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青道:“是。邬师祖一定准备了许多抵御雷劫的……”说着说着,目光下沉,落在邬九思手上。
他有一刻默然。外人眼里清风霁月的真人,碰到这等事的时候,也会紧紧捏着拳头,指肚都被压到发白。
不过,与自己阿娘病重的时候相比,师尊眼下的反应,实在算得上克制了。
想到自己从前的心情,郁青犹豫、踟蹰,最后依然伸出了手。
他掌心落在邬九思手背上,温暖而干燥。邬九思怔了一瞬,抬眼看他,见徒弟朝自己笑一笑。
“师祖能在这时候突破,本就是了不得的大机缘。既是机缘,又怎会再有纰漏?师尊,没准儿在路上,咱们就能听到邬师祖报来的好消息了!”
郁青尽量用轻快语气讲,邬九思却想到:“可是阿青呢?他再也没有机会听到唯一亲人的‘好消息’了。”
他有一刻惭愧,忽又反手与徒弟的手相握,然后问他:“咱们也……这么久了,”按说这会儿是讲他们当了很久师徒,可光是师徒关系,放在眼下似乎又显得不够,“阿青,你也带我去见见伯母吧。”
郁青完全愣住,再回过神的时候,还是没忍住眼眶的酸意和热度。但他一面泪如雨下,一面又是笑容灿烂,点头:“嗯!阿娘知道我有这么好的师尊,一定要高兴的。”
阿娘知道我喜欢上了这样好的人,一定要高兴的。
……
……
牵挂闻春兰状况的不光是正在赶回来的两个小辈,还有太清上下、袁仲林师徒等。
而在长辈们的注意力都完全放在劫雷上时,赫连随和任剑秋悄悄失踪,又悄悄现身,处理了宗门当中正在起头的流言蜚语。
再见面时,任剑秋脸上难得出现了清晰的愤愤神色,道:“若不是邬师伯,他们一个个能在妖蛟闹出的动静下安安稳稳?现在命保住了,结果却!”
若不是祝伯敏兄弟私下来找他们,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种要紧关头,竟然有人在散播言论,说妖蛟分明讲了,六千年后的浩劫起源就是世间品阶高的修士太多,上苍这才要万物重入轮回。可现在,闻春兰还是要不管不顾地渡劫,这分明是想要浩劫来临的日子推近!
赫连随神色也是颇冷,与师妹讲:“人已经拿了,等到师伯渡完劫,自有料理他们的时候。”
任剑秋应了。过了会儿,又说:“我看,那救世灵船,是不可能开始建了。”
赫连随轻声回答:“大伙儿都只顾得上眼前的事儿呢。”
任剑秋叹气,赫连随又说:“等闻师伯这边了结了,九思应该也会回来……还有阿青。到时候,兴许咱们自个儿能商量出一个章程。”
任剑秋心想,也只能这样了。
“轰隆隆……隆隆——!”
浓重黑云当中,足有数人合抱粗的银色电柱依然在不断劈落。
却不知道,这场雷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考虑这个问题的不光是这些与闻春兰关系密切之人,还有四面八方所有能看到电闪雷鸣景象的修士。
在玄州港口下了灵船后,邬九思和郁青耳畔也再度有了这方面的讨论。一个个自东方来的修士说着他们看到的消息,“我在金檀城的时候,就日日被那天雷之威骇得无法安寝了,实在想不来更近些的仙城是什么模样。”
“都多少年没有这般可怖的雷劫了?我家老祖宗可是半步化神的大能,也说从未见过!”
“若是寻常天雷,周遭的人怕是还有等到一切结束、取争夺造化金光的心思,眼下却是……”
邬九思听到这儿,若有所思地看了旁边的徒弟一眼。
郁青这会儿还在竖着耳朵,专心致志去听旁人口中的闻师祖消息,是以并未察觉心上人看来的目光。
邬九思暗暗叹气。罢了,总归回到玄州之后,自己的飞行法器就又能拿出来用。往后速度快些,争取在母亲结束雷劫之前回到天一宗。到那时候,阿青也能自造化金光中得些好处。
这番考虑,他并未和郁青说起。后面路途中,郁青虽也觉出不同,却只在感叹自家师尊的身家实在丰厚。又悄然遗憾,可惜自己对器道还是一窍不通,否则的话……
青年摇摇头。都说贪多嚼不烂,自己还是莫要多想,认真修习好丹道就是了。
再有,人都到了师尊眼皮子底下,此前修的剑诀、刀法同样不能落下。
邬九思并未吩咐,郁青却给自己严格安排了任务。几日拿来炼丹,几日用来练剑,还有几日用来——
“诶?”拎着灵刀从船舱里走出来,郁青本能地屏住呼吸,去看前方场景。
入目不再是初在玄州港口登陆时见到的清朗蓝天,也不是过去几日之间见到的一丝暗影。他清楚地见到了劫云的边缘,那块黑沉云层近乎要坠到地面。再细看,又能察觉黑云并非寂静不变,而是宛若翻腾的浪花一样不断涌动,带着让人胆战心惊的强烈威压!
