开平五年的秋天,十五岁的魏玄极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以他全然陌生的姿态,不卑不亢地向他请求留下周元瑢一家性命,那时候,他有些惊喜,又有些诧异。山。与三タ。
惊喜的是,魏玄极的性格耿直强硬,和他记忆中那个懦弱的紫槿完全不一样,是继承了他的性格,力大无穷也是;诧异的是,他看不透魏玄极,不知道这个与他有血缘亲情的少年心里在想什么,他在魏玄极的眼睛里,只能看到一片漠然,那不是一个儿子对父亲该有的眼神。
从此往后,魏玄极每一次出现,都会带给他意外,不知不觉间,魏玄极的成长速度快到惊人,开平帝怀疑,如果用相同的资源去培养魏玄极,可能他这个二儿子的成就,会远远超过魏玄通。
可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错过了将魏玄极握在手心的时机,如今魏玄极已经变成一把锋利的宝剑,他却摸不到剑柄在哪里,而唯一一个能牵动魏玄极的心的人,就是那个前朝余孽周元瑢。
开平帝不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认识的,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魏玄极的眼里心里,就只有周元瑢了,即便是在端阳宫,在开平帝和大皇子都在的时候,魏玄极说话时,也频频去看周元瑢的脸色,就仿佛在场没有第三个人一样。
开平帝的心里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本该是他的东西,被别人抢走了,连带着这件东西和那个别人,他都看着非常不爽。
现在,无主的宝剑已经折断在黑风沙中,他十分惋惜,却又有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释然。
开平帝抬起目光,在黑压压的后脑勺中搜索着那个人的身影,很快,他就发现了周元瑢。
周元瑢并没跪下,甚至没有低头,而是站在人群的末尾,平视着龙椅下面的台阶。
开平帝微微扬眉。
“周元瑢,”开平帝沉声道,“你对撤军之事,有什么异议么?”
承天殿中,一阵衣服窸窣,群臣听到这话,不由自主都往后看。
虞慎和董衡就站在周元瑢前面,两人都在鞠躬下拜,并没有觉察到周元瑢的异常,他们这时候才回过身,急忙拉着周元瑢的衣角,示意他不要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臣……”周元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听到二皇子牺牲的消息,他只觉得不是真的,而这些人甚至连找一下的意思都没有,就这么草草决定撤军,就好像生怕把二皇子找回来了一样。
“启禀皇上,周大夫可能是过于悲伤,所以才不在状态。”董衡连忙替周元瑢解释。
“董衡,朕叫你回话了么?”开平帝冷冷地说道,“怎么,你是觉得,周大夫比朕这个当父亲的更悲伤么?”
董衡垂下脑袋,不敢说话了。
“罢了,”开平帝摆了摆手,“朕累了,今天的早朝就到这吧,退朝。”
“启禀皇上,臣对此事确有异议。”
忽然间,周元瑢的声音响起来。
大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周元瑢,这位周大夫莫非是受到的刺激太大,已经失去理智,打算强出头了?
开平帝的脸色一沉,冷冷地看向周元瑢:“朕累了,这件事不再讨论,有什么异议,写了奏折,稍后呈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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