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又回到了数年前的那个夜晚里。自己只听到“咔嚓”一声响动,接着就再也感受不到脖颈之下的部分。苦涩的海水从口鼻当中涌入,让他的胸膛、肺部越来越疼痛,可比起在水面当中不断下沉、月色一点点在视线里变得朦胧的恐惧,这些似乎都算不上什么了。
眼下也是一样的。
自己的鲜血模糊了郁青的视线,同时有更多血液已经流淌在地。天上地下,四面八方,好像都成了一模一样的赤红颜色。他的意识距离自己越来越远,连疼痛都不再有一开始那样清晰。这时候,他又听到了一声:“吱吱!”
郁青眼皮颤动,无力回应。
吱吱当真到了执法堂吗?这种地方,它一个小小灵宠,又是如何跋山涉水地赶来的?
等自己死了,也不知道正站在他面前的“鲁敬”会不会给这小东西一条生路。说到底,寻宝鼠是最受欢迎的灵宠之一。自己也不是它的第一任主人,相处几年下来,也不见吱吱对他有什么抗拒。以这个角度来判断,如果“鲁敬”愿意接受它,吱吱怕是能继续过得如鱼得水。
这是好事。
半晚绝望之后,郁青终于感受到了一点难得的安心。他实在太过无能、太过无力,口口声声说着是为了找出害九思的人才留下,偏偏这么些年过去,一点儿真正作用都不曾起。如果灵宠当真能安然无恙,这便算是唯一一点对他的慰籍。
如此心思当中,郁青的眼睛闭合得更紧了。如果有人这会儿去探他的呼吸,便会发现躺在地上的青年已经不再喘气。
“吱吱——吱吱!”
某只寻宝鼠依然在努力地靠近主人。
如果郁青还能有一点神思,他便会惊讶地发现:寻宝鼠竟不是孤身一个!相反,它小小的身体正立在一头奔雷牛头顶。在它们之后,有有许多天一宗后山上常见的妖兽!
没错,“后山”!
郁青中了一个局,这个局从他收到信符的那一刻——不,应该说是从更早之前就开始了。他踏出了自己的院子,以为自己在按照要求走向执法堂。纵然在心头疑问这条路为什么那么长、那么远,也只觉得这是因为他心态太糟,于是不愿面对即将到来的结局。
这并不是真正的答案。
事实是,在“鲁敬”的精心布置下,青年用更慢长的时间,走了一条更遥远的路。他不知道自己前往的地方与执法堂是相反方向,不知道在自己看来孤单冷清、让他隐隐庆幸的一路上其实有许多结束了一天训练的修士与他相向而行,不知道自己头顶的太阳正在缓缓落入山林,不知道他已迈入妖兽们的领地!
他觉得今日乌云浓厚,倒是正衬托了自己的失意。却不知道,“鲁敬”是没有真正影响天道、改换天地的本事,却也能让厚重云层笼罩天一宗,好让缓缓走向险境的猎物莫要从夕照的时间上察觉古怪之处。
终于,“鲁敬”成功了,他拿出了那张自己精心准备的契图,看着青年将神识落入其中。灵光将图点亮,他情绪愈好,连郁青终究发现了不对也不在乎——有什么关系呢?对方人已经在这儿了,最初的神识也是心甘情愿落入图中,替他做事。既然这样,后头是什么状况还重要吗?
他最多是替郁青自己觉得可惜。若是对方能够迟钝到底,自己心情好了,还能给对方留一个漂亮些的尸首。像是现在这样,“鲁敬”便只愿意将对方直接敲碎喂鱼了。
他长长叹气,同时神识又往外扩张了些,落在和挣扎的青年一样不自量力、想要冲击阵法的一群灵兽妖兽头上。由于接连不断的撞击,最前头那只奔雷牛头顶已经开始出现血色了。这明显让它犹豫起来,而那只老鼠有所察觉,便也更加急切了些。“吱吱吱吱”的声响不断落入“鲁敬”耳中,他皱了皱眉毛,原先没那么在意的时候还能忽略,到现在,却是愈发不耐烦了起来。
“小东西,”他轻轻地开口,声音像是一阵柔和的风,落在了寻宝鼠小小的耳朵旁边,问出的却是充满了血腥的话语,“你想死吗?”
寻宝鼠:“……”
吱。
小耗子不动了。它当然不想死,可是,它也不想让主人死!
可还有什么办法呢?它只是一个没有什么战斗力的灵兽,这段时间收来的小弟们也在坏蛋修士的威压之下瑟瑟发抖。救出主人是不可能做到了,吱吱甚至从不少小弟身上看出了恐惧、要走的心思。
也怪不了人家。寻宝鼠的尾巴在奔雷牛脑袋上拍了拍,这是一个识趣离开的姿态。不过,哪怕是到了此刻,他也不是完全放弃。某只耗子只是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自己一个废柴,到底为什么要和人家硬碰硬啊?——哦,想起来了,它最开始过来那会儿只是感觉到了主人的气息,于是想要和人打个招呼。是到了面前,才发现对方的状态不对劲。
不过,自己打不过,就完全没办法了吗?
