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啊。”孔连泉摊手,“正想用神识探一探呢,小师兄就发现我俩了。东西给他收了起来——竟是收到胸前的!”
说着话,眼睛又挤了挤,暗示意味十足。
郁青不光胸膛发涩,连嗓音也有些抑制不住地发涩了,说:“兴许师尊只是顺手。”
“好好,”孔连泉倒是不和他争论,“你说得也有道理。可后头我问他的时候,他为什么支支吾吾、什么都不愿说起?若这是什么寻常的东西,直接拿给我们看不就得了。”
郁青思索:“这。”
孔连泉:“我原先就是与他玩笑,说‘藏得这么紧,莫非是小师兄心上人所赠’。天地良心,那会儿只能是随口一言!结果呢,小师兄竟没有反驳!过了老半天,他才来了一句‘不要多想’。你说说,这话不正是让我多想!”
郁青哑然无声,旁边孔连泉喃喃分析:“所以,小师兄这心上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呃,总不能是无极峰上的人吧。若是这样,小师兄的一番做法倒是都有理由了。”
郁青还是沉默。孔连泉见状,倒是有些同情,安慰他:“放心,你纵真有了师母,小师兄也不是那种会为了旁人委屈自己人的做派。不过阿禾,平日里,你当真没见谁和小师兄来往颇多吗?”
郁青轻声说:“没有。”
孔连泉叹:“如何搞得这么神神秘秘。”
郁青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良久不曾发出响动。
内心深处,他其实有一个模糊的答案:“九思在看的东西,会不会……会不会和我有关?”
不是“陈禾”,而是“郁青”。
然而这念头就像是一阵轻飘飘的烟雾。只出现一息,便悄然散入尘埃,再不留下一丝痕迹。
连日赶路的疲惫在一瞬间涌现出来,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像是只要这样,就可以当做自己回到太清峰以后听到、看到的一切都不存在。
……
……
很怪。
这是邬九思回到洞府之后的第一个念头。
师弟和徒弟一起看着他,一个眼神十分专注地落在自己身上,像是想用目标在他面皮烧出一个洞来。另一个则视线飘忽,甚至有几分躲闪。自己关切地问话,对方的反应也要慢半拍。
阿禾平日不是这样。邬九思对此十分笃定,自然猜测起自己与徒弟分开的时间中后者碰到了什么意外。只是已知条件毕竟太过有限,他并没把这份“意外”与旁边的师弟联想到一起。
“可是这次任务当中有什么麻烦?”邬九思柔声问,“没关系,告诉我,咱们太清峰都能解决。”
话音落下,他见徒弟抬起头,朝自己笑了一下。
还是那张面孔。论样貌,不算多么出挑,最多说一句五官清秀,气质柔和。偶尔旁人要夸,也能拎出一句“不愧是邬真人的徒弟,两人站一块儿,乍一看便是同门同脉”——每到这个时候,阿禾便会十分欢喜。
甚至连笑意都和从前没什么差别。弯起的眉毛,勾起的唇角,微微露出的洁白牙齿……邬九思将这一切收入眼中,最后却将目光落在了徒弟的眼睛上。
不对劲的地方终于被找到了。眼下时刻,徒弟是看着他,眸中却不似平常那样总漾着亮晶晶的光彩。相反,他整个人都笼罩着一种淡淡的灰色,纵然讲话的口吻都和平时一般无二,道什么“自然不会,师尊这回任务也是妥妥当当地做好了”,邬九思依然不曾放心。
“不是任务出了事,难道是来回路上?”邬九思继续猜,“去的时候?回来的时候?”
