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人呆若木鸡,来者标志性的红发斜刘海与好相貌无不彰显了他特派队S级特工的身份,看他轻而易举就按得络腮胡死死不能动弹,没人出来打圆场。
“舌根好吃吗?”章纪昭低头看着络腮胡,赭红色刘海倾斜下来遮住右眼,视线扫过桌上每个人,声调冷淡道:“闭嘴吃饭,不会闭嘴我可以教,刚好今天特别闲。”
“你他妈谁?”男人挣扎不开,“有种玩阴的,有没有种决斗?”
章纪昭面无表情地操作腕表,空中立马投射出终端的场地预约界面,“现在就可以用终端约决斗场馆,你愿意吗?对了,我叫章纪昭,幸运的话你应该认识我。”不幸的话,你可能就会在角斗场上残废了。
“哦哦哦是我章哥啊,认识的、认识的,谁不认识我们情报局第一大英雄。”男人打着哈哈,一转愤怒变为谄媚的狗,努力往后撇脸讨好,“我天天搁后面坐着执勤,都没一睹过我哥的芳容呢。”
“谁是你哥,滚。”章纪昭忍着触碰男人的恶心撒开了手,这男的头上全是油,他需要马上回去洗手消毒。他要洗十遍手,不,一百遍。
干脆洗烂算了。
准备拿餐盘倒饭,丽芙和查理跟在他身后,丽芙超到他前方饶有趣味地观察他的不耐表情:“你也会为了别人动手,真稀奇。”
章纪昭将白粥倒入泔水桶,头也没抬。
“你不是认识解平吧,你和他上过,然后他转头把你忘了?不然为什么你之前老偷看他,他走了又天天去借他的录像带,现在还替他做名誉维护?”
“我倒想和他上过。”章纪昭丢汤勺的动作慢半拍,他不爱谈论自己的感情私事,也不喜欢从别人口中听到解平的名字,听了不仅容易滋生妒忌而且烦,他很清楚自己在这方面是个小心眼的小人。“我也没偷看他,我光明正大。”
“好吧,坦然的偷窥狂先生,你和他究竟有什么渊源?”
章纪昭心知不说她不会善罢甘休,故而随口打发:“他救过我。”
虽然是打发,但解平确实救过他。
章纪昭没有悲惨的童年,但他有悲惨的13岁。
年初他因为不会游泳被健硕的同学按进游泳池差点溺毙,万幸抢救及时活了下来,却罹患心理疾病,极端恐惧时他会突然忘记如何呼吸,几次在学校差点窒息而死。
远在他国的高知父母赶来接他看病却遭遇车祸身亡,本该由他继承的家中财产被贪婪的叔叔们瓜分,他吃了一碗眼泪泡年夜饭便被亲戚们联合送进了特教福利院。
所遇皆非人,福利院院长的老父母缺钱治病,而他是最麻烦也最容易死掉的那个。
他被打晕卖给当地黑市,两个男人轮流开了十二小时的车把他带到了农村偏僻烂尾楼中一间设施完备的手术间里。
农村静谧的夜只存在于他者的想象中,城市人从未领教过它真实的可怕。
恐惧可以放大人的五感,章纪昭能听见从每一个方位传来的虫鸣,它们汹涌、惊人。
双手双脚被绑着粗质麻绳,皮肤有拼命挣扎的血色洼地,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得崩溃哭喊乞求:“我什么都没有,你们放了我吧!”
门外抽烟的两个男人闻言嘿笑,其中一个先开口:“要的就是你这种什么都没有的。”
“说起来,他家里人都死全了吧?买方和医生可快到了,手术不能出什么茬子。”
“他那家里人,活着的和死了的没什么两样,省不少麻烦。”
“他值多少?”
“全部,这个数,四百万,但必须确保新鲜。”
四百万,我?
