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定提笔给阿昭回信:“道理总是越辨越明,就让天下人辨一辨,韩氏该怎么处理。”
事情已经发生了,贺兰定如今要做的就是将利益最大化,比如说,趁此机会推动国家法律的修订,将其中一些不合理法条废弃或者修订。
“如今,父亲杀儿子,丈夫杀妻子,杀了也就杀了。”别说偿命,都不用打板子。
“可是,儿子杀老子,妻子杀丈夫,不管有什么冤情,就一个死字。”贺兰定神色莫辨,挑眉道,“这合理吗?”
于谨眼睛瞪圆,震惊地看着贺兰定“胡言乱语”。
“显然是不合理的对吧。”贺兰定两手一摊,理所当然,“不合理的东西就要改变。”
“世家的命是命,寒门、庶民的命也是命!”生命都有贵贱之分,更论其他方面的平等呢?
贺兰定将给阿昭的回信又细细斟酌了,才发回了洛阳,然后又对于谨道,“淮北初初平定,我还走不开,你替我回一趟敕勒川,安抚贺拔父子。”
贺拔岳死了,要说谁最伤心,那肯定是他的亲人们。如今贺拔父子各有建树,贺拔度拔和老大贺拔允镇守武川镇,贺拔胜在尔朱荣麾下做事,算是贺兰定的内应。
如果因为贺拔岳之死,让剩余的三个贺拔与贺兰定起了间隙,那就问题麻烦了。
“告诉他们,我非是要包庇韩氏。”贺兰定托于谨代为转达,“倘若我要包庇世家,就不会有均分田地一事了。”
“贺拔岳不会白白死去,他的死将会在历史上留下极其重要的一笔。”
“告诉他们,自贺拔岳之后,天下生民之命将再无富贵贫贱之分。”
“喏!”于谨肃声应下,当下点齐人马往北而去。
贺兰定以为考虑足够周全,却遗漏了一人:宇文泰。
宇文泰自幼离家去洛阳求学,多赖贺拔岳照拂。对宇文泰而言,贺拔岳就是自己的亲大哥。
如今大哥枉死,作为主公的贺兰定却似乎要息事宁人。宇文泰当下绷不住了,不顾亲哥宇文洛生的阻拦,丢下自己身上的守备之职,领了两个家将,单枪匹马杀来了亳州。
“为什么!?为什么?!”甫一见面,宇文泰连礼都没有行,冲着贺兰定龇牙咧嘴,大声咆哮,“为什么不为岳哥报仇!”
左右亲兵上前大刀架在宇文泰的脖子上划拉出了血印子都不能令他冷静下来。
贺兰定抬手令亲兵放人,他冷静地看着宇文泰,淡淡反问,“在你的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宇文泰愣住,他知道贺兰定自然不是那样的人。今日一闹,他只是担心不闹一闹给贺兰定施压,就无法让韩家受到更大的处罚。
“您自然不是。”宇文泰呐呐道。
“阿斗泥死了,我难道不难过吗?”乱世之中,贺拔岳是难得的性情忠义之人,这样的人无故枉死,谁能不可惜?更不要说,贺兰定与他少年相识。
“当年洛阳四通市,咱们还一道吃饼撸串。”那个时候,贺兰定是个小有成就的商人,贺拔岳是在洛阳城里讨生活的底层小兵,宇文泰更是个乳臭未干的学生。
然而,时光流转,世事无常,历史的洪流推搡着他们走到了今天的位置,又令他们天人永隔。
“世家要除,可是杀光他们就有用了?”贺兰定哭笑,“文人的笔,杀人的刀。”千古一帝秦始皇都们被写成是焚书坑儒的暴君。
“就不怕百年之后,你我都成了杀人如麻的恶鬼?”贺兰定看向宇文泰。
宇文泰梗着脖子,“我不怕!”
“但是我不愿。”贺兰定叹息一声,“我希望你我、阿斗泥都能得要公正的记载和评判。”
贺拔一家有重视名声?便是武川镇被叛军打崩,他们也从未有过投降屈服的念头,甚至连虚与委蛇的周旋都不行。
“阿斗泥死的冤枉。”贺兰定直视宇文泰的眼睛,目光灼灼,“千年之后,贺拔岳之名会出现在史书上,成为学童们必背的考点。”
“后人会称他为打破世家垄断的先驱者、解放全人类的战士。从他之后,再无世家。”贺兰定拍拍宇文泰的肩膀,“去洛阳吧,去看看我是如何践行我的承诺的。”
此时的洛阳城中暗流涌动,先时阿昭重拳出击,整个洛阳城被重整秩序,曾经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们被拉下云端,不得不脚踩人间,重启人生。
没有鲜衣华服着身,没有珠玉宝簪缀发,更没有专门给自己端盆子洗手净面的老嬷嬷、专门在自己如厕是为自己宽衣提摆的美婢.....总之,什么都没了!就像是满级玩家被扒掉所有装备,从新手村开始重新通关。
日子有多难,想想都知道。
而相州韩氏的惊天一杀,给坠入地狱的洛阳世家们带来了希望——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真当他们累世百年的世家是好欺负的?!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相州,都等着贺兰兄妹对韩家的处置。
“今日的韩家,就是明日的你我!”在众人的观望中,贺兰兄妹终于动作了。
“暂时收押相州韩氏上下七十六口亲眷。”旨意传出洛阳皇城,所有世家都沸腾了——贺兰兄妹妥协了!
