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平低头看他,他总会在和别人交谈时那么做,下意识看别人的脸。
两人视线相接的那刹,章纪昭浑身过电,肌肤如土地干涸,毛孔亦是,转瞬血液又如河水急速涨潮,喉结抖了下,他冷静而有预谋地捅出自己的行迹:“我跟踪了你的住址,在这等了你三天。”
说完,他迫切地观察着男人的神情,期待解平能够在露出气急败坏、诸如上次那样稍微有点恼怒的样子,但解平的接受阈值好像被他拉高,像打量新鲜事物般看着他,不带丝毫负面情绪,也不评价他的作为。
章纪昭没尝到甜头,诡异的有些失望,他沉默了一会儿:“我跟踪你,大半夜在这埋伏你,你一点也不生气,也不问我为什么在这等你?”
解平听见“埋伏”两字轻轻笑了,陪小孩过家家似的:“好吧,我生气了,你为什么在我家门口?”
章纪昭差点一口气喘上不来,耳朵却卖主求荣红了一片。
真受不了解平说话,从嗓音到说话方式都出格的煽情。
“我发的晚安你没回我。”他马马虎虎转换思路,想知道自己在解平心中到底处于哪个位置,有没有积累一丁点的好感度,“你觉得我们现在算哪种关系?”
解平低睫,似乎还没想好如何回复他,他好像在思考措辞,脸上貌似有几分平白无故的为难,也可能没有,章纪昭看不出来,于是不自觉开始做出让步,真要说的话,他其实不愿意让解平为难。
“同事关系?”章纪昭又起了歪心思,他想引导解平,“朋友关系怎么样。”
关系越往上一个阶层,刷好感度越容易,他故意出选项给解平。
解平摇头,指纹识别打开洋房的门,他本来担心伤害同事,最终还是决定不拖泥带水解决掉这个小麻烦,以免事态发酵失去控制:“我们是不会说晚安的关系。”
说着,他撇开凝在章纪昭脸上的视线,伸手推门,明明是温和的嗓音却没有丝毫温度:“所以你给我发晚安,我不会回。”
这样可以结束了吧,没怎么拒绝过陌生人求爱的解平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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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打跑”训练理念
来自《特工训练手册》第一章 有标注但还是再做补充
第14章 “追人哪有那么容易。”
解平低估了后辈的难缠程度和精力充沛程度,章纪昭则高估了解平的忍耐力。
他第四天结束外派任务在解平家门口蹲点后,解平再也没回过这个临时住所,章纪昭只好在终端上频繁访问两人的联络界面,发出共进晚餐、品酒或者共同体能训练的邀请,长短不一的社交邀请叠在那声晚安后,像极了冷笑话。
解平连一个标点符号都奉欠,偏偏他的新住所章纪昭死活都找不到。
情场失意,他只能把澎湃过剩的精力花在工作上,今天任务结束后,章纪昭照例回休息室拉伸,长发粘腻沾在锁骨上,他垂眼咬着纸杯边沿忖度再给解平发个新消息。
:在吗
有事说事比较好,在吗太磨叽了,删掉。
:可以出来见一面吗
解平要愿意和他见面还会躲他?他都把人堵到搬走了,删。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之后我不会这样了。
真的假的,这话你自己信吗?
章纪昭气不顺,向上吹了口气把汗湿的斜刘海吹到一旁,他把打好的字统统删掉,摘下手腕终端放到一旁,决定先冷却大脑,刚打完架太兴奋了,干什么都不对。
丽芙站在梳妆台前帮易装的查理卸妆,查理常用的女性身份叫崔丝塔娜,是一个褐色长麻花辫的雀斑女孩,他扮做崔丝塔娜的时候通常更加拘静,总是久久不能脱离沉浸的角色。
崔丝塔娜穿着幼稚的长筒牛仔裙,膝盖骨并在一起,麻花辫甩在后背,无声摆弄着梳妆台上的小猫毛绒玩偶,丽芙一次性烫染的银色鬈发和女性职业套装看起来更像她的姐姐,崔丝塔娜在外执行任务也确实喊她“姐姐”。
丽芙替崔丝塔娜泡掉眼周的深棕色眼线,背过身目睹了章纪昭的纠结,当下揶揄道:“七天了,人还没追到?”说着,她回头,崔丝塔娜举起小猫玩偶亲在丽芙光洁无暇的脸蛋上,内向的灰色双眸透露出安静的濡慕。
“追人哪有那么容易。”章纪昭的态度本来毫无起伏,见到崔丝塔娜和丽芙的互动倒是不动声色酸了起来,酸着又喝了一杯凉白开,凉水酸得腮帮子疼。他拿起终端,对着玻璃中自己的倒影沉思了一会,给上司发了条短信:能帮我个忙吗?