光是这么看,郁青都有些喘不过气的感觉。偏偏再下一刻,一道电光突兀地从云中劈落,像是一把锋锐、巨大的长剑,先劈开厚重云层,又劈开下方的一切。
偌大玄州仿若被这道劫雷生生分成两半,郁青疑心自己已经完全与司徒修、安朗等昔日好友失去联系。耳畔是震耳欲聋的雷鸣声,带着那毁天灭地威势的狂风呼啸而来——
“阿青?阿青!”
“啊——!!!”
郁青猛地回过神来!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魂未定地看着身前的师尊。邬九思压着眉尖,手仍放在徒弟肩膀上,看着对方冷汗滑落,面颊旁边的细辫仍在微微颤动,双眼却终于有了神采。
“先回舱内。”邬九思道。说罢,眉头皱得更紧。
郁青知道利害,连忙点头。接着,却是察觉师尊压在自己肩头的手又加重几分力气,竟然开始揽着自己往前走。
郁青:“……?”
郁青:“!!!”
对大乘天雷的惊惧依然不曾完全消散,可更多情绪已经涌了上来。羞赧混合着不可置信,欢喜里又夹杂着小心翼翼。师尊的脚步很快,郁青知道这也是为自己考量。可此时此刻,他竟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只是终究要有尽头。
到了船舱内,不必两个修士亲自动手,他们身后的舱门已经轰然关闭。接着,邬九思另一只手在身前一抚,数瓶灵丹登时从他袖中浮出,稳稳停于空中。
郁青目光扫去,分辨出这些都是用来安神的丹丸。他心头动容,又有些隐隐的好笑,想:“师尊这是关心则乱了。”
嗯——关心则乱。
细细品味着这四个字,郁青脸色又红润了许多,说:“这瓶凝香丸就足够了。”对上邬九思还是担忧的目光,他下巴微微抬起,“师尊,现在我可比你懂炼丹。”
邬九思忍不住笑笑,说:“看来你的确已经快无事了。”虽然有这话,还是盯着郁青把丹药吃了才安心。
至于郁青,他屏息调息片刻,算是彻底镇定心神,这才有心思和邬九思感叹:“方才实在是太可怕了!我明明知道自己距离雷云还有很远,却仿佛要被卷进去了一般。”
一面说,一面拍拍胸口,又说:“还好有师尊救我。”
邬九思摇摇头:“只是拉了你一把而已。”确切地说,是在看雷云、忧心母亲状况的时候忽然一阵心慌,接着转头就发现徒弟情况不对。到了这会儿,他才有工夫去想:“那份心慌,应该还是那份至今仍然存在、只是一直无人提起的道侣契的功劳。”
虽然事出意外,但不解除那份契的理由似乎又多了一个。
第097章 迷雾
插曲结束,两人接下来的行程再不曾出错。
又几日过去,不单郁青,就连邬九思也隐隐感受到了天雷那可怖的影响力。他干脆也和徒弟一样,再不曾去往甲板,而是留在船舱当中保养法器、尝试和父亲取得联系。
这么久了,天雷有无消散的趋势?天一宗的情况又如何……哦,现在离得近了,邬九思已经能隐隐看出来,母亲恐怕是在宗门外选了一个地方渡劫。这也是寻常,以大乘劫雷的威力,护宗大阵启不启动都是问题。只是父亲一定在附近做了颇多布置,贸然闯去不是好事。
原以为信符恐怕也要受到天雷影响,好在灵光自邬九思指尖流出后,他很快听到父亲的声音:“九思,你如今回来,兴许正能赶上第一日的造化金光。”
邬九思听到这话,大大松一口气。并非因为父亲话中内容,而是父亲口吻明显十分轻松。照这么看,母亲渡劫的最后一段时间也不会出岔子。
事实也的确如此。待到劫雷劈落的第四十二日,那些守在天雷劈落范围之外、只待沾得几分光彩的修士猛地发觉,压在山峦之间的厚重黑云开始消散了。
他们眼中登时爆发光彩,目不转睛地盯着劫云中心位置,心中暗数:“一、二——”
不过五六个数字过去,一道金光自云中洒落。最先只是细细一线,很快这条“线”开始扩大蔓延。数个呼吸的工夫,已有数座山峦被完全笼罩。
只是修士们依然没有动,像是在等待什么讯号。
邬九思的灵船就是这时候驶来的。众人只觉得一道风极快地从身畔刮了过去,头脑先是一晕,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抢食儿的又来了!”