郁青喉结滚动,也意思到恐怕是自己的表现当中出了什么破绽。这个念头像是一盆冰冷的水,直接从他脑袋顶上浇了下来。短时间中,就连自己原先惦记的事也显得不再重要了。他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我竟然让九思为我担心了——怎么能呢,他怎么能为了我……从前也就罢了,现在他又有心上人了啊。”
郁青承认,这话说出来,自己心头在发酸。可他大约也是最没资格说这话的人了,青年再心头提醒。想什么呢?在心头叫人家道侣,就当真把人家当做道侣了吗?九思可是只愿不曾认得过你的。
“当真没事。”他说。知道光用语言在师尊眼里恐怕没有什么可信度,青年抬起手,用力地在自己脸颊上揉搓一番。既是调整表情,也是调整心情。等到动作结束了,他深呼吸一下,表情重新变得阳光灿烂——有了前面的失败经验,这次自然是连目光中的细节都有所留意。
“我恐怕就是太累啦。”他说,“这回赶回来,我花得时间比过往还要短呢!加上想到您和我说的小师叔的事儿,心头就总很雀跃。咳,路上也看了一些丹方,碰到丹修了,还要停下来朝人请教。”
邬九思听着,端详徒弟片刻,到底没有追问下去。
“可惜连泉不会在这儿留太久。”他说,“马上就要到孔尊者大寿。”
郁青有点惊讶。这世道,能说到“大寿”的,恐怕当真是个了不得的岁数。
“要不了多长时间,他便要回云州了。”邬九思继续道。说到这儿,他眉尖压下一些,仿佛思索。
郁青则是心道:“原来如此。因为这个,小师叔才说他这次只会在宗门停留几个月。”
邬九思忽地开口:“阿禾,你要一起去云州吗?”
郁青:“……”诧异,“师尊?我去云州做什么?”
“学丹术。”邬九思道。他是蓦地有了这个想法,接着便开始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先随连泉打上数月基础,到了那边,正好有他引荐。你情况特殊,不好再在那边有什么弟子身份。可只要连泉在,孔尊者指点你些日子倒是无妨。”相应的,他了解小师弟的性子,知道他一定不会在云梦那边久留。如此一来,这次的机会便显得尤为珍惜了。
邬九思考虑颇多,然而在郁青眼里,事情截然不同。
刚从小师叔那儿听说师尊仿佛有心上人的消息,转过头来,师尊就要自己走。
他脑海中是有一个理智的声音,告诉他并非如此,九思一定有他的考虑,也一定是为自己着想。然而,然而——
“因为往后这段日子,师尊要陪心上人吗?”他问。说出来的时候,嗓音是很稳、很平和的,郁青觉得自己可以接受这样的结果,“若是这样,也不必麻烦小师叔,这毕竟要欠孔尊者的人情。我……我自己在外行走一段时日也就是了。”
邬九思讶然,“阿禾,你在说什么?”
“我不会给师尊添麻烦的。”郁青道,“我不会……师尊。”
你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一定是和你一样,品行高洁,出身优渥,有“天才”之名的修士吧。
绝不会与我一般。
第058章 心意
邬九思听着徒弟的话,愈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他同样能觉出,徒弟这会儿的情绪很不对劲。
这让他第一时间回应:“阿禾,你在说什么?我没有什么心上人。”
沉浸在沉郁情绪当中、满心都是“这一天终于来了,我大约真的要走”的郁青:“……”
隐约察觉不对、东张西望、预备抽个空子跑路的孔连泉:“……”
他还是没跑成。联想到几天前发生的事,邬九思的目光已经落在了这位小师弟身上。对对方这种事情都没弄清楚就胡乱传话的行为,邬九思倒是谈不上多生气——小师弟刚来天一宗的时候他还帮师叔带过一段时间呢,都是自家人,怎么可能为了这点小事儿动肝火?可还是无奈,道:“连泉,你给阿禾说什么了?”
孔连泉停下脚步,干巴巴地咳了一声,小声说:“那天我问小师兄你的时候,你并未否认……”
邬九思瞥他,淡淡说:“我不是要你不要多想吗?”
