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连泉发呆。
焦苍又说:“再说了,现在不是没事儿吗?他们两个人都不曾在意什么,你又何必在这儿杞人忧天?”
孔连泉叹气,说:“你不懂……”
当初他们为什么会一起劝小师兄收徒?说白了就是想让小师兄从情爱之苦中挣脱。也是因为这个,在发觉对方兴许有开始下一段感情的念头时,孔连泉才会迫不及待地想要确认。
小师兄当真是走出来了!这是值得他们整个师门庆祝的好事儿啊!
谁能想到呢。
孔连泉又叹了一口气。焦苍歪着脑袋看他,看神色,仿佛觉得好友这番样子十分难以理解。
“对了,后头咱们回云州的时候,”孔连泉又说,“也要带上阿禾。”
焦苍眨了眨眼睛,“哦?——哦,我知道了。”
……
……
回到住处,郁青心头沉甸甸的,只恨无法回到数刻之前,在自己要说出那番话时阻止。
他原先还想做些事情来分散精力,可在练刀时割了自己的手臂、整理乾坤袋时弄错了灵植分类、收拾屋子时把一盘点心洒在榻上后还是选择停手。人蹲在屋门边儿上,看着院子发呆。
脑子很乱,无数中糟糕的可能性出现、延伸。道侣曾经失望的目光反复出现,甚至代替了记忆当中“师尊”邬九思最后看向他时的温柔鼓励。
郁青扪心自问:“既然这样,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呢?”
——是九思不能容忍一个爱慕师尊的弟子留在门下,要他离开。
“可九思不是这样的人。”
——是啊,哪怕是面对曾经的“郁青”,邬九思也只是想问他一句,他对自己是否有过感情,何况是在世人眼里从来不曾出错的徒弟“陈禾”呢。
“可是,九思或许会不高兴。”
——他会不高兴,可他不会表现出来。只要你脸皮厚一些,这就不是问题。
郁青沉默。
他轻声自言自语:“可我只是想让九思开心。”
如果我留在这里,会让他不开心,那为什么还要留下?
对了,我要确认夺走龙血草的是谁,藏在暗处要对九思不利的人是谁。
事情压在一起,也该有轻重之分。具体如何应对,便要看九思究竟是怎样反应。
郁青逐渐释然,眼神也变得坚定。
第059章 看轻
邬九思说“想一想”的时候,并没有给郁青一个明确的时间。
他原先以为这段日子会很难熬,可大约是当真想开了的缘故,时间流逝得便没有预想当中慢。
如此等了三日,郁青已经又能平心静气练刀的时候,一道流光从院外飞来,落在他身畔。
郁青及时地刹住动作、侧耳去听。果然是那道他熟悉的柔和嗓音在耳畔想起,说:“阿禾,在忙么?若是有空,来我这儿一趟吧。”
话音落下的一刻,一张灵气尽消、色泽暗淡的符纸从空中飘了下来。郁青歪头看它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到底伸手将其捏住,一并收入乾坤袋。
像这样传完话后,信符并未直接消散,而是留了下来的情况虽不算少见,可真像这么完完整整还是不易。是以哪怕郁青知道自己如今的行为很像是在捡破烂儿,他依然没忍住。只在心头暗道:“无妨,反正也没人发现。”
咳咳。
青年右手抬起来,食指和中指分开,正好顶在自己两边唇角。轻轻用力,唇角便被推了上去,人露出笑脸。
带着这张笑脸,他来到自家师尊身边。洞府还是那个洞府,人也还是那个人。可大约因为心态不同,郁青总觉得今日的道侣也有些变化。
他暗笑自己多心,却不知道,在徒弟的目光当中,邬九思也在不自觉地挺直背脊。
只是他更不露声色罢了。放眼整个天一宗,乃至整个玄州,又能有几个当师尊的和他一样,做了数日心理准备,只为了和徒弟去聊两个人的感情问题。
深呼吸。
邬九思脑海当中是自己这些日子细细拟订的思路,开口时还是一贯的温和态度,道:“阿禾,莫要紧张。我会问你些话,你愿意的话就答,不愿意也无妨。”
说过这话,听到一声重重的呼吸,接着是徒弟应他:“是,师尊!”
邬九思:“……”
邬九思尽量让自己显得更温和些,柔声细语地开口:“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第一个、也是当下唯一一个徒弟。只要你还愿意,这点就不会有变化,知道吗?”