章纪昭停止了挣扎的动作,黑白分明的瞳孔剧烈震动,他仿佛亲眼见到自己烂了,蚊虫吸食他的血肉,苍蝇在他被废弃的肢体上食腐,该死的呼吸困难症刹那间复发,鼻子成了摆设,明明张嘴却无法汲取氧气,像被人类残忍拎出鱼缸的金鱼。
额头不断渗出闷汗,瞳孔涣散,心跳声微弱到似乎属于另一个人。
就这么结束也挺好,起码他不会再受苦受难,章纪昭想,上天保佑,下辈子千万不要再让他当人,他宁愿做畜生。
只是这时,忽然有人松开他肋前的束缚带,将他轻柔地揽入怀中,章纪昭认定自己已经死了,流着泪像初生的婴儿一头扎进那人怀里,自以为回到了圣母玛利亚的怀抱。
圣母玛利亚并未像古籍那般吟唱歌谣哄他入睡,与此相反的是,他一手掐着章纪昭的下颌,掰开他的嘴,另一只手像对待小猫那般轻轻捏着他的后颈皮,温柔却不容置喙:“放松,张大嘴巴,用吸管喝过牛奶吗,像那样用力,想象自己是一只贪婪的小猫,面前是无边无际的牛奶。”
每每回想起来,章纪昭都觉得解平很会哄孩子,他的声音磁性而富有韵节,非要形容的话,那是一种奇妙的发音方式,让他那样的与众不同,以致于听了让人先耳朵痒,随后才是心里痒,像被调皮的羽毛笔搔了一下。
他本人也一定风趣十分,至少章纪昭扪心自问,如果是他去救下当年的自己,八成只会狂拍自己的背勒令自己快呼吸。
章纪昭茫然照做,脑袋中某种无形的压力放过了他,气流真的顺畅地通过气管下吹至腹部,年轻的心脏接收到氧气又剧烈弹动起来,天降的幸福感包围了他。
第一感觉是过瘾!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呼吸过新鲜空气了。
这位慷慨的先生对他笑,抚弄他脑袋上的发丝称赞:“乖孩子。”
只是随意的一句夸奖,章纪昭记了一辈子,他这辈子再也不可能遇见像解平这样温柔的人了,温柔到在他身边只是呼吸就能够被夸奖,这太不可思议。
作为孤儿的章纪昭顺理成章被带回情报局。
他纠结许久,觉得喊解平叔叔太老,喊哥哥又太唐突,所以他喊解平“先生”,解平也不纠正他,笑着示意他听见了。医生对他进行全身检查后,解平走远与医生交谈,医生说他只是有些心理障碍,没有呼吸系统的疾病。
还是个小孩的他想象力爆棚,自以为被捡走以后便能跟着这个人一同生活,宛如贫民一朝中千亿彩票,坐在检查床上脸红着陷入畅想,连那两个如影随形跟着解平的高个子他都不觉碍眼了。
可老天非要打断他的美梦,再度出现的解平蹲下身,用一种看不出技巧的体贴凝视他,好像世上没人比他更关照章纪昭:“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他们会给你找一对很好的领养夫妇。”
“为什么,你不要我?”当时他一定丑态毕露,五官扭在一起急促地呼吸,如果他还要像解平说的那样像猫喝奶似的呼吸,那他一定是最丑的猫。
“抱歉。”解平坦然地用双手托住他的脸,他的手指很长,掌心温暖,食指指腹有茧,章纪昭全部感受到了,他有时真希望灵魂能站在外面看着肉体的自我,这样他就可以看见那天解平究竟如何托住了他的脸,记住所有具体的细节。
解平认真地看着他,但没有一丝歉疚,这时章纪昭就明白了,解平从来没有想过留下他,他只是解平执行任务顺便救下的人罢了。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好吗?”
哪来的我们?只有我。
好看的骗子。
章纪昭不想再献丑,低眉顺眼平稳了呼吸:“嗯。”
那两个高个子在他面前毫不避讳地说话,嗓门压着火:“我靠,年纪小就是好。”另一个道:“哥你多久没哄过我们俩了。”
解平转过脸去,笑语盈盈地:“原来你们还需要我哄?长大后动不动给我摆脸,我也没少哄你们吧。”
那是他和解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搭话,他长久凝视着解平温润英俊的面庞,不明白为什么那两个人运气那么好,可以天生就遇到这种人,还能朝夕相伴,而他的命运只是多舛,所以情报局向他递来橄榄枝时,章纪昭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不甘心。
办理好手续,没隔几天他就获取了情报局特派队的候选人资格。
章纪昭好不容易在饭堂附近蹲守到了解平,他鼓起勇气走向解平:“你还记得我吗?”解平又送他“抱歉”,不太确定地问:“我们认识吗?”
那天解平大概有很仓促的会议,人群像墙一般筑在他身侧,拥着他往前走,章纪昭不肯放弃,不依不饶地跟上去介绍自己:“我叫章纪昭,你前几天还救过我,你把我忘了吗?”
