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宥芸任他握着。汽车开了一路,直到她家门口,海音的手也没放开。她知道海音在思考,他思考了整段车程,必是极其重要的决定。
海音停下车,看着她。此时他目光里已经没了那种失去分寸的感动,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宥芸,我们在一起好吗?”
蒙宥芸的心掀起惊涛骇浪。又觉得可笑:他认真考虑的事,就这个?
蒙宥芸笑道,“过来。”
海音慢慢凑近她,啪的一下,蒙宥芸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海音愣住了。蒙宥芸还在笑着,下一秒,她抱着他的脸,在脸颊轻轻地亲一口,“海音,我真喜欢你,但你太不是东西。”
“我……”
“我知道你为什么常常去福星街,你自己也心知肚明。你骗自己就好了,怎么有脸骗我?我收回我的话,你是个大烂人!”
蒙宥芸骄傲地看着他,解开安全带,走下车,“明早见,搭档。”
海音呆呆地看着蒙宥芸走进铁闸里,不知过了多久,才抬手抚摸自己的脸颊。有点疼,更多是热辣的感觉。
无地自容。那巴掌把他的心理支撑打得稀巴烂,他发现自己多么脆弱,要人爱,要安全感,要理解认同,还要生活掌握在正轨里,他还要钱,要安顿父亲和家人,他要那么多东西,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走下车,他软软地靠着车门。这辆车的轮胎刚换好,并且清洗得干净铮亮,看起来坚固无比、永远不会败坏,靠着它他才勉力站着。他想,他必须向蒙宥芸解释,他应该走进豪宅里,敲响她的门。如果她真的打开门,他应该说什么呢?
“我对你说的话完全出自真心,我不会再跟他有什么纠葛,本来我跟他就没真正好过,”他看到自己气急败坏的窝囊样。真不像话啊!他感到浑身无力,没法踏前半步。
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回过神来。眼角的余光中,一辆摩托在车后不远停着。海音直起了身。他有个微弱的印象,这车停了许久,上面还坐着一个人。这一条街都是独立别墅,车流寥寥,摩托车更是少见。
海音回到车里,慢悠悠打着引擎,突然一打转,往摩托车的方向开去。摩托车的骑士没反响过来,瞬间被保时捷明亮的车灯罩住了。
海音快步下车,跟摩托车骑士面对面。这摩托的型号和骑士的外表,跟潜入停车场扎轮胎的破坏者很像,海音一度以为是邬三元在报复他,可仔细一看,这人比邬三元壮很多,头发也长。
“大齐?”海音扬起眉。那人慌张地握着车把,轰的发动了引擎。海音赶紧按住车把,“你跟着我干嘛?”
那边不回答。海音看了眼身后的大别墅,“你不是跟着我,你跟着蒙宥芸。”
骑士脱下头盔,正是被他解雇的咖啡师。“你有什么证据?我就是路过!”
海音慢慢放开手,冷笑一声:“街上都是摄像头,停车场的摄像头也不少,如果没出事,没人会注意到你,但要是有人报警的话,你每一天在干什么都会被调查得一清二楚,”他突然醒悟了一件事,“你弄坏我的车轮胎,就是让我不能接送宥芸,但今天她跟小尼去了福星街,而且我的车胎修好了,碰巧是我送她回来。你今晚想对宥芸干什么?”
大齐沉默不语,只是握紧拳头。
海音转身走向车,冷哼道:“有手有脚的人,不好好工作,把时间花在下三滥的事上!”
“你别走!”
海音不理他。刺耳的声音钻进海音的耳朵,风袭来,海音的身上汗毛竖起。速度太快了,海音连侧身都来不及,后背就被撞击倒地。他的脑袋落到柏油路上,钝钝的疼痛让他无法思考。
一个黑影居高临下看着他。大齐喘着气,好像他才是被袭击那个,“你,你别报警,对不起,我以后不跟着你们了!我不想做什么,我就是想单独跟蒙小姐说两句话,她不接我手机!”
