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汗颜,慢慢停下话音,重新回到邬家人身边,与邬、闻一样盘腿坐下。
一个又一个人的本源灵气倾泻而出,围绕着邬九思和郁青织成大网,将他们笼罩其间。
这片网上不断有灵光闪烁,正式所有人的力量汇聚到一起,再通过那纵横交错的大网,输送至邬、郁二人丹田。
饶是闻春兰对这样的场面已经有所料想,可真正发生的时候,她心中仍然浮出许多喟叹。
原本只是觉得既然牵扯到了众人性命,便不好讲事情捂到自己一家身上,现在看……
她唇角略略弯起一刻,很快又重新压下,仿佛从来不曾有过波澜。
……
……
从前总有修士以上古大椿自比,又将凡人比作蝼蚁朝菌。
邬九思和郁青不会这样轻蔑旁人,可他们同样觉得,时间是一种自己拥有太多,近乎难以计数的东西。哪怕是他们,也是在妖蛟的预言与天机镜召问结果之下格外勤勉了几分。
可从前又没有什么时候像现在一样,身侧没有起落的日月,没有升落的潮汐,没有枯绿的山林……离开这些,两人骤然意识到,原来这才是真正失去了“时间”的感觉。
最初的时候,他们还会通过体内灵气运转的情况来判断过了几日、几个月,甚至几年。可随着他们所到之处不断增加,身旁的“妖雾”变得越来越少,忽有一日,郁青问邬九思:“九思咱们已经出来多久啦?”
邬九思哑然片刻,回答:“我也不知道。”
郁青便“啊”了声,难得地停下脚步、还望四方。
“我也不知道,”他小声地、轻轻地讲,“但我总觉得咱们已经走了足够久……若是从前,怕是连北州的路都要走完了。”
没有再说下去,可邬九思能明白道侣的意思。时至今日,他们依然没有见到那艘灵船。船上之人的杳无音讯,当真是因为有妖雾阻断了双方之间的联系吗?还是另一种他们其实早已想到,只是一直不愿承认的可能性?
“北州那么大,”邬九思的语气十分和缓,“兴许他们到了西边。”
郁青眼神动了动,“西边?”
从前倒是能从日出日落里判断东西,可现在呢?……妖雾吞噬的恐怕不光是地面上的一切,还有日月。
时至今日,两人已经不会再因这个念头不寒而栗了,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孤单。
他们会与对方讲话,以此排解寂寞,却也总会有些话题停下、忘记继续的时候。往往起先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时日一长,看着周边的一切虚无,邬九思和郁青一不留心,耳畔就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
最先还是细微的“咚咚”动静,往后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终于化作一道轰然炸裂的惊雷,将二人劈醒!
如果不是还能“看”到空间内的情况,知道不光有他们两个人活在世上,他们或许已经停了下来,随意找个地方布置出山河屋舍,把这当做曾经的太清洞府,自欺欺人地生活下去。
可看着众人眼角渐渐出现的纹路,鬓角慢慢多了的银霜,他们便还是继续走。
分不出“西”是哪边也没关系,两人掐算了番,得到一个方位。郁青还在这个时候和邬九思玩笑,说:“以这些年里你我增长的修为,若非如今已经没了天劫雷云,兴许咱们已经是父亲、母亲当年的境界。”
邬九思跟着笑了,是有这种可能。
“只是父亲、母亲……唉,还有大伙儿,”郁青又叹息,“他们为咱们做了好多。”
别看两人现在已经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和妖雾对峙、将其不断转化为普通灵气,可若没有最初空间当中众人的助力,他们纵然可以摆脱妖雾,也再难前行。
按说若是没有邬九思和郁青,他们早早就被妖雾吞噬。以一身修为换得性命无虞,并不算亏本买卖,可人心又怎能这样计量?……看着修士们一个个跌落境界,却又无悔于自己曾经的选择,邬、郁每每都有动容。
还是要继续走、继续找啊!
如此又是不知多少个春秋。两个人没有适应孤寂,却适应了愈来愈浓郁的灵气围绕在自己身畔、冲刷着经脉。若是现在的他们回到早前邬九思“斩蛟”的时刻,怕是只要一个眨眼,就能让一切平息。
两人神识覆盖的范围也在不断增长。灵船还是没有踪迹,他们却有了其他发现。那片不久之前才在回忆中出现过的湖泊和旁边的青山,那株被邬九思信手掷在地上的凤尾花,那块小小的、郁青踏过之后就忘记了的土地……
莫名的,一个念头浮现在二人识海当中,是:“如果我愿意,这一切将换一副模样。”
如果,我愿意……
大片青山以湖畔的苍翠之色为起点,开始连绵伸展!
