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这些学问上的绝学,在吃食上也同样。
比如,有的人家以裂饼扬名,据说有特殊手法令面饼蓬软如妇人胸脯,且麦香四溢,越嚼越香,就连皇帝也为止倾倒而魂牵梦萦。
而郑家的独家食方则是大酱。
作为郑家女,郑令修无缘得窥其中机要。可是按规矩,郑二郎作为郑家二子也没资格知道的!
提起这事儿,郑二郎神色一暗,“是阿兄给我的。”父子三人被发配御夷,父亲年迈,人没能走到御夷,半路上就没了。
郑家兄弟相扶走到御夷,还未能松口气,各色折辱铺天盖地而来。想起那些地狱般的日子,郑枢神色灰败,周身萦绕着阴郁之气。
“阿兄.....”郑令修低声轻唤,担忧不已。
郑枢将方子递给贺兰定,“如此,两不相欠了。”郑大郎将这方子交给郑二郎,原本的打算是兄弟二人在北地酿酱售卖,一点点将郑家重新经营起来。
结果,所有的精打细算都抵不过野蛮血腥的摧毁。郑大郎没能等到重建郑家的那一日,而作为救命草的大酱方子则被送给了贺兰定以偿还恩情。
送出方子的郑枢整个人都像被抽干了精气神,垂头丧气地与郑令修回了小学堂——他送出的不是方子,而是郑家重新站起来的希望。
“阿兄.....”郑令修担忧不已。
郑枢搓搓脸,望向出落得更加出色的妹妹,喃喃道,“咱们郑家说不得以后就要倚仗令修了.....”说完,郑枢苦了脸——自己这是在说什么昏话啊!
兴许是妹妹身上那股蓬勃向上、绵绵不息的生命力给自己这种郑家要靠一个女子撑起的错觉吧。
“那是自然。”郑令修却接下了这话。
“阿兄,你也要打起精神来才是。”郑令修鼓励颓然的兄长。
“哎。”郑枢轻应一声,没什么精神。
过了几日,贺兰定正依着郑家的大酱方子琢磨做黄豆酱——没错,郑家的大酱就是黄豆酱,就是贺兰定研究实验了许久都没能成功的黄豆酱。
郑家兄妹再度来访。
“叨唠多日,多谢款待。”郑枢是来告辞的。
贺兰定大惊,“可是招待不周?”这还是第一个来了怀朔后要走的人呢!
今年春天,那些工匠们甚至送信回家,让家人过来团聚。可见,怀朔的日子还是可以的,能留住人。
“不。”郑枢摇头,“是某之故。”
哪怕走遍怀朔,看遍敕勒川,郑枢还是无法为之停留——空气中的牛粪味,每个人身上的羊膻和奶味,就连每日吃的奶茶和馕饼,都让郑枢想起那些地狱般的日日夜夜。
那些噩梦如影随形,无法摆脱,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郑枢。
“阿兄准备去东荆州投奔一位旧友。”郑令修在一旁帮忙解释,希望贺兰定不要误会。
“你一个人上路,没有问题?”在贺兰定眼里郑枢长得“扶风弱柳”的,而荆州离怀朔何止千里之远——约莫等于后世从呼伦贝尔草原走到湖南、湖北。
就算一路幸运没有遇到匪徒劫道,但一路风吹日晒,跋山涉水,就够艰辛的了。
“东荆州非荆州。”郑令修提醒贺兰定,“东荆州在河南,距离怀朔尚可。”
郑枢诧异地望向自家妹子,心中紧张——这样当面反驳主家真的好吗?
谁知,贺兰定只是摸摸鼻子,尴尬一笑,“我才开始读书没几日,见笑见笑。”又道,“河南也不近啊,一路艰险。”
郑枢却无惧,“正好去看看大好河山。”山川日月可比人干净多了,倘若真死在半路上,也是死得其所。
贺兰定不知道郑枢的死志,想了想道,“这样吧,贺兰这边组一支商队南下,郑郎君正好随行,岂不美哉。”
“那真是太好了!”郑令修大喜。兄长执拗要走,她无法阻止,只怕如今一别就是永离。
但是,倘若和贺兰商队一路南下,那兄长的安全就有了保障,说不定哪日兄长又跟着商队一起回来了。
郑枢没想到贺兰定竟然直接放行,简直是意外之喜,便也不抗拒与商队同行了。
贺兰定随即吩咐左右,让他们给郑枢准备马匹行李,另取五千铢钱作为路费。
郑枢推拒,贺兰定道,“郑郎君就当是安郑夫子的心,你在外头好好的,郑夫子才能安心教学,最后好处还是我得了。”
最后,贺兰定多口问了句,“不知郑郎君在东荆州的好友是何人?”
