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将军坑害小人矣!”刘掌柜疾呼,面目狰狞。
贺兰定惊得后退两步,问,“可是上回的书没有卖出去?”
“你那论语不全!”刘掌柜咬牙。
贺兰定问心无愧,“买卖之时不就告知您此事了吗?何故做马后炮?”这是书没卖掉想甩锅给自己?
“你还胡乱断句!”刘掌柜只粗通文墨,认得几个字。起先乍一看贺兰定抄写的《论语十二则》只觉奇货可居,虽只是残章,但是便宜啊,且字迹端正,转手一卖肯定很赚不少。
谁知八本《论语十二则》运到平城,才刚刚摆出去,就被几家士族子弟找上了门,扬言要砸了刘记商行,说是他们侮辱圣贤之言。
“啊?”贺兰定一脸呆滞,不可思议,“不至于吧.....”自己又不是写的什么反书。
这个时代并没有逗号、句号之类的标点符号,贺兰定在默写论语十二则是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没有在文中加入符号。可是,习惯之下他还是做了断句,下意识地在两句之间留了空白隔断。
那些士族们有毛病吧!这就侮辱圣贤了?
“与反书无差!”刘掌柜咬牙。
断句不同,词句的意思便也就不同了。在这个知识被世家大族垄断的时代,他们不仅拥有对知识的学习权,还有对知识的绝对解释权。
如今世面上流传的《论语》有三个版本,一是《古论语》,据说是汉时在孔子的旧宅中发现的;二是《鲁论语》,主要是鲁地的学者传习;三是《齐论语》,主要在齐地学者中传习。
每个版本各有簇拥,都认为自家所学才是正统。每每见面便是王八看绿豆,少不得一番面红耳赤的争斗。
此时突然冒出一个《论语十二则》,立马被打成异教邪说,必须摁死!
以上这些,贺兰定不知,刘掌柜之前也不知。如今,两人都知道了。
“小将军害苦小人!”刘掌柜简直要抹眼泪。原本以为可以大赚一笔的买卖,结果不仅赔了,还得罪了士族。最后被老东家发配过来“永镇”怀朔——要知道以前各个分部的掌柜都是轮岗的!
“啊这.....”贺兰定小心问道,“那咱们上次说的释义的事情....”还指望这买卖发财的呢!看来是要黄了。
“小将军是要小人的命不成!”刘掌柜跳起来大喊。
好吧,这条发财的路被堵了。
“那上次的八千钱.....”贺兰定心道,自己都把钱花光了,还也还不起了啊。
“某难道是背信弃义之人?”刘掌柜傲然道,“彼时便已钱货两清,东西没卖出去是某之责,还要小将军将货款吐出来不成?”
虽然心里很想贺兰定将八千钱还回来,可是刘掌柜如今被“发配”怀朔镇,升迁无望,还不知要在怀朔呆上多少年,怎敢得罪了鲜卑贵族。
“先生大义!”贺兰定松了一口气,心道,等以后自己赚钱了必把这八千钱还给刘掌柜。
“那个.....”贺兰定迟疑开口。他今日来除了谈买卖,还有一件事情想请刘掌柜帮忙。
过几日就是外祖父的寿诞,贺兰定准备将豆芽菜的泡发之法作为寿礼送上。可是这泡发之法不能口述吧。
贺兰定便决定弄一份图文并茂的“豆芽菜泡发说明”,然后问题来了——许多字不会写。
如今用的是繁体字,贺兰定认得却不会写。之前的《论语十二则》是因为他当初练习书法时就是练得繁体字,写来自然洋洋洒洒非常顺畅。
可如今这一份操作说明书却写不出来了。于是贺兰定便打上了刘掌柜的主意,毕竟,部落里除了自己,认字最多的族人就是萨日和那日了。贺兰定上哪儿去找人请教。
面对贺兰定的欲言又止,刘掌柜如临大敌,一脸警惕。不怕神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在刘掌柜眼中,贺兰定就是猪队友。
“就是想向您请教几个字。”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我真的很单纯。
刘掌柜:你猜我信不信。
第十三章
贺兰定最终没能从刘掌柜那边学到自己想要知道的几个繁体字怎么写。
“小人不过一小小掌柜儿,如何能教导小将军习文认字?”刘掌柜一脸傲然地拒绝了贺兰定的要求。
“我就请教几个字怎么写而已。”贺兰定瞧着刘掌柜视自己如猛虎一般的神情,大为不解。
可人家都明确拒绝了,贺兰定只能恹恹地走了,更何况自己不久前才让刘掌柜损失了一笔钱财,正理亏呢。
瞧着贺兰定跨出店铺大门的背影,刘掌柜松了一口气,“唾”了一口,“无知胡儿,传道受业解惑之事情岂能儿戏!”说着摇头叹气,感慨江河飘零、礼法破碎。
贺兰定走出昏暗的铺子,外头明晃晃的日头恍得他眯起眼睛。世界如此灿烂,自己的未来却晦暗一片。
无论是应对不久将来的兵乱,还是眼下带领族人们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自己似乎都用心无力。原本还想着把抄书作为自己的兜底退路,如今这条退路也给封死了。
时人对于知识的崇敬和垄断远超贺兰定的想象,一些自己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于时人而言却是大逆不道之事。
[我需要更加谨慎。]贺兰定默默提醒自己。
“阿兄!”两声脆响响的呼唤将贺兰定从忧虑中拉出。
那日和萨日向小炮弹一般飞扑向贺兰定,两人一左一右搂住贺兰定的大腿。
“阿兄,咱们回去吧。”萨日仰着脸道,“镇上一点也不好玩。”
贺兰定疑惑,怀朔镇虽肯定比不上上辈子的现代化城镇那般繁华热闹,但是肯定比什么都没有的苍茫大草原来的有趣啊。小朋友们怎么会不喜欢呢?
