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初白将一张A4纸对半裁开,上书六个大字:随便摸,不咬人。
初时,郎澈还很高兴,踏入久别的童年乐园。
然而没过多久,数不清的双手在他头顶上揉搓蹂躏,一些喷着浓烈的香水,一些沾染着风干汗渍,直让他叫苦不迭,欲哭无泪。
偏偏他今天的任务是扮演一只乖巧活泼的好狗狗,因此不能表现出任何一丝不情愿的抗拒,只能逆来顺受。
甚至跟他结下过梁子的旧仇人——那只名叫“总经理”的 大胖橘猫,骑到他脖子上拉屎,都只能默默忍气吞声。
当然,只是一种比喻。橘猫比他讲究多了,会自己去找猫砂盆。
半天过去,郎澈被各种摸各种撸,身上的毛都乱得没法看了。
吐着舌头喘气,转动眼珠暗暗揣测,佘初白是不是除了惩罚他以外,还有别的更深层的意图。
那天他那样抚摸佘初白,佘初白也是这般不悦、不适的感觉吗……
不,才不是,明明他也……
算了,不去想,越想越是徒增伤心。
柳似云上午去复尺,下午才来办公室。郎澈见到她两眼一亮,唯一真心热情地朝她跑过去。
“我靠!”柳似云却被吓了个结结实实。
郎澈感知到她惧怕的情绪,中途折返,垂头丧气地趴回桌子底下。
柳似云惊疑不定地缓缓接近,蹲下去很轻很小心地摸了摸郎澈的后背毛。
郎澈意志消沉地趴着,哄不好了。
柳似云抬起头,对佘初白说:“怎么也该提前发个高能预警啊。”
佘初白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柳似云又忐忐忑忑地摸了两下,才站起身对佘初白说:“我有点佩服你的心理承受能力了。”
她想,无论是毛毛变成人,还是阿秋变成猫,她都不可能如佘初白一般雷打不动、心平气和地照常来上班。
佘初白面无表情地传授经验:“不把他当回事就行了。”
郎澈有点不服,想给他闹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让他无法再小瞧他的存在。
但也只是想想,他是狼,没有熊心豹子胆。
退而求其次,郎澈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积着一股怨气,忿忿地啃着桌腿泄愤。
柳似云出声提醒:“你不管管他吗。”升降桌还挺贵的。
佘初白冷扫一眼:“儿孙自有儿孙福。”
“……”郎澈很没劲地趴了回去。
突然,佘初白伸手俯身,把狗脸掰正对着手机。郎澈满心欢喜地乐开,亲昵地蹭他的腿,又被佘初白一脚踢开。
……阴晴不定,忽冷忽热,翻脸比翻书还快,全世界也没有比这更难讨好的人了。
郎澈郁郁不得窍门。
佘初白把刚拍的狗照发过去,对话框另一头的广告导演秒回:「能听懂简单的指令吗,坐下握手之类的,可以的话明天带来试一下镜。」
佘初白打字:「跳火圈都成。」
“咔——!这条完美!”
拍摄结束后,广告导演大吃一惊地评价着:“你这狗也太乖了吧,简直就像真的能听懂人话一样。”
郎澈恶狠狠盯着身侧的另一只捷克狼犬,要不是这个听不懂人话的同框搭档,他哪至于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同一动作,一个镜头NG三十多次。
郎澈朝着捷克狼犬咕噜噜低吠,发泄恶气。
捷克狼犬同样回道:“co děláte”
说的哪门子鸟语啊!郎澈几乎崩溃了。
刨去等待布景的时间,正经的拍摄时长不过短短几小时,税后收入却高达四位数,算下来时薪比佘初白还高,一天赚的抵得上送一个月外卖。
做人还不如做狗。
佘初白不由自主回想起郎澈的人样,越想越不顺眼。
不过这种发财的机会,也只是偶然中的偶然。
就像萨摩耶天天演白狐一样,郎澈的优势也就是演演狼,要不是哈士奇太普及了容易出戏,估计也轮不上它们。
佘初白套着牵引背带,准备回程,广告导演又踱过来,手中拿着一根鸡肉干狗零食引诱。
郎澈抬眼盯着佘初白,不敢在得到准许前擅自就吃,不久前的巧克力事件他还记忆犹新。
直到佘初白投下默许的目光微微颔首,郎澈才哧溜一口将肉干吞进嘴里。
广告导演笑眯眯地说:“这狗长得真标志,体态也好,有没有想过去参加选美比赛?”