提起好友,郑枢脸上笑容浮现,“乃是某一忘年之交,如今的东荆州刺史郦道元。”
“?”贺兰定眼睛瞪圆。嗯?这个名字我好似在哪儿听过!
第一百一十一章
“自三峡七百里中, 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 自非亭午夜分, 不见曦月。”这是语文课本中《三峡》一文中的必背文段。
时至今日, 贺兰定依旧记忆如新。只是他竟然忘记了该文的作者竟然是北魏人!
郦道元, 南北朝北魏地理学家, 撰《水经注》,文笔隽永,描写生动, 既是一部内容丰富多彩的地理著作, 也是一部优美的山水散文汇集, 被称为中国游记文学的开创者——考点!
课本上的地理学家,却是如今的东荆州刺史,郑家二郎的往年之交。千年时空的交错让贺兰定一瞬间如坠云间梦中,恍惚失神。
“贺兰首领知道郦兄?”贺兰定一瞬间的神情变幻没有逃过郑枢的眼睛。
不等贺兰定回答, 郑枢先自己找到了解释,“是了, 早年郦兄曾随先帝北巡, 怀朔之民应是也曾听闻郦兄之名。”一脸的自豪与骄傲。
贺兰定却没有纠正他的想法,点点头道,“差不多吧。”
“此去山高水远,郑郎君一路保重。”说着贺兰定看向郑令修,“记得你在怀朔还有个亲人。”人不能没了牵挂。
闻言, 郑枢冲贺兰定作揖行礼, “多赖首领庇护。”
郑家兄妹走后, 贺兰定立刻招来几个族人, 说起南下行商之事。
“此次南下,一为护送郑郎君去东荆州,二来则是要考察看看外头的情况。”至于行商卖货赚钱倒是成了其次。
“郎主,我去吧。”阿史那虎头自荐。自从劫了皇甫家的车队,阿史那虎头等人就被贺兰定保护起来,只让他们在草原部落间行商。
阿史那虎头他们明白这是郎主的用心良苦,但是,真的难受啊!
世界那么大,他们想去看看!
“郎主,去东荆州,应该没什么关系的。”皇甫家,或者说胡充容的势力范围在洛阳周边地区,他们的手还伸不到河南。
“而且,收集情报这事儿我熟!”阿史那虎头举例说明,“当初乌丸部落,我可是连他们一天上几次厕所都摸明白了。”
原本贺兰定还在犹豫,阿史那虎头亮出自己的战绩,贺兰定心动了。
正如先前所言,此次南下,行商是次要,关键是收集情报。
“各地势力归属、山川分布、人文风俗.....以及特产.....比如.....”贺兰定声音放低,“盐、铁、铜.....”
众人顿时神情严肃,嘴巴紧抿,不再作声,仔细听着贺兰定讲话。
“郑二郎据说爱看山川水经之类的书籍,喜好游山玩水,地理知识应当相当丰富。”贺兰定悄声道,“一路上,你们可以多多请教。”
这是贺兰定知道郑枢和郦道元的关系后突然起的念头。
在郑令修的眼中,自家二兄是文弱书生一个,而且还不精通史经、律法,连个夫子都难以胜任。简直就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而在贺兰定看来,郑枢倘若和郦道元一般精通地理,那就是人才啊!
从面上看,精通地理,通晓水文,那起码知道哪些地方适合种地,哪些地方适合植树,哪些地貌特征意味着地底下有矿脉。这是多么难得的能力。
往远了想,一旦战起,一个精通地理,熟知地形的军师,那就是大杀器。
别人打仗,征兵纳粮,千里奔袭。地理学家打仗:此地五月多水,可以逸待劳,河谷满涨,水淹敌兵。
完全不是个档次啊!
因此,贺兰定不想断了和郑枢的联系,要是能和郦道元拉上关系就好了。
那可是写出了《水经注》的神人,据说书中记载了郦道元在野外考察的大量成果,其足迹踏遍长城以南、秦岭以东的中原大地。
思及此,贺兰定心底冒出一个疑惑:郦道元作为一州刺史,怎么去实地考察,走遍大江南北的?
见贺兰定突然沉默不语,众人也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郎主的思考。
对了!刚刚郑枢不是说了,郦道元曾经随孝文帝北巡么,说不定是趁着公费出差,顺道游山玩水,啊不,顺便搞学术研究。
自认找到原因的贺兰定疑惑消除,回过神来,继续交代南下之事,“每个人去库房领两千钱,两匹布。”出门在外车旅费少不了,而布匹比五铢钱轻,是硬通货,好出手。
“一路上的卖货收入也可用作日常经费开支。”贺兰定叮嘱几人。
“明白明白!”阿史那虎头点头如捣蒜,他都知道自家郎主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出门在外,安全第一,什么都没有命重要。”
“知道就好!”看着意气风发的儿郎们,贺兰定心里也高兴,站起来搂住阿史那虎头的肩膀,又拍拍另外一个族人,朗声笑道,“相信你们一定可以完成任务的!”