一扇高大的铁门和两个持有枪械的人拦住了他,解平在人墙最前方转头再次对他说了两个字,太远了,听不清,但他看见解平的口型是“抱歉”。
“你没有身份许可。”守门人也对他说,“抱歉,你还是编外人员,大部分地方都去不了。”
没有如坠冰窖那么夸张,但章纪昭的彩票梦醒了,他没有任何留在解平身边的可能性。
从那以后他只是看着,在任何地方坦然地窥看解平,冷眼旁观他得不到的人在他得不到的高度拥有他得不到的东西。
他从不接近解平。
哪怕之后了解到情报局有记忆清除术,还有不能与外人产生情感纠葛的规定,知道自己只是来的太迟,章纪昭依旧信奉事实告知他的残酷道理,认识是最没用的接近,他不需要接近解平,他要得到解平。
现在他已经达到当初所不能及的高度,拥有以前从未有的东西,是时候着手准备得到他真正渴望的人了。
最后一天假期的午后,章纪昭静静在窗边吸了半支烟,掐掉以后刷了一次牙。从桌上拿了调任申请,准备赶在上级下班前上交文件。
情报局是隐形的悬空建筑,设计理念为“真实的海市蜃楼”,面积不小,各个区域功能明确,他去上级办公室还专门打了车,十分钟抵达办事中心。
输入员工密钥,上顶层,电梯才开他便与查理碰了面。
常理来说,章纪昭不会在任务之外和同伴有太多交流,但他的调任是离队性质,查理想要退休也是离队性质,他可以先探探口风。
“结果怎么样?”章纪昭看着一年四季西装外套焊死在身上的查理,又看了看自己的黑色高领毛衣和长裤,总觉得他们这种人休假也似上班。
但严格意义上来说,查理与他不能归为一类人。
查理是个怪人。当初情报局在流浪儿童中选中他,他自己取了一个丢进人堆就烂大街的名字在刀山火海中摸爬滚打到现在,其实离开情报局也没有特别的损失,反而免去许多伤口和颠沛流离的生活,代价只是放弃自己当初选择的名字而已,但他偏偏割舍不下自己的名字,好像名字是多重要的东西。
26岁的查理本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25岁从特派队荣誉毕业,带着自己普通的名字过上普通的退休生活,在情报局的庇护下后半生衣食无忧。
然而他们现在还在任,向来宽和的情报局拖着他们三个不放,这使章纪昭调任申请被驳回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查理摇头,黯淡的灰色眼睛望向窗外一束白色的飞鸟:“他们拒绝了我。”
章纪昭面不改色,这个结果他不太想要:“什么理由?”
“没有理由,他们拒绝我不需要理由。”查理按开电梯,门缓缓合上。
章纪昭对他也没抱什么期望,办公室感应门打开,他自主落坐在领导对面的椅子上,堪称不请自来的典范,将调任申请推到桌对岸,平静抬起眼眸:“我明天还要出任务,不想分心,是与否现在给我一个答案。”
第4章 不怀好意
他的上级珍妮,一位128岁但因为多次注射控制剂调整代谢而无比长寿的女性,正对着智脑的悬浮屏幕狂躁地敲着键盘。
“我正要叫你来,刚好,等我一下,马上就好。”
老太太时髦的波波头旁那一簇肌肉先拉了起来,红唇两侧的笑线毕露,那两排烤瓷牙没有黑斑,章纪昭猜测她可能昨天才去旁边的牙科医院洗了一次牙,因为珍妮不久前才在他们队季度复盘的时候发表了20分钟的洗牙感想。
隔着屏幕疑似把丈夫骂的很惨的老太太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了自己的老伴,戴上桌上的老花镜,低头看着章纪昭的调任申请,抬起眼珠子瞧他:“又是因为解平?你这个月因为借他的录像带扣多少钱了?”
情报局有个很讨厌的规定,每被罚款一次,罚款单都会被同步抄送到直系上司邮箱中,他干了什么破事,珍妮全都知道。
16岁他尚能容忍被打小报告,成年后章纪昭对这种被家长盘问般的场景只觉得乏味,掀起眼皮看天花板,他装作回忆思考:“想不起来了,应该没多少钱。”
也就每个月工资吧。
珍妮微笑,上了年纪的人笑起来都有种皮笑肉不笑的恐怖感,她双手交叉,脊背坐得更直些:“我也不瞒你了,我想叫你来也是有个任务,刚好和解平有关,不如你直接接下我的任务,也别调来调去给我老太太找麻烦。”
“是什么样的任务?”章纪昭八风不动,提防她又在开玩笑找他寻开心,上次珍妮请客在饭堂吃饭,说是咖喱土豆牛肉饭,结果他那盘子里全是黄椒,土豆全被她挑走丢了。
“年轻就是急性子。”珍妮吸着腮帮子从旁边挑出宽大的牛皮书和蓝色文件夹,分别摊开某页,放在他面前。
“喏,这是丽芙这次的任务报告,她说在宴会包厢里面听到有不少人在谈论一种叫做‘一日轻’的保健品,‘瘸子吃了活蹦乱跳,慢性病患者吃后立马痊愈,老人吃了能长寿,女人吃了能美容养颜,还能强身健体。’听起来是一种神药,这些傻瓜吃了半年不止,似乎还打算长久地吃下去。”
“还有呢?”
珍妮指着牛皮书上铅笔标注的圈:“爱兰的出版物,分哲学散文、插画和诗歌三部分,每部分都不同程度地提到了‘一日轻’,值得一提的是,他确实是个很有文采的人,在不高级查重的前提下。不过他的剪贴派艺术绝对是大师级别的,即便天才也做不到把各种文学大师的思想与文采如此轻盈地糅合在一起,放下去研究说不定也能变成新的文学体系。”
待得久了,章纪昭有时也无法判别他的同事到底是在嘲讽内涵还是单纯夸赞别人,因为他们说话犹如卖洋酒,真假掺半,但有些听起来荒谬的事,他们是真会去做。比如丽芙说要创业捞点钱来赚,现在她已经不用领工资了,她甚至反哺情报局,自费购买敌国的昂贵情报,此举至今令章纪昭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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