这话说出来,徒弟倒真像是意外,眼神当中明显多出光彩。
邬九思看在眼里,半是心疼,半是哭笑不得。内心暗暗叹气,还好自己这段准备时间说不上长。否则的话,阿禾还不要怎样多心。
他缓声继续道:“你是什么时候有这样心思的?”
“……”郁青哑然。实在没想到,师尊开口就是这么一句他完全难以回答的话。
不是不能说,可他曾经骗了邬九思一次,再回来时更是隐藏了自己的身份。是以从拜师那一刻起,他便在心头下了决心,日后再也不欺瞒九思分毫。然而,当下……
他竭力控制,眼神却还是藏不住的忧虑。在邬九思看,神色上的变动还要更清晰一些:睫毛的颤动,手指的收紧……
邬九思沉默了。他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想要找出一个对两人都好的处理方式,却没想到,会这样吓到徒弟。
他吐出一口气,放弃道:“罢了,你既是不愿——”
近乎是同一时间,郁青也讲:“我不知道。”
邬九思惊讶,郁青则继续说:“我当真不知道,只是忽然有一天,便发现自己对师尊竟是,”这大约也不算谎话,只是隐瞒了一些关键信息,“竟是那种心思。”
哪种?青年没有让话音再含糊下去,而是微微苦笑,却也坚定地说:“我竟是爱慕师尊的。”
邬九思垂下眼帘,定定注视着他。
郁青轻声说:“想要师尊高兴,想要师尊不后悔收了我这个徒弟,所以日日都要比旁人练得更多。想要师尊欢喜,想要师尊日日都觉称心如意,于是只要找到机会,便在师尊面前做些多余的事情。”
邬九思眉尖压下,并不赞同他的自我看轻:“如何能说是‘多余’?阿禾,这些年,旁人有多羡慕我,你是知晓的。”
郁青道:“袁掌门他……”一顿,到底回到先前的话题,“我也知道,师尊并不可能对我……所以从前从未表现出来。若非是前些日子那些意外,我倒觉得,到了师尊与旁人结契的时候,应该也能装得谁也不会知晓。”
邬九思更是心疼:“阿禾,你说这种话,我又是要和什么人结契了?”
“现在不会,”郁青客观地讲,“可总有那么一天。”
邬九思更加无奈,“没有影子的事情,怎么就让你忧心至此。”
徒弟不说话了,只是用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看着他。
在这样的目光当中,邬九思深吸一口气,也开始剖白:“我原先便是想要告诉你——阿禾,你兴许也听过,我此前有过一个道侣。”
是啊,听过,甚至亲身经历过他对你做的那些事情。
郁青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对方并未有什么折磨他的意思,只是不轻不重地肉捏着那块鲜红的、跳动的肉块。然而正是这样的动作,已经让郁青疼痛起来。
这甚至比不上他曾经受过的许多伤害,偏偏绵长无比,仿佛没有尽头。他像是站在一条宽广无垠的冰冷水中,左右张望,始终无法上岸。
水在继续涌上来,慢慢到了他的腰部,他的胸膛,他的脖颈……他抬起头,依然没有生命危险。可压迫感时时刻刻都在眼前,稍稍放松一刻,便是无法呼吸。
“是啊。”他低声应。声音里都带着难过。
邬九思平日看人敏锐,这会儿却也万万不可能知晓徒弟的真正心思。见他这样,只当阿禾是吃醋伤心,于是先说:“我与那人关系并不算好,一切都只是错。”
郁青喉结滚动,涛涛浪花翻涌,直接将他口鼻淹没其中。更有利剑穿心,大片血液自伤处涌出。
“是啊,”他又说,“我也曾听过。”
邬九思道:“那会儿我受了伤,他又体质特殊,于是师叔寻了他……”看着徒弟愈发苍白的脸色,他也知道在对方面前说起郁青并不合适,于是省了又省,只说出最后结果,“他对我并无真心,满眼都只有太清峰少峰主能给他的东西。我虽有过照顾他的心思,可既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这么些年过去,也逐渐看开了。”
郁青觉得自己这会儿应该笑一笑,为师尊这句“看开”道一句恭喜。可他浑身都觉得沉重,唇角更是压了千钧,就连维持眼下的姿态都显得勉强,又如何能做出更多动静?
好在即便到了这样的时刻,他的师尊,他的道侣,他的九思——并非是他的九思……依然是体贴的。他知道徒弟难过,心头便只剩下了满满的怜惜。转眼之间,彻底略过了前面的话题,“这些年中,师叔和诸位同辈都说过要我寻一个新道侣的话,可我始终没有这个心思。倒不是还惦记从前的人,只是觉得没有必要罢了。”
郁青喉咙发干,用了很大力气终于应下:“这样。”
邬九思却继续道:“如今知道你……阿禾,不光是你,我的思绪也很乱。”苦笑一下,“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行吗?”