如今的大家早已不是两年前的懵懵懂懂了。贺兰定的存在犹如一盏黑暗中的指路灯,破开迷雾与黑暗,让他们从混沌中醒来,睁眼去看自己、去看世界。
“郎主就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南下的商队出发了,带走了郑家二郎,还有怀朔的羊毛制品和风靡大魏的洁面皂。
“东荆州,肯定很繁华吧。”目送商队离开,贺兰定喃喃低语,突然也有了出去走走看看的念头。
“延兴二年,汉水以北大阳蛮首领率众八万北上投魏。景明四年,蛮人首领率众起义,朝廷平之。”一旁的郑令修解释,“东荆州多蛮夷。”——总而言之,该地蛮荒不输怀朔。完全没有贺兰首领口中的繁华。
贺兰定:“哈......”今天也是丢人的一天啊。
商队走了,也带走了贺兰定的心,想要出去走走的心一旦起了,就如同浮水的葫芦瓢,再也按不下去。
“左右无事.....”贺兰定梳理着手头上的未尽事宜,觉得自己还是能出去浪一浪的,“反正,种田的事情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进展。”
想到自己曾经的豪言壮志,贺兰定只觉自己天真可笑。后世连南水北调都成了,可阴山以北的牧民们依旧过着游牧为主的生活,农业发展困难。
那如今的自己凭什么将怀朔打造成塞北江南呢?凭自己的蠢脑袋瓜么?
种田之路障碍重重,贺兰定有些受挫,萌生了想要出去走一走的念头。
“就去朔州看看吧,看看沙陵湖那边的食肆怎么样了。”贺兰定说走就走,当晚就让阿塔娜嬷嬷给收拾行李,同时还准备带两小的一起出门。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且如今天气正好,不冷不热,正是出游的好时候。
“耶!”两小孩儿兴奋得上蹿下跳。
此时的阿英和青云还不知道怀朔即将来人,天上的星辰尚未落下,地上的烛火已经点起,可单青云摸着黑起床。
感受到动静的阿英挣扎着要起,被丈夫一把按住塞被窝,“你再睡会儿,天亮来换我。”
“嗯。”阿英低哼一声,并不拒绝,闭上眼睛,再度入睡。
打铁、撑船、做豆腐,并称自古三大苦。为了赶上早市,小食肆几人需要半夜起床开始干活儿。
凌晨的沙陵县冷浸浸的,一脚踏出院门宛若从春天走到冬日。青云打了个冷颤,快步走向后院。此时的后院炊烟袅袅,热气腾腾——已经开始煮豆浆了。
“阿智,你去歇会儿,我来。”青云脱去上衣,裸着身子来到大锅,接过大棍开始翻搅豆浆。
“哎。”名叫阿智的帮工是贺兰部落先前收拢的流民,全名王若智,据说名字来源自“大智若愚”之意——啊这,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过名字虽然不怎么灵光,人却很机灵,且能吃苦,否则也不会选他来朔州做帮工了。
王若智将工位让出,套上丢在一旁的毛毡马甲,合衣倒头睡在一旁的草垛上——从磨豆子、过滤豆浆,他已经足足忙了两三个时辰,实在是太累了。
漆黑的夜空繁星点点,远方沙丘时不时传来几声狐鸣,伴着火星的爆裂声,更衬托得万物寂静。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锅子豆浆煮沸,咕噜咕噜冒着泡儿。无需可单青云出声,王若智像是定了闹钟一般,自动开机睁开眼,上前一起帮忙。
豆浆冷却,结膜成浆皮,细竹篾挑起,一张张浆皮如门帘一般被挂起,在清冷的空气中散发着腾腾热气。
挑好浆皮,青云以手背感受浆缸的温度,“差不多了,可以点豆腐了。”
乳清色的石膏水如小雨般淅淅沥沥地均匀撒入豆浆中,随着木棍的搅动,浆水渐渐分层,上层澄清如碧波之水,下层莹白似和田美玉。
挑浆皮、点卤水、压豆腐....所有的流程从头走到尾,待到方方正正的白玉豆腐成型出锅,天边已然泛起了鱼肚白。虫鸣狐叫之声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窸窸窣窣的人声。
“老板娘,来个大碗咸豆花!”第一个客人已经上门了。
“哎!来了!”在青云和阿智忙活的时候,阿英不知何时已经起床洗漱完毕,还将前院儿的铺子拾掇得干净整齐,开门营业了。
“给我多添些。”大婶将自带的大陶碗递给阿英,那碗简直像个小脸盆——尽管如此,还是忍不住想多要些。
80/164 首页 上一页 78 79 80 81 82 8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