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九思沉默良久,手指在镜面上摩挲,触动……这时候,他听徒弟又讲:“师尊,这些日子我也有练功,您再指点指点我,好不好?”
邬九思眼睛闭上,睁开,注视着面前容颜清秀的青年,应了一个“好”字。
一个舞刀,一个在一旁端望,这原本就是近几年中两人最常有的相处方式。
只是凡有任何一个第三人在场,都一定能发现眼前一幕的不同:舞刀的心不在焉,有好几次都是勉勉强强收住刀气,这才没有伤到自己。本该指点徒弟的人也不曾将目光放在刀上……不,兴许是有的。青年又一次险些刹不住刀气时,邬九思手指略略抬起一些,青云刀的刀锋便似被一阵清风柔柔地推动,偏到不会伤到年轻刀修的角度。
郁青感觉到了。他身体微微僵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动作。
邬九思则想,其实细细琢磨,阿禾这份自卑并非无迹可寻。好像早在两人最初见面的时候,他便……那个时候,阿禾是如何改变心意的?
他这么问出来了。只是话音落下的瞬间,心头便有了后悔意思。自己或许没有那个想法,可竹片还是落了下去……抬眼去看,果真,徒弟的脸色在霎时间变得苍白,好像自己不是在关心他,而是要伤害他。
邬九思不忍,同时茫然。扪心自问,他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对阿禾说过,为什么对方会是眼下姿态?——这是个不能细想的问题,一旦开始琢磨,委屈也跟着涌了上来。这种情绪之于邬九思无疑是陌生的,以至于他花了些时候才有所反应。
“我没有要对阿禾不好。”
“我明明对阿禾很好。就连阿禾自己也说,我是最好的师尊了。”
“既然这样……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要那么干脆地与我划清界限?他思慕我,我也愿意与他尝试一番。不管让谁来说,这都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吧?是,我是还没有最终点头,毕竟此前于我而言阿禾只是个小辈,可……”
“他到底为什么觉得不能与我相守?”
一点灵光从邬九思思绪深处蹿了出来,走得太急太快,他并未抓住。
“师尊,”他的徒弟在这时候求他,“您不要问我了。”
邬九思愈是难过:“阿禾,你我又何至于如此?”
郁青还是低低道:“您不要——您忘啦,从前我也讲过的,当初留下,是忽地又觉得这样也是一桩好事。”
邬九思看他,见徒弟笑笑。不,他的唇角是勾了起来,可那根本不是笑。阿禾像是哭了一样,说:“遇到师尊,对我来说是最好的事。在此之前,从没有人像您一样对我好。”
停顿一下,又说:“我娘也对我很好,可我娘不在了。我还能记得她的模样,可若世间真有转世投胎,她一定早就忘了我。这样也好,我希望她去一个好人家,哪怕再不能问仙途,也过得团团圆圆、健健康康,莫要,”莫要,“再早早病逝。”再成为炉鼎。
邬九思说:“阿禾,你是担心我也离开你吗?”
郁青立刻回答:“您不会!您天分那么好,出身也那么好,过上百千年,旁人谈论玄州尊者的时候里头定会有您的名讳!”
邬九思说:“兴许会同时提起你我。”
郁青:“我……我不成的。”
邬九思问:“为什么?”
郁青更是痛苦,说:“我天赋平平,不过是您垂怜,这才到了您门下。”
邬九思说:“阿禾,你又在自轻。”
郁青无言以对。
他觉得自己不该来的。甚至想,如果自己收到那张信符的时候便是昏去的该多好。
可这些注定只是妄想,他依然站在邬九思身前,听对方说:“我原本以为,咱们都静些日子,更心平气和些,事情或许会变好。现在看来是我的错。”
郁青条件反射地道:“怎么会?师尊不会有错。”
邬九思:“……”
邬九思又叫:“阿禾。”
郁青抿着嘴,僵着身子看他,见邬九思抬手又放下。
他胡思乱想:“刚刚那一刹,师尊好像想摸摸我的头。”
“阿禾,”邬九思说,“既然你……罢了,咱们就都当做没有这件事吧。”
郁青瞳仁震动,眼里再次划过不可思议。去看邬九思,却见对方像是疲惫至极,说:“你莫要动刀了,来一套《千波掌》。”
是要配合郁青粉饰太平的意思。察觉这点的瞬间,青年心头又是巨颤。他难以想象自己竟有这样的幸运,让心上人为了自己——郁青咬着牙,应道:“好。”
心绪倒是真的平和起来。他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十分可笑。
只是大约是笑多了,竟真能慢慢平静应对。两人有了默契,果真当前头的事从未发生。《千波掌》的最后一个招式落下,邬九思便开始点评。郁青认真地听着,心绪愈是宁静,最后竟能说出一句:“我晓得了。回头再练练,定要师尊满意。”
邬九思笑笑,神色当中看不出悲喜。郁青也快速地笑了一下,心道,这就是结束……
束、束……
九思袖子里闪过的那点光色是什么?