“懂不懂规矩?竟然能直接往里闯!”
“哈哈,待会儿被丢出来怕就老实了。”
一双双眼睛兴味盎然地望着仍在行驶的灵船,只待能看一出好戏。却也有那有眼力的,打量片刻便到抽一口冷气,呵道:“别吵了!没看那艘灵船上有天一含元金峰主的标识吗?那是人家自己人!”
“这,”其他修士面面相觑,小声嘀咕,“天一宗那么多弟子,倒显得他们特殊了。”
“我话还没说完呢。”前头开口的修士又说,“你当随随便便一个天一弟子,就能拿到金峰主炼的法器吗?我看啊,手上有这等好东西,十有八九是邬少峰主!”
众人:“……”
原先略显嘈杂的环境登时变得安静,再也无人开口。
人家的亲儿子啊……
造化金光滋养万物不错,可人还是有远近亲疏。一般来说,只要不是太吝啬的家族、势力都会在自己人渡劫的两日后,金光依然存在、只是效果已经远不如从前的时候离开,将这份机缘送出。
而哪怕是在前头那两日,也不是是个认识的都能进到金光普照的范围内。总有那么一两个时辰,是要专门留给至亲的。
修士们对此心服口服,看向金光覆盖区域的目光更加火热。
另一边,郁青为防备万一,早早将神识收拢,只当自己是一个需要用眼看、用耳听得凡人。他对方才一刻的动静全然不知,而是有些晕晕乎乎的,与邬九思讲:“师尊……”
邬九思眼神动了动,侧头去看身边的徒弟。青年人还是端正的站着,可仔细去瞧,眼神已经和平时不同了。明显是发懵的样子,眨一眨,再眨一眨,然后用困惑的语气和邬九思讲:“我仿佛不对劲……师尊,我竟然看不清你站在哪里了。”
邬九思:“……!”
他表情霎时严肃,神识探出去,想要查看徒弟的具体状态。这个时候,自己也晕乎了一下。
邬九思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心安的同时哭笑不得:“阿青,咱们怕是醉灵了。”
“嗯?”郁青认认真真地看他,认认真真地听他讲话,又认认真真地提出反对意见:“不对,师尊,你我都没有喝酒呀——”
说着说着,看邬九思的目光带了几分不确定,像是在问自家师尊,难道你有偷偷趁我不在的时候拿出灵酿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邬九思却知道这会儿的郁青恐怕听不进自己的解释。
恰好,灵船已经来到金光中部力量最浓郁的地方。他干脆抓住徒弟手臂,趁自己还没变成阿青这副样子,赶忙带着人从船上跃下去。
邬戎机等人正候在此处。邬九思见了父亲,又看到正朝自己微笑的母亲。他心头极喜,正是有许多话要说、许多感情要抒发的时候,闻春兰却打断儿子,道:“先打坐。”
邬九思眸光一定,当即应下。
旁边,郁青看看师祖,再看看师尊。想了想,和师尊一样应:“是,师祖……嗯!”
邬九思略显头疼地把人拉了一把,让郁青和自己一起盘腿坐下。
闻春兰和邬戎机看了这一幕,若有所思。目光对在一起,露出一个隐晦的笑。
两人传音,闻春兰:“九思待会是不是也要醉灵?”
邬戎机:“怕是如此。”
闻春兰微笑,邬戎机叹气,希望道侣不要记挂着看儿子笑话了,还是快些同样坐下修行才好。
好在闻春兰也明白这些道理。细细用目光勾勒过两个孩子的面容,她也一样端肃了神色,静心调息。
邬戎机总算安心,微微一笑,也预备打坐。
他是在场众人里修为最高的一个,甚至是整个修真界无人能相比者。造化金光对邬戎机的作用微乎其微,不过嘛,来都来了……
邬戎机:“嗯?”
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他目光落在儿子和阿青所在方位,细细观察。
刚才那一瞬,自己似是从这二人身上察觉不对……是了!就是这个!
邬戎机眸中闪过精光,身体未动,袖中已有数张灵符飞了出来,朝四面八方飞去。
他知道外间修士原先也无法窥探自己一家子的动静,而今不过是再添一重保险。里面也有一道信符,是和正在赶来路上的师弟他们说明情况,要他们发觉自己的布置时莫要担心。
再接着,邬戎机的注意力又落回两个小辈身上。
他看到一丝细细的,与灵气相仿,却也有所不同的“气”在两人身上缓缓扩散。虽然陌生,却仿佛自带一种韵律。以邬戎机的境界,他看得久了,竟然有些不自觉地沉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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