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修却听出了另外一重意思:“爹,您认为,周元瑢是一个值得笼络的人?”
杨太师笑而不语。他儿子总算聪明了一次。
不仅仅是因为二皇子的承诺,杨太师最近观察到,周元瑢在建设京城排水系统的工程中时,确实表现出了一种独特的才能,类似于将军操练军队,能在更短的时间内激发出将士们的战意,周元瑢手下的工匠们,都对他信服非常,而且工程的进展也不比杨文虎在位时慢。
这只说明了一件事,杨文虎与周元瑢相比,一个是庸才,一个是人才。
人才非常罕有,总是各路野心家们笼络的对象,和有才能的人绑定在一起,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件好事。
“我明白了,爹。是儿子考虑不周。”杨文修垂下头。
*
从太师府出来,杨文修便把诉状丢进了火盆,杨文虎那边该怎么判怎么判。
周元瑢这边还等着杨文修发难呢,结果没有后文了。
年底最后一天,日暮将近,工地上洋溢着即将过节的快乐。
周元瑢带着孙时维和董方规将工地巡查了一遍,从早上走到下午,盘点清楚了工程进度,又给每个工匠都包了红包,向他们拜年。
“大人,真的要放十五天假吗?”
“大人,这么长的假期,万一工程做不完怎么办?”
“大人,我的徭役虽然还有一个月就结束了,可是我还想继续在这里做工,可以吗?”
众工匠们头一次对手头的工程这么放不下。
“这些你们不用担心,既然说了要放十五天假,工期肯定是排好的,只要大家按部就班地做,就能在预计时间内完成。”孙时维耐心地说明,“至于徭役结束之后,还想继续在这里做工,这不成问题,转成雇佣工匠就可以了。”
众工匠们这才面露喜色,毕竟能找到一个这样正规又干得开心的工程不容易。
这时,一名老工匠走上前来,犹豫再三,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图纸,迟疑地说道:“大人,小人有个建议……不知道该不该说。”
“什么建议?”孙时维回过头,问道。
“现在工程进行到一半,小人看有些工段已经把坑道挖好了,接下来就是把排水管道放进坑道里,”那老工匠道,“小人以前在庙里帮着修佛像,那里的大师傅有一种特殊的车,可以把雕刻好的佛像放到固定的位置,小人想,或许我们放排水管道的时候,也可以用那种车。”
“是什么车?”孙时维颇感兴趣,“你还记得是什么样的吗?”
老工匠将捏在手里的图纸递给孙时维:“大人,这是小人凭记忆画的,您看看能用得上吗……”
孙时维接过图纸一看,上面画着一台怪里怪气的机器,很难说和“车”有什么关系,他正皱眉看着,那老工匠又不确定起来:“大人,要不还是算了吧,我就随口一提,万一不能用,还浪费大家的时间。”
“你等等,我去问问周少监。”孙时维冲老工匠一点头,拿着图纸来到周元瑢面前,简单跟他讲了一下过程,把图纸递给他。
周元瑢一看,就乐了:“这是个人才,我也在琢磨用起重机来代替人力呢。”
“起重机?”孙时维问道。
“不错,你看,这上面是滑轮组,可以改变力的方向,”周元瑢指着图上两坨涂黑的部分,“利用杠杆原理,可以用更小的力,抬起更重的东西。”
古代没有现代那么成熟的起重机、吊车,机械化还在一个很初步的水平上,周元瑢虽然懂得现代的建筑设计,但是,现代和古代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从煤铁到电力,就不是以一人之力能跨越的鸿沟。
不过,有一些原始的机械工具还是可以应用起来的,之所以把老工匠们单独编成一组,让他们来带其他工匠,就是为了把他们从具体的工作中解放出来,用更多的时间去思考怎样提高效率。
周元瑢需要的就是这个。
他找到老工匠,问道:“不知道怎么称呼您?”
“回大人,小人姓余。”老工匠战战兢兢地说道。
“余师傅,你画的起重车的图纸,我看过了,我也正想着能不能在安放管道的时候,利用一些机械化工具来提高效率,你的这张图纸,就是我想要的。”周元瑢道。
老工匠听到这话,憨笑起来:“周大人,这图纸真的能帮上忙吗,那就太好了。”
“能帮上忙,不过,这起重车还只是图纸,要做出来才知道效果如何,余师傅,等到收假回来,你来和我一起做这起重车吧。”周元瑢笑吟吟地提出邀请。
“可以吗?不会耽误工期吗?”老工匠有些不安地说。
“磨刀不误砍柴工,只要这件东西做出来,就是造福大家,各工段的效率都会提高,总的任务就能提前完成。”周元瑢道。
“可是,如果做不出来呢?”老工匠还是心里没底,“小人也只是见过大和尚使用过那样的吊车,自己并没有亲手做过,万一失败了,又要耽误大人的时间。”
不怪老工匠如此谨慎,实在是以前杨文虎管理工程的时候,最讨厌老工匠这样提出一堆没用建议的人。
“有时间想这些不靠谱的东西,不如多花点时间多砌几块砖。”
“净想着偷懒,想着省劲,以为用两个轮子就能替你们把活干了?那还要你们干什么?”