……
……
他发现了。
一边从道侣的洞府往外走,郁青一边想。
他左手与左脚同出,引得值守弟子侧目,郁青却半点不曾察觉,脑海里依然只有前面四字。
曾以为自己已经做好被揭穿身份、再来一次当年太清峰对峙的心理准备。然而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不,并非如此,如果有的选择,自己绝不愿意从眼下环境中离开!
可是——
“可是,”郁青脸是白的,思绪却还算清晰,“九思才是最没有错处、最无辜的一个吧?他又为什么一定要与我纠缠一处呢。”
一个世上最好的人,当然也值得最好的人。
郁青反复和自己重复这么一句话。
他的心跳还是很快,手脚还是很冷,人却到底慢慢从此前的惊弓之鸟状态当中挣脱。回头再看,自己也惊讶他能这么反应过来。
可不面对又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发生,第二只靴子落在地上……不,还没有,他还没有迎来最后的惩处。
大约九思还需要一些时间做出反应。不过,郁青已经觉得,无论什么结果自己都能接受。
抱着这样的心思,他规规矩矩地继续练刀、练掌。等了一日一夜,到第二天黄昏时课,他听到:
“郁青,”一个威严的声音落在青年耳畔,“速来执法堂!”
第061章 解契
郁青想了片刻,分辨出:方才信符应该是执法堂的鲁长老发出的。
确切地说,是执法堂太清峰分堂的鲁敬长老。
据闻当年天一宗初创的时候,执法堂是一个独立于各个峰头的组织,每隔十年都有一批新的弟子参与报名、进入其中,新鲜血液源源不断。
这些人虽是不同峰头之人,却都以自己执法弟子的身份为荣耀。其他普通弟子见了,也会敬畏他们三分。
有人犯了事,往往也是直接被带出峰头,由执法堂中与之并不熟悉的人来审理。
听来公平公正,不会有人徇私。偏偏有人拿捏住这点,开始用一些平常小事来寻衅勒索。后头日日发展,终于到了曾经的清名成了污名的时候。
都说物极必反,执法堂同样如此。受了勒索的普通弟子们联合起来,终究将此事捅破到宗主面前。时任宗主的修士闻之大怒,开始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首当其冲的便是“执法堂凌驾于所有峰头”这点,从前只是个装饰品的“分堂”地位被提了上来,虽然也有人对此提出忧虑,却也抵不过大势所趋。同峰弟子多半出于同一长老的势力,再有例外也是关系融洽的几方,彼此之间总有情分能叙。同样是出事受审,这样的人总好过陌生人。
郁青无心评价这样的变化好坏。他只在心头快速过了一遍那位鲁敬长老的面容、脾性——从前和对方不算熟悉,只能说打过照面。由对方来处理自己的事是合规合情没错,可青年心头还是升起一阵茫然失落,想:“已经到了这一步吗?九思甚至不愿再和我多说一句话了?”
他真切难过,却也知道这不是自己放肆悲伤的时候。再有,郁青也抱有微末希望。如果可以,他还是希望能再见邬九思一次。
怀着这样心思,他快速整理好自己。临出门时,又用依依不舍的目光看向住了多年的院落。
怕是再也没有回来的时候了。
郁青长长吐出一口气,扭头行向外间。
走着走着,又记起:“吱吱还在外头呢!”
与他这位忧虑不已的主人相比,某只小白耗子就显得过于无忧无虑了些。非但没再郁青担惊受怕的时候一起担忧自家鼠生,还始终自由自在地在山中混迹。上次回来的时候甚至透过契约告诉郁青,他甚至收了几个灵兽小弟。
郁青不太相信,但小耗子讲得十分认真,他便也配合:“竟是如此?……我们吱吱真有大出息!”
白耗子得意:“吱!”