佘初白将牵引绳扣好,直白婉拒:“麻烦。”
广告导演摸了下狗脑袋,动起歪心思:“要不然你把它转给我吧,赢了奖金给你分成。”
吧唧嚼着肉干的郎澈霎时张口一啐,弓腰发出低沉的警告声。
佘初白赶在他暴走开吼之前,不动声色地拧住那一圈嘴筒子。
“这狗很凶,一般人管不住。”
广告导演讪讪直起身,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那一秒他真真切切被一只狗的气势给吓唬到了,为了挽回颜面又故意问:“你平时都怎么训狗的,有什么诀窍吗?”
佘初白不假思索:“比他更凶。”
郎澈口不能言,在心中不住附和,真的是……难以望其项背的凶。
回到家,佘初白洗完澡出来,郎澈不偏不倚堵在浴室门口,趴在硅藻泥地垫上。
佘初白一脚踩在黑黝黝的狼毛上,本意是叫他滚开让道。
郎澈不仅没意会到,反而顺着足弓滚来滚去的动作翻过身,大方露出更为柔软舒适的肚皮,以供蹂躏。
看着那一脸不值钱的狗样,佘初白顿感索然无味,抬腿绕开郎澈,一只脚干了,一只脚湿着,穿上拖鞋往屋里走。
变成狗过了半个月,郎澈身上的毛发渐渐散发出味道。
佘初白叫了一辆货拉拉,把狗丢上去,目的地是宠物店。郎澈在后备箱扑腾打转,哼唧着要往下跳。
佘初白冷冷瞥他一眼:“你还指望我给你洗澡?”
郎澈仰起脖子长嗥两声,想说,其实已经能变回来了,他自己洗。
但似乎在这时候道出他又一次蒙骗了佘初白的事实,被直接送去屠宰场的概率会更大。
郎澈进退维谷,蹙眉犯难。
佘初白逐渐咧开嘴角的表情堪称本世纪最恐怖的一幕,他微微倾身,在狗耳边呼出寒冷的笑意:“我知道。”
不然他为什么每天带狗上班,不嫌麻烦,一刻也不让他从眼皮子底下溜走。
“喜欢当狗就让你当个够。”
在郎澈有所反应之前,佘初白猛地扣下车后盖,拍拍车身大喊一声:“师傅好了,走吧。”
面包车司机应了一声,放开手刹缓缓起步。
呆怔的郎澈隔着灰蒙蒙的后窗玻璃向后看,那道模糊的人影在视野中迅速缩成一个鲜明的小点。
光从那么小的一点都能看出……真是……又凶又辣。
好想……
想……
他的躁动期好像还没有完全过去。
第56章 变回去
一辆货拉拉面包车在小区门口缓缓停稳,后备厢启开,郎澈抖抖清爽飘香的毛发,轻盈地跳下车。
单元楼有门禁,郎澈等了一会儿,跟在几名住户身后悄悄混进去。
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试图找出那个“遛狗不牵绳,等于狗遛狗”的第二条狗进行谴责,但最后也不确定这狗到底是谁的。
郎澈等这一波的人搭电梯走了,才抬起一只前爪,按了一下电梯按钮。
不一会儿电梯来了,轿厢里只有一位从地库上来的孤家寡人,目不转睛地玩着手机。
郎澈拱鼻嗅嗅,这个人并不怕狗,于是大摇大摆地走进电梯,靠边站好。
那人终于从余光中瞄见一个低矮的黑背,惊讶地从手机中分出神,环顾左右不见狗主人踪迹,呃了一声,有些欠欠地逗它:“小狗,一个人坐电梯啊。”
郎澈骄傲地昂着头颅,他一个狗干的事可多了,但转念又想到之前有佘初白陪的时候,立刻又趴下耳朵蔫了。
“你住几楼啊,要我帮你按吗。”那人开玩笑地说。
郎澈望向头顶上方的楼层按钮,唯一亮着的是九层,而他如果要表述十一,眼下最佳的办法就是连叫十一声。
有些费嗓子,而且傻乎乎的。他要是站起来自己按,好像也不太合适。
转眼九层就到了,那人走出电梯,回过头不放心地看着它。
郎澈当机立断从电梯里跑出来,撞开楼梯间的门,呼哧呼哧往上爬了两层。
甩甩毛发,整理仪容,站在熟悉的门前,优雅地汪了一声。
没人来开门,但郎澈能闻见佘初白就在里面,又站起来扒拉门把手,更加响亮地汪汪两声。
屋内静了一瞬,啪嗒,啪嗒,拖鞋声靠近了。
佘初白打开门,视线之内没有人,一低头,看见狗。没什么表情地让出路,郎澈懂事地蹭着他的腿钻进屋。
佘初白关上门,走回沙发。
郎澈蹲在玄关,没有贸然往里进,而是短促地汪了一声。
佘初白面无表情地看向他,郎澈叼起鞋架上的湿巾盒提醒,佘初白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又起身过来。