“你说不知道能不能做出来?你知道工期多紧张吗?哪有时间给你做这没把握的事!”
不仅杨文虎,他手下那些少监事和小吏,也都对此不屑一顾,认为老工匠是在异想天开,除非老工匠能把机器造出来,搬到他们眼前,他们才相信有这种东西。
老工匠被骂上两次,心里那点念头也就消了,还是老老实实搬砖吧,想那么多没用的干什么。
这是工程的总管换了周元瑢,老工匠每天白天上工,晚上的时间又富裕出来,每一旬还能休息两天,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休息的时候就开始琢磨以前在和尚庙见过的那种可以把佛像吊起来的车,自己画了好几次,终于画得差不多,这才趁着周元瑢在的时候,战战兢兢把图纸递上去。
这一次的结果,却完全不同,周元瑢不仅大大地夸赞了他,还说要和他一起做起重机。
老工匠有些不敢相信,以前被监事和小吏们骂的那些话,又浮现在耳边,他忍不住就把相同的话问了周元瑢。
“小人也没有把握能把这车做出来……”老工匠道,“要不还是等到工程结束之后,再来试试?”
“不必,收假之后就来做,”周元瑢斩钉截铁道,“这起重车做出来立刻就能投入应用,为什么不现在做?就算失败了,那也很正常,要做一件从来没做过的事,一定会经历失败啊,只要大的方向没错,失败几次又算得了什么。”
老工匠惊奇地看着周元瑢,喃喃道:“小人做了半辈子的工,听得最多的话就是,不容有失,头一次听说,失败了也很正常……”
周元瑢笑了:“我老家有句话说,失败是成功之母,没有失败,哪有成功。实不相瞒,我打算成立一个专门用来开发新工具的小组,不管是起重的,还是运输的,只要能搞出新发明,节省大家的时间和体力,都有奖励。”
“失败是成功之母。”老工匠听到这话,顿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这话实在说得太好了,周大人的老家是什么地方,以后小人干不动活儿了,想云游四海,到时,想去周大人的老家看看。”
周元瑢心想,那你可能去不了,不过,他还是打哈哈把这个话题敷衍过去。
确定下成立发明小组的规划之后,周元瑢回到少府寺中,就开始盘点工匠花名册,将孙时维找出来的那些老工匠和技术型工匠画出来,打算趁着过年的时候,一一走访,向他们传达这个消息。
*
三个月后。
开平七年,初夏时节。
京城的排水管道铺设工作全部完成,坑道填埋完毕。
四月初下了一场大雨,周元瑢带着董方规和孙时维一起观测了排水系统的运转情况,结果非常令人满意,全城中大部分街道都排水良好,没有积水现象,尤其是以前一下雨就黑水横流的西南市场和背街小巷,这一次都干干净净,只有一层薄薄的雨光覆盖在砖石表面。
四条主排水管道承担着城市之中所有积体的排放工作,经过排水网的过滤,排水池的沉淀,积水从管道排进护城河时,已经净化了不少,至少不会像以前那样漂浮着明显的一层油污。
排水管网全部建成后,京城焕然一新,初夏的雨,洗去旧日的斑驳,让道路变得闪闪发亮,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雨天出行不再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
京城的集市也因此繁荣起来,临街的商铺可以一直开到晚上,干净平整的道路不再使夜间出行变成一场冒险,人们反而有了兴致,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后,出来赏赏月色,看看彩灯。
开平七年四月的大朝会上,将作监少监周元瑢被破例准许以少监事的身份上承天殿汇报排水系统的建设情况,这一天,周元瑢换上深蓝色的官服,走在一干朱红与墨绿色官服的堂上官中间,显得十分耀眼。
他向开平帝汇报了本次工程的结果,声音琅琅,条理分明,将排水系统对京城的改善一一阐明。
末了,又呈上一份名单,是整个工程中做出发明的工匠名字,正是因为这些人的贡献,才让效率大大提高,他们发明的工具也将造福往后的工程。
开平帝龙颜大悦,当堂宣布对这些工匠进行封赏。
作者有话要说:
晚,红包,掉。
下章小皇子回来了!