“什么都东西都要钱钱钱,没意思。”萨日嘟囔着嘴。
那日也觉得不好玩,撅着嘴,“虎头叔揪着我,哪儿都不肯去。”
贺兰定看向虎头。
阿史那虎头被告状,摸摸鼻子,尴尬道,“跑来跑去撞翻了摊子可是要赔钱的。”
说来说去还是没有钱给闹得。
“那就回去吧。”贺兰定揉揉两小孩儿的脑袋,两臂用力,将小孩儿捞起坐在自己的臂弯里。
不得不说,这具鲜卑少年的身体着实强壮,同时抱起两个小孩儿和拿起两颗橘子一样轻松。
“事情都办好了?”阿史那虎头朝贺兰定的身后张望,似乎想要找到些什么——上一回,郎主从那家小铺子出来时可是带回了一篓子的五铢钱。
“嗯。”贺兰定点头。几个计划全都落空,只能铩羽而归了。
“啊?”阿史那虎头脸上难掩失落。
贺兰定挑眉询问,“你还有事?”
“没有!没有!”阿史那虎头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隐约感觉到郎主的情绪有些不大好。
是了,没搞到钱,谁也不会高兴的。
阳光灿烂,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回程的路上也不用担心两小孩儿受冷着凉了,速度便快了不少,晌午未过便到达了部落。
一下马,那日便冲了出去,如同一只小马驹奔向了他的小伙伴们。萨日则看了眼贺兰定,以眼神询问贺兰定能不能去玩儿。
“去吧,去吧。”贺兰定推推小孩儿的背,鼓励她也一道玩儿去。
大人的忧心事不该影响到孩子。
回到帐篷内,贺兰定喝了两口热奶茶,稍作休息后便唤来了阿塔娜,询问毛毡和皮革的制作流程。
卖书这条路暂时被堵死了,贺兰定必须另寻他法来发展部落经济。贺六浑.....高欢之前羊毛制品精加工的提议让贺兰定觉得不错。
“毛毡啊.....”阿塔娜不知道郎主怎么突然对这些活计来了兴趣,只将毛毡的流程细细道来,“毛毡只能夏天制作。”
“为什么?”贺兰定不解。
阿塔娜看着年轻郎主脸上的疑惑,笑道,“冬日里要是剃了羊儿们的毛毛,不得要冻死啊。”
贺兰定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接下来闭上嘴巴,耐心听阿塔娜讲解。
“剪羊毛、挑拣、打蓬松.....压实、冲洗.....”阿塔娜叹息,“要好多好多的水......”草原上只有夏季才雨水充沛一些,其他时节,最最珍贵的水资源是断断不会用来清洗毛毡的。
“那可以把毛钻做得精美漂亮些吗?”贺兰定询问。
部落里许多地方都需要毛钻,帐篷是毛钻做的,地上也要铺上毛毡毯防潮隔寒。可是这些毛毡毯子都不好看,灰扑扑、脏兮兮的,便是贺兰定主帐里铺的毛毡毯也很粗糙,没有那种充满民族风情的精美花纹。
“以前.....以前大家都是会做的。”阿塔娜眼神悠远,回忆起过去。
那个时候的怀朔镇是多么的繁华热闹啊。世家子弟、豪门贵族争相来到北方六镇。
在这儿,他们可以建功立业,斩杀的每一个蠕蠕都会成为他们晋升的台阶。彼时的六镇是国之肺腑与爪牙,是可汗最最看着的地方。一张精美的毛毡毯算是什么?
“现在做不了?”贺兰定追问。
阿塔娜低声回道,“没有染料。”
彼时的六镇甚至比国都平城还要热闹,因为可汗就在这儿督军,平城不过名义上的国都罢了。客商们将全天下的商品都运来此处,些许染料算得上什么?