再回忆这些,纵正在往一条绝路上走,郁青唇角还是不自觉地勾起片刻。
只是很快又压了下去。
他看看前方,心想,大约还是自己情绪太糟、不愿面对的缘故。眼前的路走啊走,仿佛没有尽头。
……
……
到底还是会到的。
天一宗内四季如春,却也挡不住寻常天气变化。护宗大阵之上,厚厚云层被风推动,逐渐遮蔽日光。
尚是黄昏,天色却是一片阴重。这样环境中,如往常一般和煦的风里也多了几分森冷。
郁青缓缓踏上台阶,心想,自己从前也曾从执法堂外路过,那会儿却不觉得此地的门是如此高,站在门外看自己的修士眼神是那么冷。
他希望再见道侣一面,又忧切于与对方再度相对的场面。半是盼,半是怕。一步步落下去,到底到了执法堂中,答案也清晰出现:九思果真是不愿见他的。
大约是之前积蓄的失落已经足够多,到了这时候,郁青竟不觉得如何难受。他甚至有心思想:“天一宗毕竟是名门魁首,哪怕是无极峰的人,也只敢做一些阴私勾当,明面上却不能太与人为难……
“他们会如何处置我?大抵不会让我太过遭罪。只是和从前一样,把脸面踩在地上,又将所有从太清峰上得来的东西交出。
“只是上次侥幸保全了修为功法,今日怕是有所不同。”
几个念头转动过去,前头曾出现的那道威严声响又落在郁青耳畔,呵道:“郁青,还不跪下!”
与之一起出现的,是落在郁青肩头的沉重威压。本就所剩无几的防备心在过大的实力差距之前更是趋近于无,他只觉得膝盖一痛,再回神时自己已是伏在地上。
青年心头一紧。如此丢人的模样,定是已落在旁人眼中——他近乎做好了再被嘲笑一番的心理准备,然而大约鲁长老的确驭下甚严的缘故,到了此刻,四周仍然是静悄悄的,唯有鲁敬继续开口道:“假冒身份,潜入宗门,你可知罪!?”
郁青浑身颤栗,声音极轻,落出时旁人近乎听不清楚:“……是,我知晓。”
鲁敬冷笑一声,又道:“前一次让你轻易脱身,这次却没有那么容易!”
郁青声音更小,近乎是用气回答:“听凭处置。”
他听到了脚步声,是鲁敬在来回踱步。如此走了片刻,如此走了片刻,他来到郁青身前,道:“少峰主倒是心软,”简简单单几个字,听得郁青心头愈是发酸,“要我莫要直接对你动手。然则有一件事,你必须做完!”
郁青下意识问:“九思如今还好吗?”
鲁敬:“……”
郁青自知失言,垂下眼,说:“什么事,您且与我说。”
只要能做到,他就会去做。
面前修士要的就是他这句话。听了青年的表态,他当即道出一个“好”字,逼近道:“当初你骗得少峰主结契,虽未像寻常宗门子弟那样办过大典,到底也算走全了流程,得天地见证。后头你人是走了,这份见证却还在。天道之下,你与少峰主竟还存着关联!”
郁青沉默。他是曾想过这个可能的,只是从前无人能问,便只能自己默默琢磨:“我与九思……我们之间……”到现在,事情被鲁长老说破,他半喜半悲。原来就从前那些日夜中的妄念都是真的,可一切都要真正结束了。
果真,鲁敬下一句话就是:“少峰主日后自有门当户对的道侣!你若安生待在外头,过上十年、二十年,这份道侣契倒是能自个儿解除。可你不安分啊,竟是又改头换面、潜入宗内!袁掌门听了这事儿,也是极生气的。他与我讲过,这次务必不能再留隐患,要你将道侣契解个干净,而后再走!”
这是自然的事。郁青默然片刻,静静点头:“我明白的——鲁长老,我要怎么做?”
说话的时候,他能感觉到鲁敬的目光落在自己面颊上。那么冰冷,像是在看什么路边草芥。又带了些许探究,大约也是在怀疑,他答应得这么干脆,是不是后头又有什么阴谋?
郁青苦笑。可自己还能有什么阴谋,他心惊胆战了那么多年,如今不过是一个注定的结果。只是眼下看,他想要亲自找出带走龙血草的人是做不到了。九思不见他,他大约只能把这事儿与鲁长老说。
对这位鲁长老的为人,郁青倒是还算放心。此前听对方的名声,都是道对方如何严明。再有,袁掌门和九思既然委托对方处理自己的事,便说明他们对其的确足够信任。
他心头计较了一番,便要斟酌言辞开口。不过鲁敬比他动作更快,只见他从袖中摸出一枚玉简,轻轻一抛,东西就到了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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