没有立马屠杀相州韩氏就是妥协啊!什么暂时收押就是有商谈的余地,那不就是妥协了么!
世家们激动了,觉得翻身有望。
“之前一定是贱人谗言,才会令太保大人那般行事的。”
“没错!如今敕勒王和贺大人是幡然悔悟啦!”还有人做着春秋大梦。
“可是收押到什么时候呢?怎么才能放了呢?”有脑子灵活些的思考上了,“这是让咱们递个台阶上他们下吗?”
“不若你朝会上提一提?”
“为何我提?你没长嘴吗?!”又不敢当这个出头鸟。
各方各怀鬼胎中,阿昭在太学旧址设了一个辩论台,辩论的主题就是:相州韩氏如何判刑。
“哎啊,看来不是要咱们给他们台阶,是他们给咱们一个台阶投诚呢。”在世家看来,天下才思学识九分在世家,还有一分在寒门。因此要文斗,赢得绝的是他们啊!
“那韩氏该怎么判?”
“哈?你说该怎么判?”顿时,大难题从贺兰兄妹的手里抛到了世家手里。
才刚嗨起来的世家们萎了:韩氏该怎么判,真的很难啊!
“老规矩呗。”一个中年文士侃侃而谈,“推说是恶意仆背主,擅做主张不就得了。”奴仆背锅是常用手段。
其他人纷纷丢了个大白眼给这二百五,“世道变啦,你回家洗洗睡吧!”
将蠢货剔除队伍,其他人继续商讨。
有善于刑律的提出建议,“杀人罪有六杀:故杀、谋杀、斗杀、误杀、戏杀、过失杀。”不同的杀法,刑罚是不一样的。
比如,谋杀。在谋议阶段暴露罪行的,犯罪还没有真正实施的,徒三年;已经杀人至伤的,绞;已经杀人至死的,斩。
而戏杀,指的是本来无意杀人,而以杀人的行为做游戏,因而致人于死,徒三年。
都是杀人,谋杀的刑罚可比戏杀重多了。
这人的意思是,偷换概念。将韩氏有预谋的谋杀往轻里说,“就说是酒席上玩乐误杀了呗。”
“恐怕不成吧。”杀得又不是个小人物,据说那贺拔家在武川也是豪族,贺拔岳的父亲兄弟皆是能征善战之人,万一又把他们逼反了怎么办?
“私下和解啊!”那掉书袋自信满满,“死的又是他家传嗣的长子,多给些赔偿还不行吗?”
自然是不行的。第二个蠢蛋也被踢出讨论圈。
“韩氏不流血是不可能的。”终于有脑子清明的站出来分析,“贺兰兄妹有权有兵有名义,凭什么向咱们妥协?!”不要再做白日梦啦!睁睁眼看看这个变了的世道吧!
“眼下,贺大人想要咱们议的是,杀一个,还是杀一群!要不要家族连坐?连坐到什么程度!”这是个明白人。
“不要想着你们要什么,想想贺兰兄妹想要的是什么!”
第二百二十三章
“崔大人, 这次的事情,您得要拿个主意啊!”世家子弟们求到了崔勖这儿。
针对韩氏之罪的辩论,洛阳世家从最开始的激动沸腾, 逐渐冷却变成噤若寒蝉——都不是傻子, 知道贺兰兄妹这是图穷匕见啊!哪里是要轻饶韩氏, 而是要以韩氏做戳子, 彻底对他们世家出手啊!
“崔大人, 听说你们崔家与贺兰素有来往的,你们就没收到什么风声?”
“哪里有什么来往。”崔勖并不认。
“当然有啦!”一个知情人立马道,“这几年你们东清河多红火, 每个月都有从敕勒川来的商队。”
“对!之前敕勒王千里奔袭救援殷州, 不也是为了你们崔家。”
“那是分家的事情。”崔勖还是不认。
“好啦, 不说以前的事情了。就说现在怎么办吧?”另一人跳出来打圆场,“韩氏怎么判?”重叛、轻叛都不行。
重叛:满门连坐,夷三族,自此世家越发没落, 社会身份甚至低于武人阶级。
轻叛:杀人偿命,只诛罪魁祸首。韩氏一族保住了, 整个世家的黄昏降临了。贺兰兄妹下一步就要修改律法,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将不再是律法书上的一句空话。
“我能有什么主意呢?”崔勖并不想趟这趟浑水。东清河崔家自其父崔光去世,势力便大不如先。后大哥惨死叛军之手,二哥以及崔家众多的门生故吏皆死于河阴之变,整个崔家便成了个空壳子,只剩下崔勖这个三子苦苦支撑。
面对贺兰兄妹的来势汹汹, 崔勖并不担心害怕, 他反过来劝说那些焦灼的世家子弟们, “难道咱们世家立足于世, 靠得是华服美衣吗?”