第97章 一更
“至于周少监,”开平帝虎目含笑,难得和蔼的注视着周元瑢,“你在此项工程之中,当记首功,无可争议,朕定会好好奖赏你。”
皇上亲口说出这样的话,那就是莫大的荣耀了,群臣之中不由得起了一阵微不可查的骚动,是羡慕,是嫉妒,还是别的更复杂的情绪,就很难说了。
周元瑢此人,运气实在太好,明明顶着前朝余孽的身份,早就该在行刑场上被砍掉脑袋,却被他顶着压力,一步一步爬到了今天的位置——竟然能在承天殿上向皇上和群臣汇报成绩,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偏偏,又是在少府寺这么一个地方,这是一个一切以实绩为准的特殊官场,建筑工程一事,做得出来就是做得出来,做不出来就是做不出来,没有介于中间的模糊地带,更何况周元瑢一手包办了设计与施工,相当于做完了所有的实际工作,开平帝想找出第二个功臣跟他平分奖赏都很难。
再往进一步说,京城排水系统造福的是每个生活在京城中的人,不管他是高官勋贵、皇亲国戚,还是平民百姓,都能着实地感受到大环境的变化,这一点,是不会因为人情、议论、利益关系发生改变的,就如天之有日,一望便之。
周元瑢的功绩如此确凿,不容质疑,今天就算是他升任将作监的大监事,甚至少府寺的少卿,别人也没话可说。
“杨太师也对朕说了你的作为,”开平帝继续说道,“很少有人能入得了杨太师的法眼,可是,就这一段时间,杨太师没少在朕面前夸奖你,今天朕把你召到大殿上来,让你自己汇报这段时间的成果,也是杨太师的提议,你要多谢他才是。”
周元瑢向杨太师一拜,谢过杨太师的栽培。
杨太师连忙答礼,说了些很欣赏周元瑢的话,请他继续为大晟出力。
两人虽然是说了些场面话,在场的群臣却都看清楚了,如今这周元瑢竟然还攀上了杨太师一脉,简直运气爆棚。
在杨太师的对面,左列官员之首,乃是当朝大皇子魏玄通的位置,此时,魏玄通静立一旁,冷眼望着周元瑢和杨太师你来我往,眼中尽是嘲讽之色。
这一阵子,大皇子魏玄通都忙着别的事儿,从过年到现在,都没能脱开身,那件事极为重要,又需要大笔的钱财去打点,大皇子最大的经济来源——金满堂又被抄了个底朝天,他不得不通过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手段来搞钱,因此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空管周元瑢这摊事。
结果,周元瑢就像那山谷里的野蔓一般,得空就钻,见风就长,不知不觉间,已经光明正大地走上了承天殿,眼看着就要舞到魏玄通面前,来证明他的失败。
魏玄通固然恼恨,但是眼下,开平帝不知道为什么,对周元瑢格外青睐,魏玄通不敢贸然行事,惹得老皇帝不快,只好板着一张脸,装作对周元瑢视而不见的样子。
奈何,开平帝却似乎不打算放过魏玄通:“玄通啊,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不妨说来听听。”
魏玄通额角青筋一阵抖动,硬着头皮出列,向皇上拜了一拜,道:“回禀父皇,儿臣以为,周少监天赋异禀,才华出众,方能做出这等优秀的工程,改善了百姓们的生活环境,展示了父皇的恩德……”
“嗯,不错。”开平帝对魏玄通的这番话表示满意。
魏玄通松了口气,正待回归队列,开平帝忽然又问道:“依你之见,朕当如何奖励他呢?”
众臣这时候心里都犯起嘀咕来,皇上今天怎么净捡着大皇子不爱聊的话题非要他表态,谁不知道这周元瑢是二皇子的人,当初大皇子还从宫中药房偷禁药出来,要除掉他呢,虽然最后宣判结果推锅给了一名老宫女,但事实真相,大家心里都清楚。
现在,却要当众问大皇子,该如何奖赏周元瑢,这岂不是让大皇子亲口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么?
天威难测,没人知道皇上心里在想什么。
魏玄通当然也不知道。
他越是感到不快,就越是警惕,自从半年前摔了个大跟头之后,魏玄通的城府也较之前提高了不少。
他凝视着大殿中间,身穿深蓝朝服,前襟一直规规矩矩系到颈中的周元瑢,不愧是前朝王室血统,虽然只是远亲,却也继承了那股贵气,周元瑢端正站着的时候,脖颈显得笔直修长,下颌微微抬起,有一种天然的骄矜气质,这在其他臣子中间,是很难看到的。
罢了。
就让你再嘚瑟一阵吧。
等到前线的消息传回来了,再看你怎么哭。
87/143 首页 上一页 85 86 87 88 89 9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