海音无法回答,他的脑子都是懵的。大齐见他冷着脸不回应,跟平时一样讨人厌,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道:“小白脸,你才下三滥!我怎么不好好工作了?我花了多大力气来提高我们店的水平,结果被你跟姘头搞垮了。你以为工作那么好找?没有店要一个被解雇的人。”
海音终于听懂了一点,心里说:你不会跟人说是主动离职的吗……他嘴唇微动,说的却不是脑子里这句话。
“关我什么事。”
大齐怒上心头,一巴掌打到海音脸上!这巴掌可不是蒙宥芸的爱恨交加,又快又有劲,海音感到嘴唇都肿了起来。他才想起,大齐常年健身,手臂很有肌肉。抬眼看,大齐左右张望,然后打开保时捷的后备箱。
海音暗叫不好,正铆足力气准备大喊,就被大齐抱起来,推向后备箱。海音立即在身旁摸索,抓到了棒球棒的柄,使劲挥打!大齐被击中,呜呜地喊痛。可没想到他韧劲那么强,居然没倒下,下一刻就甩起头盔,朝海音的门面击去。
海音力气和反应本来不弱,但先被摩托撞倒了,一时半刻没有缓过来。头盔击中他的脸时,海音只感觉到两件事,一是眼镜碎裂,二是耳朵流出暖流。在晕过去之前,一个念头突然升起:棒球不是为了击中目标,而是不被捕捉。
可他已经被人抓在手里了。后备箱“砰”地盖上,周围只剩一线缝隙的亮光,虚弱地照着他逼仄的处境。
第40章 保时捷
海音睁开眼睛的时候,痛哼了一声。脑袋像被夹子紧紧掐住的核桃,想要揉揉太阳穴,才发现双手被反绑。眼前光线微弱,他懵懂地看了会儿,嘴里念念有词:我叫海音,生日是9月23日,母亲叫章可惠,父亲叫海云天……
他松了一口气,脑子没被打坏。接着说:我有个不成器的弟弟叫海悦,有一家生意不错的巧克力店和甜品咖啡馆,叫Wanderer。我喜欢吃炸猪肠,喜欢的人叫……”
他住了口,愁闷得不行。
被关在了什么地方呢?好歹不是车的后备箱,没有被闷死。在这个小房间里,海音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大齐这人脾气狂躁,既然把他绑了,杀人灭口也不是不可能。
这里应该是公寓的其中一间房,房间里有简易老旧的家具,像是长租屋。侧耳倾听,外面似乎没人。海音尝试站起来,无奈双脚也被胶带绑住了,他头昏脑胀,刚站起就摔在地板上。
他顺势滚了滚,抵消摔下的伤害,停下来时,他摸到一张软软的毯子。转头看,那哪是毯子,是一具泰迪狗的尸体。海音胃反酸,只想呕吐。
不能慌张,他对自己说。就在此时,房门猛地被推开,大齐大踏步走了进来。
邬三元破天荒起个大早。一晚没睡好,顶着一双黑眼圈,坐在仙人掌旁边,倒也无所事事,只能盯着水塔。水塔热闹得紧,被一圈戴着安全帽的人围着。这个水塔也到时候了,拆除工程已经启动。
邬三元见到一个熟人,伸手招呼道:“大专家,你也来了!”
专家倒腾着短腿,眨眼间就走到三元跟前,“老板好啊,最近生意怎样?”
“托您的福,挺好的。水塔是要拆了吗?”
“嗯,按计划的话,下星期就要动工。”
三元没来由地叹一口气,他对水塔没什么特殊感情,拆不拆都行,可福星街很久没进行过大工程了,十多年来街景即使有变化,也只是换个门面、修个水管,水塔一去,整个地方会脱胎换骨了吧?
“水塔拆了,这片地要怎样处置?”