当然不是!主人所在的宗门那么大呢,厉害的修士也不少。虽然寻宝鼠很害怕、在那名坏修士身上感受到了能让它瑟瑟发抖的恐怖压力,可那些厉害的修士兴许……嗯,到了自己的地盘上,还是有可能把坏修士赶出去的吧?
寻宝鼠不太确定地想。
眼下重要的,便是假装恐惧,偷偷离开,找到主人那位师尊。
它个头小,速度还是有些慢了,这事儿最好有人帮忙。
得了计划之后,寻宝鼠的眼睛开始咕噜噜地转动,在自己的小弟当中寻找目标。很快,一只大灵雀便落入它眼中。寻宝鼠轻巧地从奔雷牛脑袋跳了下去,巴掌大的身影在草丛当中灵活地穿梭跃动,很快来到了灵雀身畔。它轻轻地叫:“吱——”
兽类之间自然有一种沟通方式。否则的话,它也没法在几年时间里和后山中的妖兽们打好关系。如今一声响动发出来,灵雀立刻低头看向翅膀下面的白色小耗子。然而再往后,对方却没有声音了。
“啾?”山雀疑问地歪歪脑袋,接着却见到了颇为惊悚的一幕:前一刻还在自己翅膀旁边的小耗子,此刻竟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捏了起来,飞向那个方才众妖无论如何都闯不进去的法阵!
比它更是害怕的自然是吱吱本鼠。转瞬工夫,它就出现在了“鲁敬”眼前。后者也歪了歪脑袋,却是朝它笑了,轻轻问:“你想死吗?”
寻宝鼠瑟瑟发抖。
“鲁敬”冷笑了声,挥挥手。寻宝鼠便像是一个被随意揉搓的面团儿,又被他这一个动作摔倒了跪在地上、整个人都浸在血里的青年身前。
寻宝鼠自然能认出来,这便是自己想要救下来的主人。只是对方的状态实在糟糕极了,莫说七窍,就连皮肤也开始不停渗血!
这个人类修士当真要死了。
吱吱愣愣地意识到这点。悲伤吗?似乎不至于。它是一只灵宠,哪里会有这么复杂的情绪。仅仅是觉得,自己和这个主人相处很不错,想要一直持续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
“吃掉我吧,吱吱。”
寻宝鼠:“……吱?”
它是不是听到什么声音了。
“吃掉我,你兴许……能活下去呢。”
原来不是声音,是它的主人在通过二者之间的契和它讲话。
第064章 找到
“吱???”
不怪寻宝鼠惊骇,实在是它主人提出的要求实在耸人听闻。
它立刻想要把“不愿意”“不可能做这种事”的念头传递出去,偏偏嘴巴都没张开,主人的意识又落了下来。
他真的已经很虚弱了,连一句吩咐都显得断断续续。饶是如此,寻宝鼠依然感受到了主人的坚决。
“快!我眼看是要死的,可你不同,你还有希望出去!”
郁青是认真的。
重新回到天一宗后,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因自己的特殊道体烦恼过。虽然这儿有人知道他的不同,可那些人却不知道他是“他”。比起流落在外的时候,郁青自是安全了许多。
但他并没有忘记过去经历的一切。若非道体不同,他不会来到天一宗,也不会经历往后种种。既然当初那头旋龟能在服下他的血肉之后能力大涨,最终与暴血熊同归于尽,没道理自家吱吱不行!
当然了,吱吱就算再怎么变强,也不可能去和“鲁敬”硬碰硬。可郁青想要的原先也不是这个,他只是记得,作为一只灵鼠,吱吱有一项并不常用、却切实存在的能力。
打洞。
……
……
“吱吱!!!”
浑身是血的白色耗子趴在灵雀身上,惊叫着来到太清峰。
它从未经历过眼下场景,小小的脑袋里溢满了惊恐。主人的气息分明徘徊在周围,人却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他没有和自己出来,而是以自己的身体作为掩护,让寻宝鼠从坏修士手中逃脱。
他又一次给了吱吱一样东西:自由。
在此之前,吱吱已经有了不再被修士奴役做事,连肚子都很少吃饱的“自由”——很多拥有寻宝鼠的修士觉得这样能激发它们追随灵气的主动性——现在,它又有了在生死存亡之际活下来的“自由”。
它还是没有那么明白道理,可小耗子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再换一个新的主人了!
哪怕是那个主人要它去找的人也一样。
以吱吱的身份,自然可以在太清峰畅通无阻。就连少峰主的洞府,也留了通道给它进入。
它顺利地抵达了目的地,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并不如愿:主人的师尊没有出现!没有人能救下主人!