乱世沉浮,崔家人早就明白一个道理:一切身外之物都会被剥夺走,唯有学进脑子的知识、才华永远属于自己。
“先父家贫,以抄书为生,那又如何呢?”崔光终究是一步步从东清河走到了洛阳,登上了权臣的最高位。
“你我一岁开蒙,二岁识字,三岁读书.....寒来暑往,日夜不辍。”崔勖反问那些无头苍蝇似的世家子们,“就算一切推倒重来又如何呢?满腹经纶的你我本就起跑线高于其他人了呀!”
“与其在此纠结,不如想想后续怎么走才能重拾.....”不等崔勖说完,一个年轻人忍不住蹦出来大喊,“凭什么呢?!凭什么呢!”
“韩氏有罪,尔朱荣难道没罪?!他罪孽滔天!”年轻人咬牙切齿,双目赤红,本是发脾气,却说着说着哽咽起来,红了眼眶——他的父兄、师长全都死在了河阴之变。
崔勖并不在意被冒犯,反倒温声劝道,“这道理,难道就你知道吗?可是,敕勒王又凭什么要用手下士兵的命去为惨死河阴的官员们报仇呢?”
现实就是这样的赤裸裸啊。人有亲疏,倘若彼时死在河阴的是贺兰定的族人、亲兵,那贺兰定能饶了尔朱荣?必然不会的。不踏平北秀荣,贺兰定都不会回头。
“可是咱们对敕勒王而言算什么呢?”有贡献吗?有利用价值吗?
“你真以为他是菩萨佛祖转世的?”崔勖拍拍膝盖,长叹一声,“便是菩萨佛祖,也是要享香火的啊。”
崔勖劝众人莫要和贺兰兄妹对着干了,“认清现实,早谋生路。”贺兰兄妹有权有兵,有功劳有名声,与他们对上是多么的不明智啊!
众人恍惚地离开崔勖家——便是东清河崔家也被阿昭一视同仁地赶出了家宅,按家中人口分配到了一个两进的院落。
一直到武泰元年冬日,僵持数月的“韩氏之罪”终于有了定论:刺杀贺拔岳致其死亡的主犯,斩;两名同谋,徒三十年,流放乌洛侯;韩氏家主驭下不严,有教唆之嫌,徒五年,判罚一百斤黄金。
判锤落地的一瞬,世家们松了一口气——刑罚比想象中轻多了!
然而,紧接着一条条政令传出洛阳皇城:占田荫户制废除!九品中正制废除!察举选官制度废除!门第婚姻制度废除!
这场建立在贺拔岳之死上的博弈,以世家种种特权的废除而落幕,从此,大魏将迎来崭新的新生。
随着旧制度的废除,新制度应运而生。其中最为天下人所瞩目的便是新的选官制度:科举制——凡进必考,无论是新进人员,还是晋升人员都需要参加考试并且通过。
“这不是挺好的,难道咱们还考不过那些寒门庶民?”有反应慢些的还在窃喜。
“唉,你不懂。”有人则看出了其中的关窍,“自此再无恩主与门生,大家啊,都是天子门生喽!”
武泰二年春,大魏第一届科举考试在各州郡举行。与此同时,侯景大败万俟丑奴,生擒萧宝夤,收复关陇。至此,大魏烽火平定。
“阿兄何日归京?”身在洛阳的阿昭又给贺兰定写信,催其回洛阳。
“啊!!!”贺兰定仰头大喊。对于洛阳他有恐惧症,总觉得那里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他不怕战场上看得见的刀光剑影,却害怕朝堂上看不见的暗流涌动。
贺兰定提笔给阿昭回信,“亳州自贸区刚刚建成,规矩法度仍需完善,待为兄料理好亳州诸事,便启程回京。”
嗯,等亳州自贸区试点成功走上正轨,自己就该去关陇一带走走看看了。将亳州经验传授给敦煌,在河西走廊再开一个自由贸易区,促进丝绸之路的繁华——反正就是不想回洛阳。
洛阳的阿昭收到贺兰定的回信一点儿也不惊讶。她这个阿兄啊!旁人对权势都是趋之若鹜,阿兄却避如猛虎。
“不过......”阿昭轻轻一笑,“阿兄你总归是要回来的。”如今想在外头浪,那就再浪一浪呗。
163/164 首页 上一页 161 162 163 16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