珍妮没直接回复他,半小时后给他发了个别的指令消息:
来一趟七区,13层生化检验科,有东西给你看。
章纪昭很少去七区,七区是情报局所有科学家研究员的工作场所和居所。
以往任务中七区会单独出检验报告给上级,而他作为执行人员,除了执行取得情报这个动作,鲜少参与探究结果和分析情报这个程序。事实上,情报局作为联邦军方的隐形附属机构,行为主要满足客户部门的需求,而联邦军方很少将高价值的情报给予情报局分析。
情报局执行任务的手段过于下三滥,联邦军方向来将情报局摘出去另谈,从不认为情报局是自己的一部分,但情报局资源丰厚,权力极大,被戏称为“穿着金缕衣的下水道老鼠”,联邦军方放不下这枚棋子,于是有脏活累活全部交给情报局做,更有甚者,争权夺利的败者会被调任到情报局“打入冷宫”,仕途终生中断。
看来一日轻事件确实是烫手山芋,情报局必须捧出双手,用手掌心去接这个烂活。
开车前往七区,过了五道安检签了三份保密协议他才进了七区的大门。
七区是常年全封闭的禁区,它位于情报局悬浮建筑的北部,占据了1/13的面积,整个区域呈现细胞的环形封闭状,中间是特殊监狱般的封闭高层建筑,两侧遍布着花圃、羊肠小道和鹅卵石,树木光秃秃的,落叶聚在扫帚旁边,积了一个又一个谷堆。
右侧地上有拆除过的游乐设施的痕迹,突起的钉子起伏不平,只剩成人健身杠杆和一个过时的红色摇摇马孤零零立在原地,旁边高层建筑的阴影挡在这块健身娱乐设施之上,让此地笼罩着老年小区的萧瑟气息。
章纪昭脚步一顿,立马回味过来,这是录像带的录制地点。
解平长大的地方。
解平在情报局长大并非秘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父母是研究员,情报局是解平的家,这也是解平备受诟病的地方。别的特工是情报局的员工,解平是情报局养大的孩子,生下来就受到青睐和优待,没人能够心理平衡。
出生起就住在这种进出都要打报告的地方吗?
章纪昭仰视这栋高不见顶的封闭式环形楼,楼外侧贴的瓷砖缝隙发黄,整栋楼弥漫着日薄西山的沉郁暮气,说是情报局临时关押叛徒和罪犯的监狱他都信。
大楼没有电梯,只有东南西北方向四个楼梯,章纪昭转了一圈回到最初的起点,从南面楼梯上去。
生化检验科在最顶楼,他沿扶梯上行来到二层,入目是淡绿色冷光笼罩的全透明实验室,房间围屋般绕着中心的实验室围了一圈,每一扇房门上都写有门牌号,与他的寝室门风格相近。如果他没有理解错的话,这个设计的意思应该是工住结合,围在外面的房间是研究员的住所,推开房间门就是工作的实验室。
哪怕他这种无趣的人,也不希望自己居住的地方是这样的布局,说监狱完全不为过,被关在这里,吃睡和工作之外也不剩什么了吧……
想到解平的成长环境,章纪昭心口微堵。
继续往上,走到12层拐角处,墙上陆续开始出现塑封照片。
上面张贴的大多是夫妻合照,署名只有普普通通的“一对研究员夫妻”,对二者的姓名和从事的领域一概不提,合照的人们也从不露出笑容,辨过去全是一张张剥夺生机和愉悦的脸,脸上有着相似的平直嘴角,章纪昭甚至没在合照中找出一张属于孩子的脸。
这些研究员全部没有后代?
章纪昭心存疑问,踱步到13层,楼层侧最后一面竖墙,塑封照片之中终于出现了一张被相框裱起来的大照片。
意外的是,那张照片的主人公正是解平和他的两位弟弟。
唯一富有生机的三张鲜活面孔被其他研究员们的照片簇拥在中央,冰冷的注文罕见地流露了几分感情:研究员们挚爱的小家属
三人身着联邦黑色军装,身姿格外挺拔,解平在正中间,抱着军帽满脸无奈,唇角微扬,解安靠他尤其近,胳膊亲昵地挨着哥哥的手肘,戴着联邦军帽羞涩地半低着眉眼躲避相机,透露出不谙世事的气质,卡门则在解平另一边叉腰对镜头笑得牙不见眼,左手搞怪地插到了解平的口袋里。
这回说不上嫉妒,章纪昭涌起一股很奇怪的遗憾,这种遗憾是从解平的角度出发的,解平确实很疼爱两个弟弟,而他忽然共情了解平。
失去了亲人的解平到底是怎么度过这几年的,他不清楚。他的父母去世了很久,他没有他们的照片,也没有刻意搜寻过,父母的面孔在回忆中逐渐模糊,到最后他只会在想到爸爸妈妈这几个字眼会有种荒芜的空虚感。
说来奇怪,他在父母身上没有体会过被关爱的感觉,那种近似怜惜的父爱和母爱只有解平短暂地给过他。
也许他不应该那么小心眼,如果这两个人现在还在世,解平应该会更快乐。自信一点,他也能无痛体会一把当嫂子的感觉不是吗?