无数青苗从土地当中露头、生长,雨露点缀其间!
我掌控一切,我便是那主宰!
我——是这样不错……可是,除了“我”以外,这里是不是还应该有其他人吗?
“怎么回事?”空间当中,原本只在养神的众人骤然意识到不对。
为什么他们脚下地面开始震荡?为什么看惯了的雾墙之外渐生绿意?
“九思,阿青!”邬戎机和闻春兰尝试呼唤,“又出什么事了?你们可还安好?”
他们视线当中,两个盘腿而坐的小辈身形已经近乎消失,只是二人面上神色有所不同。
邬九思无悲无喜,仿若高天;
郁青则似有挣扎之色,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
第139章 消失
郁青的确在挣扎。
他并未明白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只是在念头转到“其他人”的那一个,忽地察觉到了怪异之处。
我是怎么了?
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能够拥有一切、掌控一切?
是,此刻的他仿佛是拥有了些不俗的能力,可把几块山搬来搬去有什么意思?对他来说,修行路上最重要的永远是身边的人啊!
身边——的人……
郁青缓缓地、艰难地扭过头。
在察觉自己连做这样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阻力的同时,他看清了邬九思此刻的面容。
郁青注视着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思绪尚未来得及转动,眼眶已经开始酸涩。
哪怕意识已经开始淡漠,他的身体依然留有几分本能。
自己曾看过这个样子的九思。在他费尽心思,一度殒命,终于将那株风露云英送回天一宗的时候。
修士不会遗忘,只会减少想起的次数。曾经的郁青就是这样,在漫长的岁月当中,他拥有了太多与道侣在一起的快乐记忆,曾经的事情变成了过眼烟云。可当下,回忆卷土重来,那时的绝望痛楚在他心头快速升腾起来,酿作一杯苦涩的酒,再一口灌进他的喉中。
郁青舌尖是涩的,喉咙是酸的,眼眶也开始发红。
他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在不断流泪了。
“九思,”郁青艰难地张开双唇,“你这是怎么了,九思?”
他没有得到回答。
不止如此,郁青还清楚地感受到,两个人之间的道侣契在变淡。
他心头燃起巨大的恐慌,前所未有的“我将失去他”的意识出现了,用最快的速度席卷了郁青整个灵台。
他骤然明白过来:“这就是《鸿蒙阴阳诀》修行中的最后一步,也是上一元的终结,下一元的开始!”
九思和自己走过的地方,鸿蒙不再,在的只有属于下一元的崭新未来!他们塑造一切,控制一切,化作高天!
……也,失去一切。
郁青苦中作乐:如果自己没有反应过来,日后怕是要与道侣融为一体,这也算是永不分开。
可光是这样哪里够呢?他再也没法听到九思的声音,看到九思的笑。
是,两人去过很多地方,已经拥有很多回忆,可那哪里够呢?过去始终有重担压在他们肩上,再快活的时候也带着一份担忧。不是没有想过“若你我、众多修士当真从这一切中解脱”,可是当时甜蜜的话,又怎么比得过真正经历过?
郁青的眼泪还在不断流下,顺着面颊蜿蜒,从下巴滴落。他的手指感受到了一点凉意,接着手指也能动了。
周围的绿色越来越多,远方也有了烟霞的颜色。郁青嗅到了泥土的、灵植的气息,还有林子里轻轻的“啾”的一声。
生命在这里开始。或许许多、许多年以后,又会有生灵观察着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去总结出天地的规则,将其化作一本功法,由此走上探寻大道的路。
可是、可是……
他的道侣!他的家人!他的师门!
曾经的一切,到底是不在了啊!
到了新的生灵欢呼雀跃的时候,又有谁会记得他,记得九思呢?他们怕是还要说一句“天道无情”,就像是曾经的修士们。可郁青明明知道,他的道侣最是温柔不过。
有风轻轻吹过他的面颊,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郁青瞳仁骤然收缩,抬手想要抓住什么,可只抓住一场空。
他却还是从中得到了提醒,赶忙倾身往前,两只手扣住邬九思的肩膀,抓住对方开始摇晃:“九思!九思!你还在的,对不对?你还没有被完全……”
这个时候,郁青是真的懊恼自己从前为什么不更勤奋些了。如果他才是两人当中修为更高的一个,那更早“迷失”的就是他,哪里会是九思!