蹲下依次把四只狗爪抹干净。
擦完狗,佘初白洗了个手,重新回到沙发上,喝着自己调制的大都会。
郎澈咬着舌头面带微笑,虽不似萨摩耶那般甜美可人,但也一脸的热情洋溢,极力传达出一种和蔼可亲的感觉。
佘初白瞥了一眼,只觉得那个大黑毛脸很诡异和吓人。
茶几上有一些水果,是应季时间被硬生生篡改到冬天的草莓。
佘初白拿起一颗草莓,吃掉红彤彤的部分,剩下的白色的草莓屁股,就随手往前一抛。郎澈立刻扑过去衔住,早年养成的条件反射。
郎澈嚼了两下,发觉味道有些涩,原来佘初白连叶子都没有摘,勉强咂咂舌咽下去。
佘初白举手投足的姿态不像是在喂狗,而是把他当成什么自动回收湿垃圾处理器。
郎澈敢怒不敢言,一连吃了十几个草莓屁股。末了,还假装有滋有味地伸长舌头,舔舔鼻头。
窗外下起淅沥沥的小雨,佘初白去阳台把衣服收下来。一件灰色卫衣上沾满了细绒黑毛。
佘初白找出闲置许久的滚筒粘毛器,将卫衣平摊在床上,怎么粘都粘不完,越滚越来气,一抬手将滚筒扔过去,直直命中狗面门。
“你再敢掉一根毛试试看。”
遭受投掷攻击的郎澈本可以躲开,但难得脑子比身体更灵活地使用了一下,选择吃下小惩以免大诫。
毕竟只是个粘毛器,痛不到哪去。
郎澈耷拉尾巴,呜了一声。翻译成人话是:但凡长毛的,哪有不掉毛的。
佘初白自不理会他的申辩,去浴室前冷冷撂下一句:“给我弄干净。”
……真是一点理也不讲了。
郎澈低头看着自己无能为力的爪爪,只有四只脚趾,抻再长也不足五公分,无论如何也握不住粘毛器的塑料柄。
转而,用嘴咬住握柄,跳到床上。
一条狗干着驴的活,吭哧吭哧,像那个牛拉着那个犁,一趟来一趟回,一边掉毛一边除毛,事倍功半不知疲倦。
一面胶带纸粘满了毛,没有黏性了,想通过狗爪和狗嘴撕下旧的换一张新的,难于上青天。
毫无疑问,只有人的五根手指才配做这么精细的活。
噗——
郎澈变回人的瞬间,佘初白正好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猝不及防撞上这一幕。
赤身裸体的郎澈局促地拉过被子遮了遮。
被子!他的被子!这条狗怎么敢玷污他唯一的被子!
眼睛像被针扎般刺痛,怒不可遏的佘初白攥紧毛巾一头,在空气中狠狠抽了一下,发出飒的一声。
郎澈嗅到腥风血雨的气味,慌不择路,整个人更紧紧躲进被子里,将头蒙住。
“不是你让我给你弄干净的吗!”
死到临头,郎澈反而激发出异常的勇气,死之前起码要把冤申了。
佘初白太阳穴抽了抽,刚刚只是一面,现在他的羽绒被是里里外外都被污染完了。
他不可能有一颗慈悲的心,因此更不会手软。
隔着薄薄的防护层,郎澈挨着拳拳到肉的锤击,呜呜咽咽嚎着。
“变回去。”练够拳击,佘初白发号施令。
静静等了五秒,床上鼓起的小山包屹立不动。
佘初白漠然地开始倒计时:“五,四,三……”
持续性密闭缺氧的环境使郎澈大脑反应迟钝,动作也随之停滞。假设此刻脑细胞只够思考一件事,那也绝对不是屈服于佘初白的暴政。
“二,一。”
郎澈一把掀掉被子,大口喘气,脸红得像个鼓胀的新鲜番茄。
与此同时,蓬松茂密的头发与被套陡然摩擦产生静电,像个海胆炸开一大片。
奇幻又好笑的一出场面。
“变回狗。”佘初白板着脸艰难忍笑,指令清晰且无歧义。
不知怎么,在这个相持不下的关头,郎澈突然找回丢失已久的自我,掷地有声:
“狼。”
佘初白不屑嗤笑,走向他的几步犹如阎王索命。
郎澈急忙改口,机智地弃卒保车:“我可以变回狗!”
距离半米,佘初白停下了。
“只是……”郎澈吞吞唾沫,闪闪烁烁地说,“变来变去这里会难受,”抬起一只手按在结实的胸膛上,“好像在一点点碎掉,像那些拼图一样。”
那应该去查个心电图。
这种不管面临何种荒谬的场面都下意识用理性做判断的能力,大概是遗传。
佘初白看着郎澈骨节分明的右手,按在紧邻的胸口上,没有犹豫又是一记盖帽。
“人的心脏长在左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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