怀着古怪的情绪,章纪昭打开手腕终端,对着这张相框拍了一张照片,毫无芥蒂地把昔日的情敌一同取进镜框。
拍完照,他收起悬浮照相仪走上顶层,中间的实验室门户大开,两个防护完备的人朝他走来,其中一个扯开防护镜,露出珍妮那张打皱的脸。
她颇注意形象地伸手捋正波波头的发尾,将护目镜递给他,爽朗地挤出一抹笑道:“让他们带你看看检验结果。”
章纪昭没和她寒暄,三两下做好防护跟着研究员进了实验室,对面的研究员同事依旧全副武装,没有露出脸孔,从防护服下发出的嗓音只能判别对方是位女性。
她带领章纪昭往狭长的实验室深处走去,浅绿色的光逐渐变深,像涉入深海,光线也愈发黯然,在做检验的每个研究员都好像一尾鱼,各自待在一格珊瑚礁里安静地做事。
走到一个巨大的保温箱前,章纪昭看见一条盘在里面的蛇,看大小和相貌,似乎和蚺村那些变异的药用蛇是一个品种,只是这条蛇还不算大,他正想仔细看看,研究员忽然伸手拦住他,压低声音说:“它现在虽然意识麻痹,但仍然处于脆弱的易怒状态,你不要靠近它。”
章纪昭后退两步,略一迟疑:“这是我捡的那枚蛇蛋孵化出来的?”
研究员点头:“我们加速了它的生长进程,它正值成熟期。我们提取了它一部分的胆汁,检验发现里面的确有一种异常物质,这种物质不可能在蛇体中自然产生,只有可能人为转移,但现在还没有在它身上找到任何伤口。”
她带着隔离胶手套的双手绞在一块,继续介绍,“实验结果表明,蛇胆中的异常物质呈现透明状,成分类似人的唾液,上面……可以提取出所有生物的DNA,每分钟检测出的生物都不一样。它的物质组成非常简单,分子结构却很神奇,并且具有开创性功能。”
章纪昭微妙地看向她,语气如常:“什么样的功能?”
“我们把这种物质注射到小白鼠身上,小白鼠的体质显著提升,它们变得异常长寿快乐,这是好的方面,同时,小白鼠精神涣散,变得无法专注于任何事情,这是坏的方面。当我们给小白鼠播放爱兰编作的音乐,小白鼠的精神开始焕然一新,他们比以前更能专注地做事,跑轮、进食、甚至跳舞……”
研究员的嗓音拖长,带着某种难言的渴望:“他们似乎诞生了人类的思想,这种思想的启迪来自蛇胆汁中的特殊物质和爱兰的音乐,他的音乐是一门控制语言,蕴含某种指令,可以使得生物的存在升维,以致于老鼠可以成为人,人可以成为上帝。”
注意到章纪昭长时间的缄默,研究员努力克制自己激颤的嗓音:“当然,小白鼠的情绪也变得极端,它们开始自发性组织‘打群架’,这可能是音乐发出的指令,它们必须这么做才能舒缓愤怒。有一只小白鼠无从纾解愤怒,昨晚在养殖箱中进行了变态发育。”
全都对上了。
爱兰远程控制人群的条件是服用一日轻药品和作为他的艺术受众,二者缺一不可。服用一日轻保健品会让人身体感觉很好,但精神恍惚,情绪变得极端,愤怒需要发泄,而爱兰制造出来的文字、音乐、绘画等艺术产品又具有鼓动性质,所以人群才会暴动,这是对浮水联邦治安的第一重打击。
愤怒积累到某个临界点,人群会发生变异,无故攻击他人并且引发群众恐慌,这是对联邦治安的第二重打击。
章纪昭不动声色离研究员又远了一些:“变态发育,是不是去骨骼蛇化,怕明火?”研究员嗯了一声:“等它长完,我们会解剖它的尸体进一步观测。”
“你们一般不会在人身上实验吧?”章纪昭问。
研究员沉默良久,干巴巴地哈了一声:“志愿者实验么,志愿者不好找,不过我参与配置了一日轻保健品的解毒剂,之后也许能招募志愿者进行临床试验,这个事的社会影响面挺大的。”
章纪昭本来想问“解毒剂不管用怎么办”,想了想这样问意图又太明确,最后和对方客套几句,自己离开了。
他刚脱掉防护服就看见了珍妮,她站在楼梯口解平的合照下。章纪昭走过去,珍妮似乎料到他想说什么,先插兜转过身对他说:“他们确实在自己身上做实验,你知道的,情报局不可能招募志愿者。”
“这样做实验,失控怎么办?”章纪昭问出这句话都觉得自己蠢笨,他抿了抿唇,珍妮却粲然一笑,对着墙上的照片说:“七区的研究员比特工的死亡率还要高,但是他们亡故的消息永远不会传出七区,因为太多了,数不胜数。”
在这种环境下,怎么会有人愿意生儿育女?
章纪昭胸口沉甸甸的,他皱了皱眉:“解平的父母也是死于实验吗?”
珍妮却不回答了,她伸出食指摸了一把面前的玻璃相框,随即莞尔向章纪昭展示自己纤尘不染的指腹:“不管死了多少人,这张相框永远有人擦,别担心,这里所有人都是解平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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