孔连泉小声叨叨:“这不就是没有否认嘛!”不然的话,不是应该说“我没有心上人”吗。
邬九思头痛,想到任师姐手指往对方额头上招呼的场面,一时也有手痒。
孔连泉自然不会毫无所觉。他眼睛眨眨,前一句话刚刚落地,后头的话跟着出来,大声道:“对了小师兄!你前头说让阿禾跟我一起回云州,我看这主意就很好!正好我爹也有很长时间没有收徒弟了,如今怕是正在手痒。这孩子又是勤恳聪明、做事认真的性子,嘿嘿,只要你不担心回头我爹和你抢人。”
邬九思似笑非笑地再瞥他一眼,郁青这时候则说:“小师叔说笑了。”
自然谁都知道这是说笑。孔连泉愈是放开了态度,拍一拍自己胸脯:“到那时候,我可是帮理不帮亲!阿禾在哪边儿更有天赋,我就替谁说话、劝阿禾找谁。”
郁青也开始无奈:“小师叔啊。”
有了这些打岔,他神色也一点点变得寻常。面上与孔连泉一同说笑,心中的紧张却并未消散。
时不时地往邬九思锁在方向看上一眼,青年心头捏着一把冷汗。他前头的表现实在太明显了,师尊一时是不曾说什么,可是……
郁青心头祈祷。
他知道对方不可能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只是希望双方可以一同忽略此事,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到最后,等到邬九思与孔连泉初步敲定带郁青去往云州的事后,孔连泉告辞,邬九思则特地提出:“好,你先走——阿禾,你再留留。”
郁青屏住呼吸,听对方讲:“我有话与你说。”
“来了”和“完了”几个字一同浮上心头就,青年舌尖抵住下颚,身上阵阵发冷。
他的思绪是模糊的,看着孔连泉嘻嘻哈哈地出门、走远,又看着师尊——道侣——邬九思回过头,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份视线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有时候郁青会想,当初自己是九思道侣的时候,便是被对方日日这样看着。后来当了徒弟,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当中更增加了几分细心关注。他近乎是沉醉当中,仿佛只要自己说服自己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就从来没有发生过。
可哪怕是最沉醉的时刻,郁青也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镜面一旦裂开过,上面就总要存在缝隙。九思如今身体是好转了没错,可说到底,依然没有回到曾经的巅峰时刻。
“师尊!”他到底抢在对方之前开口,语速很快,也带着焦灼,“您——您能不能当做没有听过我之前那些话?”
邬九思哑然。
他看着徒弟与自己讲话,历来带着笑意的面孔上多了蒙蒙雾色,神色竟像是在哀求。这让邬九思都有一刻的怔忡,想,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他怎么从来没有看出来,阿禾对自己会有那样的心思。
“师尊,”他的徒弟还在说,“我方才只不过是……只不过是头脑不清楚。只是一时听到了太多话、太多事,所以闹了乱子罢了。”
说着话,眼睛里也仿佛多了几分湿润。这副模样让邬九思看着,他的心脏都有些一抽一抽的难受。
阿禾,阿禾。
他叹气,说:“那现在呢。我方才是和你孔师叔说好了,不过云州那边……”说到底,还是要看当事人的意愿。
郁青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愿意的!”
邬九思定定地看他。过了会儿,说:“阿禾,我知道你现在心头很乱,有很多话要说,其实师尊也是一样的。”
郁青喉结滚动,还是没有想到,对方会将话说得那样清楚。
他心头有一个声音在大喊,一遍一遍地叫出“不要”两个字。想要掩耳盗铃,更想要将自己变成北州那边的一种妖兽——到了更强大的存在过来的时候,它们就会把脑袋埋在沙石当中,好像只要这样便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这样吧。”邬九思道,“咱们都想一想,想一想再谈这件事,好不好?”
郁青沉默。
良久之后,他喉咙当中冒出一个“好”字。
孔连泉还是担忧的。出了太清峰,一时也没有离去,而是坐在自己的兵器上,悄悄藏在云间,目光落在下方。
他心里打着算盘,是:“就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我的一句话惹出来的祸事。小师兄平日和阿禾多好啊,若是当真因此有了芥蒂,我真是……唉。”
自己先守在这儿,后头要是有了什么情况,也方便他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他的情绪紧绷着,一直绷到了郁青从邬九思洞府当中出来的时候。按说以孔连泉现在的位子,要去看山上发生的一切,都会有阵法挡住。然而他的身份毕竟不同,作为袁仲林的徒弟,太清峰近乎是他的第二个——不对,还得加上云州那边——第三个家了。是以各样禁制都没有在就孔连泉面前出现半点作用,他清清楚楚看到了郁青失魂落魄走出来的样子。
孔连泉心头咯噔一下,想要冲下去查看情况。这时候,却见郁青就深呼吸一下,还抬手拍了拍自己面颊。这么一来,人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连脸上的笑容都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瞧瞧,紧接着就有人和他打招呼,他的表情上一点儿破绽都没有!
孔连泉看呆了。过了好一会儿,郁青已经离开了,他才回过神来。心想,平日也没有看出来啊,这个师侄倒是很擅长隐匿自己的情绪。又想,这分明也是寻常状况……
“想什么呢?”再往后,看出孔连泉状态不对的焦苍开口询问。看一眼自己的好友,孔连泉叹了口气,小声把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他。最后还要补充:“这事儿,我实在是做错了,可是……可是我也真没想到,阿禾对九思竟是这种念头!”
焦苍也听得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拍一拍孔连泉的肩膀,说:“就算没有你,事情也总是存在的,至多是什么时候被揭发出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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