可如今,染料没有了,美丽的毛毡毯也没有了。而且.....
“也没有时间。”
彼时的部落是多么的强壮,牛羊遍地,奴隶成群。族人们只需要挥舞着鞭子们让奴隶们去干活就行。
女人们不用天不亮就去挤牛奶,也不用捡牛粪捡到腰都直不起来。
她们只要坐在温暖的毛毡房里,将毛毡片裁剪成各种模样,染色拼接。她们有大把的时间来琢磨这件事情,相互比拼着谁做出的毛毯更加华丽精美。
而现在.....光是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了,那些美丽的物件并不能让他们填饱肚子,花纹华丽的毛毡毯也不会比一张灰扑扑的素毛毡毯更加保暖。
所以,谁还会去做这件事呢?
说着说着,阿塔娜不吱声了,贺兰定也沉默了——现实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
主仆二人相对无言了许久,还是阿塔娜开口打破了沉默,“郎主不凡,部落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贺兰定:自己不凡个什么鬼哦!
正想,外头传来喧嚣声,是放牧的回来了。
“今日怎回来早了?”阿塔娜疑惑地自言自语。
部落里乱糟糟的,一种紧张的情绪在族人们中间蔓延。
“有几只看着不行了。”今日负责放牧的小伙苦着脸将几只羊从羊群中挑出。这是他早归的原因,他怕那几只羊会死在路上回不来。
被挑出的几只羊各个瘦得不行,它们神情萎靡,肚皮松垮垮的,肋骨却根根分明,都是前不久刚刚分娩过的母羊。
按道理它们该“坐个月子”的,可是这里是在草原,是人无法坐月子的荒芜草原。
每一个灰蒙蒙的寒冷早晨,羊儿们被赶出羊圈,踏入苍茫的荒野,它们长途跋涉,忍受着寒冷、饥饿、痛苦,在荒凉的大地上寻找用来果腹的草根。
“不行了,病了。”放牧的小伙儿掰开羊儿们的嘴巴,粗鲁地撕开羊儿嘴角结着的黄痂,顿时鲜血淋漓。
羊儿们一动不动,这丁点儿的痛楚不能动容它们分毫。
部落里没有兽医,大家都是凭借了经验在生活,他们不知道这几只羊是怎么了。兴许是生产令它们虚弱,又或许是前夜的风雪让它们受了寒。不管是什么原因,按照往年的经验来判断,这几只羊就要活不了了。
“都杀了吧。”作为郎主的贺兰定做了最终的决定。
贺兰定不是兽医,也没有任何护理牲畜的理论知识,他只能相信族人们的判断,“给斛律部落送一只,怀朔镇送一只,还有三只拉去卖了.....”即便可能是病羊,也是极其难得的食物。
“不,给怀朔镇那边送两只去吧。后天外祖父过寿,府上少不了要采买肉食的。”贺兰定突然想到了刘姥姥,那个拉着一车瓜果去贾府打秋风的智慧老人。
如今,自己也成了这打秋风的破落户、穷亲戚了。
斛律部落。
婢女阿兰来报,“大郎又送来一只羊来。”
正在缝制小衣的段氏手中一顿,正想说何故又送羊来,尔后想起什么,叹息一声,“大约是前几日的风雪.....”
段氏蹙眉,嘱咐阿兰道,“取两袋粟米、一包盐作为回礼吧。”总不能失了礼数。
一只病羊从斛律部换来两袋粟米、一包盐。两只病羊从将军府换来了四匹华丽非常的布匹。
贺兰定认不出布匹的材质,猜测是丝绸的,因为每一匹布看上去都如流水一般滑顺,可每一匹又都不一样。
有的一面织花,一面光亮如缎;有的光洁无饰,厚实紧密而柔软,像是刚刚煮出的奶皮子;还有一匹是青绿色的,薄而透明,像是雨后的翠竹.....
族人们都看傻眼了,嚷嚷着这辈子没见过这样的珍宝,又道,早知两只羊能从将军府换来这样多的好东西,早几年老郎主也该这么干的!
贺兰定心道,自己作为外孙子能厚颜上门打秋风,老郎主作为女婿却万万做不来这种事情的。
可是,这回礼也太过贵重了。这做大将军的外祖父对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看法呢?或许是段氏提前透露出自己要送上黄豆泡发之法,外祖父才会送上厚礼的?
诸多疑惑之中,寿诞之日终于到了。
第十四章
四月十五这日,怀朔镇西城区车水马龙、客似云来。今日是怀朔镇将段将军的寿辰,北地豪族、六镇将领、草原部族均有人来贺。
“冀州刺史遣使来贺!”将军府门吏高声唱名,满脸通红,用足了力气。
大魏实行镇戍制,镇设镇将,戍设戍主。镇将相当于州刺史,戍主则常有郡太守兼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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