寻宝鼠焦灼地在地上打转,鼻尖不断凑在地上闻嗅,想要找到目标所在。偏偏它历来敏锐的嗅觉在此刻失灵了,鼻腔被主人鲜血的味道占满,寻宝鼠近乎崩溃:“吱吱……吱吱!”
邬九思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时间前推,在赫连师兄那块儿的时候,他就有了一种不妙预感。
在他把自己的心绪说出来的一刻,赫连随的脸色就变了:“九思,你先镇定!联系太清峰,看那边有没有什么状况。对了,也联系一下阿禾。”
对邬九思这样已经经历过数次雷劫的人来说,任何“预感”都绝非可以忽略的东西!他们已经有了亲身接近天道的过往,自然也就触碰到那样玄之又玄的事物门槛。
——天人感应。
邬九思也明白这个道理。立刻有两道灵光从他手中滑动而去,第二张信符立刻有了回应,是值守弟子告诉他太清峰一切安然。第一张信符却似石沉大海,他的徒弟迟迟不曾来报平!
阿禾出事了?——邬九思在第一时间想到这点。他的脸色难看至极,周身灵气也骤然不稳。赫连随见状,虽然觉得事情并没有发展到这样糟糕的地步,却也是捏了一把冷汗。
是,寻常修士沉浸于修行的时候也会忽略掉外界的讯息,尤其九思这会儿用的信符也很普通,并非一定能落入目标耳中的样式。可话又说回来,那是阿禾啊!
看九思的反应,眼下没准是阿禾头一回没有及时回复他。
于是赫连随也跟着凝重起来。他快速安排:“九思,莫要着急。这样,你先回太清峰找寻线索,我这就去请示师尊!”
邬九思沉沉点头,两人快速行动起来。而在回洞府的路上,邬九思的不详预感越来越浓郁。慢慢的,他甚至有种直觉:自己眼下的担忧当真是前头所想的“天人感应”吗?怎么觉得,其实答案是某种更加直接、本质的东西。
可那又会是什么?
许多答案从邬九思脑海当中冒了出来,其中正有某个他不愿意、不想要面对的存在。邬九思眉尖轻轻压了下去,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自己这没有道理……好吧,其实有些道理的猜测,便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他心神一震,低头去看,入眼的却是自己此生再难忘怀的场面。
“吱吱?”邬九思自然认识自己徒弟的灵宠。可那只寻宝鼠眼下的样子,他是头一回得见……
呼唤对方的声音还没落下,已经变成红色耗子的寻宝鼠已经惊叫着朝邬九思冲了过来。它血色滴答滴答的皮毛蹭在邬九思裤腿上,转瞬又被修士用灵气托起、来到对方面前。
寻宝鼠叫:“吱吱吱知!”
邬九思问:“是阿禾出事了吗?”
寻宝鼠朝着后方扭头:“吱吱吱吱!”
邬九思看明白了。他神色沉下,一面再度抛起灵扇、稳稳踩住扇面,一面与赫连随联络:“……师兄,阿禾的灵宠在太清峰等我。它……阿禾果真是出事了,我们正在去他如今所在的地方。”
赫连随近乎立刻便有了回应:“九思!莫要直接离开天一宗!”
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以邬九思的身份,天一宗内谁不敬重?就连历来与他们不睦的无极峰,面儿上也要老老实实叫一句“真人”。作为他的徒弟,“陈禾”又怎会出事?……赫连随以正常思路考虑,认为对方应该是在师弟不知道的情况下离开宗门,这才遇了埋伏。
至于伤害小师侄的家伙究竟是人还是兽,这对赫连随而言并不重要。要紧的是他知道,对方死定了。
当然,在这同时,师弟也绝不能再出事。
和方才他回复的速度一样,邬九思的信符也飞速回到赫连随身边。
他做好了师弟犯犟、不愿听自己的话的心理准备。也无妨,师尊在听到第一句传信的时候赶去太清峰了,自己只不过是落在了后面。相信九思很快就会被师尊拦住,在那之后要怎么营救小师侄都是易事。
偏偏这下子,师弟说的是:“阿禾的灵宠,仿佛要带我去后山。”
赫连随一愣。
“后山?”他脱口而出,“怎么回事——”
是啊,怎么回事?
别说旁人了,就连邬九思也抱有这样的疑惑。
在天一宗,这两个字其实是一个非常笼统的称呼。所有不属于某个峰头势力的山,都可以被称作“后山”。
不过,寻宝鼠指向的方向明显不只这么简单。久违的,邬九思再度听到了自己“咚咚”狂跳的心脏声。他已经分不清这是因为担忧徒弟,还是因为自己隐约到了“天人感应”的真相,再或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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