他的动作注定无人理会。更让郁青惊惧的是,他竟然觉得道侣衣服之下的身体有些空。
这一点,空间当中的人看得要更明白些:邬九思的身体已经近乎完全消失了,难怪郁青再怎么尝试呼唤他都没有用。
那他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闻春兰将自己的面颊埋在道侣肩头,不忍再看。
他们身边的灵雾还在消失。不出意外的话,要不了多久,众人就能真正存在于邬九思塑造出的崭新世界。
可这有什么值得开心?她的孩子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啊!
邬戎机与她是差不多的心思,只是目光到底仍然停留在两个小辈身上。
看着郁青哭、叫,他心头也是空空如也。想到九思刚刚出生的时候,那么小小的、柔软的一点。他抱着这个孩子,只觉得天底下所有最好的东西都配得上他。悉心养着,找出自己最珍贵的藏品为他炼制玩具。到了九思引气入体的时候,前所未有的自豪感将邬戎机淹没。他和道侣一起在太清峰山巅,拿着酒杯相互一碰,笑着说:“咱们的孩子,是个天才!”
自然,哪怕孩子只是一个寻常人,他们待他也会有一样的疼宠。可到底还是要能在修行路上走得更长久,一家人才能在一起更多时候。
接着……
接着,道侣的情况越来越糟,九思却已经是能支撑门户的模样。他们最终还是做出了那个决定,从孩子身边离开,走前托了仲林师弟照料他。
哪里能想到呢?两个人闭关之后,九思身上会发生那么多事。他们的孩子受伤了,两个人不知道。他们的孩子收徒了,两个人不知道。他们的孩子成亲了……嗯,这回终于知道。
“九思。”郁青也意识到,自己恐怕是抓不住道侣了。他崩溃地将人搂住——将人的衣服搂住——满心只剩下一个念头:“怎么偏偏是你呢!”
对啊。
九思修为更高,所以他更早地触碰到了人修与“天道”之间的极限。可功法是两个人一起修的,九思可以,自己也可以!
郁青倏忽振奋起来。
九思已经在忙着布置万物了,自己却能迎头追赶。
等到追到了,就把他拽回来!——当然,这么一来,自己多半是逃不掉的,但是……
“父亲母亲本就是你的亲人,”郁青小声说,“他们能那么关照我,我已经很开心啦。”
看着心爱的人的容颜,郁青又怔了片刻,随即笑了出来。
“我从前觉得,若是能重新回到你身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是愿意的……可你那么好,又怎么会让我有什么‘代价’?”被焦苍杀死一次、寸断经脉一次,当然也是真的极痛的,可眼下看,又的确早已往去了。“现在倒是好了,我竟是主动要离开。
“九思……”
郁青叹了口气。
“真是舍不得啊。”可是,再耽搁,就要来不及了。
维持着拥抱道侣的姿势,郁青闭上了眼睛。
意识所至之处,涛涛波浪拍打海岸,溅出洁白浪花;
飞鸟的翅膀掠过白云,鸣叫声环绕天际;
树梢泛起新绿,在灵气与阳光的滋养下焕发出勃勃生机……
这一切是多么美丽。
我爱的人,可以生活在如此美好的世界里。
郁青由衷地感到高兴。然而高兴之余,到底有一点遗憾:对九思来说,能继续与父亲母亲一起生活是很不错,可没了袁师叔他们,总还是显得不足。
如果可以找到他们,如果——
更多事物涌入郁青的脑海,冲淡了原先的念头。
他的神识还在不断向外铺展,去精细雕琢这片刚刚诞生的天地。慢慢的,属于“郁青”的一切越来越浅淡,像是墨水滴进了水里。
旧的天道随着世界归于鸿蒙陨落,新的天道正在诞生。
祂用自己最后的意识,越过那些新出现的高山,湖泊,草原,驱散仍然萦绕在外的雾气,想要最后进行一次找寻。
这时候,一大片明亮耀目的“光”,落在了祂的眼里。
“啊,竟然。”
邬九思听到一声轻呼。或许过了一刻,或许已经过去许多漫长时候。他睫毛颤动,眼皮颤动双目睁开——
怀中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他怔然片刻,低头去看,只见自己两臂之间是一身青色法袍。随着他的动作,法袍柔软地垂落下去,挂在邬九思臂弯。
94/99 首页 上一页 92 93 94 95 96 9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