郁青自然不会说不好。事实上,此时此刻,他脑海中是一片嗡鸣声。眼睛能见到身前人开口,同时又是一点儿对方的话音都分辨不出。直到邬九思又问了一遍“行吗”,郁青才愣愣地说:“行……师尊?”
他迟疑,不知道该不该表现出自己半点儿没听进对方的话音。而他正面对的人毕竟是邬九思,他一眼看出郁青的情绪,心头更是又涩又沉,又重复道:“方才是说,我从前只当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徒弟,却从未有更多心思。现在不同,你若是愿意等,我便也愿意试一试,你觉得呢?”
郁青:“……”
郁青:“?”
邬九思只见到徒弟眼神一下子就亮了。偏偏他还没因此失笑,青年的表情又变得克制,说:“师尊,我——我不愿意。”
邬九思诧异,郁青则快速说:“现在这样已经很好!我只是个寻常徒弟,您却当真是世上最好的师尊!是,我相信即便日后……您依然能如今日一样待我,可我不愿意!分明是我的问题,如何能让您也被牵累?眼下是需要一些时间,不过是我需要。您给我些时候,让我整理心思。等从云州回来,我一定干干净净地见您!”
邬九思哑然,说:“阿禾,你现在就是‘干干净净’的。”
郁青深呼吸:“您明白我的意思。”
邬九思心想,不,我不明白。
他的徒弟,为什么这么……自卑呢?
今日之前,邬九思从未想过将这两个字用在徒弟身上。可经历了此前的对话,他像是头一次以另一个角度认识了阿禾。原来在旁人的夸耀当中,在“太清峰少峰主首徒”的光环下,阿禾竟有这样深深的惶恐在。
实在出乎意料。
第060章 惊弓之鸟
一个念头升了起来,很快又有更多念头出现。
某个刹那,邬九思记起自己年幼时曾和父母一起做过的游戏。许多灵竹被劈开,变成巴掌大的薄片。重活儿自然由两位尊者完成,他那时的任务,是将这些薄片整理起来,从小到大地一一排列。
这事乍看起来简单,实际做来却能透出麻烦。每张竹片上都覆有浓度不同的灵气,又因灵竹品类不同,许多竹片的气息还会相互冲撞。有时可能某两片摆在一起无事,到了第三片却要出现问题。
邬九思那会儿不懂,后来才发现,原来父母的真正目的是要自己在这当中学会在不同灵宝当中调和。后头他真正学习布阵,自然事半功倍。
这个过程中,自然也有许多失败的时候。可能他前面已经努力许久,花了很大心力终于让竹片堆成型。可只要稍稍再放下一片,便要迎来铺天盖地的“哗啦”声响。这还是好的,有时一下不慎,竹片便要爆起。
等到四面八方都被这些薄薄的小东西削得七零八落,邬九思眉毛抽动一下,无言地继续。
那会儿袁师叔来太清峰串门,见了这样的师侄,总要说一句“九思这般能耐得下性子,日后定能成就大事”。
能成大事吗?邬九思心头盘桓着这几个字。他其实并不咋乎这样的评价,可抬头去看父母,总能见到两人脸上浮出似不在意,却还是暗含欣喜的笑意。邬九思便也笑笑,低下头,更认真的地去摆弄手中的小东西。
这些都是题外话了。眼下,真正让邬九思觉得熟悉的是自己与徒弟之间的微妙氛围。他觉得自己掌心里又是一块小小的、带着四处冲撞灵气的竹片,只要再往下放一寸,便能听到炸入耳中的爆响。
问?
不问?
对着徒弟话音里的怪异追根究底?
忽略阿禾明显不对的态度,将人交到孔连泉手中,一年半载之后迎接对方归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邬九思心头的秤一会儿左边沉,一会儿右边压下去。被袖子拢住的指尖轻轻动一动,碰到了熟悉的东西,手指紧接着又抬起。
一个声音在脑海当中告诉他,如今的阿禾已经不是与你初相识,那会儿不认得他,这才用天机镜试探。现在不同了,他在过去的日日夜夜里做得那样好,你怎么忍心再这样待他?
另一个声音则说,可阿禾明显不对劲。你作为师尊,该做的不正是探出徒弟心底的犹疑,让他能从中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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