“无利不起早,既然拆除,当然是要后续开发啦。现在经济不好,是没什么工程项目了,不过城市发展是停不下来的,以后钱会集中在有经济潜力的地方。这里是人口集中地带,被相中不出奇啊。”
三元眯眼看向塔顶,阳光刺眼,灰色的墙融化进强光里,看不见边界。“竟然有人看中这破地儿……”
“之前没有开发,是因为这水塔挡路,水塔一拆,往东再修一条马路,马上就连上复兴路……”
对啊!这片街区的地图浮现在脑里,三元怎么没想过呢?复兴路和福星街其实非常近,正因为水塔所在的绿地阻隔,人们才不能不绕个大圈,路程多了三倍。
“再发展下去,这里就会成为一个大的复兴区商圈。这地儿可一点都不破,老板啊,你的店马上就有位置优势了。这面积,这地点,你要发财啰。”
三元无法把自己的未来跟发财联想起来,况且这店也不是他的,只是想,我建筑系的学弟学妹或许有活儿可以干了,不用在家啃老……
“不过这事得慢慢来,现在市政囊中羞涩,要发展好估计得十年八年,”专家抹了抹脑袋上的汗,“你好好守着,总有收获的一天。”
收获的是海音吧,三元想,那人估计早就知道发展蓝图,所以才常常来这儿——他在意的可不只是收回店面,多拿点租金,也不是为了卖地获利,而是想在这里长久落脚。
复兴路的租金那么贵,何必在那苦苦挣扎呢,如果天时地利,他蛮可以把这里变成另一条复兴路。招来韩国咖啡馆,或者怂恿番仔升级店面,让真真姐提高产品层次,都是在让这条街升格,快点繁荣起来。
三元的心直往下沉,原来他们的矛盾点不是租金,而是争夺归属地,这里也是海音最后的“安全屋”。
坐回马扎上,他给海音打电话。
手机响了。在这小房间里,声音大到无法忽视。大齐不想管,可铃声停歇没一分钟,又再度响起来。
他跟海音四目相对,烦躁地掏出手机,交给海音。“接电话!说你在家里睡觉。”
海音本想不理他,可这铃声独属一人,是邬三元打来的。他接过手机,低沉地应道:“喂,找我有事?”
三元的声音传来:“你是不是想过些日子,把店搬来福星街?”
“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耳聪目明!水塔要被拆了,我们这儿成了两边通行的路,以后大有发展。要不是碍事的水塔,福星街或许早就旺起来了。”
“不止因为水塔,水塔周边的土地都是学校的,产权很复杂,最近产权的问题才解决了。”
三元恍然大悟,海音的父亲跟校长有交情,这些事他早了然于胸。“你是嫌我漫画店拖垮福星街,才要赶我走吧!”三元愤愤道,“那点租金你根本看不上眼。”
“也不是,几十万的租金,对我来说不少了。等你走了之后,我或许把店搬过来,或许先把店面交给有能力经营的商家,每年多一笔收入,有什么不好的?”
大齐不耐烦地用棒球棒敲地,这电话说起来没完没了了!
“什么声音?”三元听出那狂躁的节奏,“你在哪里?”
大齐举起球棒,作势要敲在海音脑袋上。海音闭起眼睛,心念转动:大齐绑了他,一定不会轻易放他走。糟就糟在大齐并不是有意犯罪,并没打算要赎金什么的,他是无法自控地伤了人,越陷越深,现在肯定比谁都慌。他会做出什么事,根本无法预料。
睁开眼,海音随口回道:“我在看电视。”打量四周,从洞开的门,可以看见一个小客厅,一小片阳光照进来,投在满是啤酒罐的肮脏地面。大齐是个整洁、甚至有点强迫症的人,这房子必定不是他的常住地。
他低头快速看了一眼手表,早上九点多,又瞟了一眼右边的窗口。阳光微弱,阴沉沉的。
大齐紧紧握着球棒,用口型说:“快点挂了电话!”
海音不看他,对着电话说:“建筑系的高材生,为什么一间房子的两个窗口都在右边,但是一个有阳光,一个没有?”
大齐愤怒地呲着牙,眼睛好像要吃人。那边邬三元说:“咦,玩脑筋急转弯吗?”
“不是……啊,我想到了。你讲的鬼故事。”
“你打什么哑谜?”
大齐夺过海音的手机,把话筒对他的嘴,嘴形说:“挂电话!”
“我挂电话了邬三元,”海音想了想,“我刚才的话没别的意思,你别在意。”
“等等!你说不在意就不在意了,别再把我当猴耍了。海音,我的店你势在必得,我们俩,只能留一个在这里,是吗?”
“本来就是,你现在才知道?”海音本来希望邬三元能来救他,但回心一想,在大齐跟前他不能直截了当地说明缘由,邬三元要能报警最好,万一犯傻自己跑过来,来了也是当炮灰。他可不想把三元陷入危险中。于是低沉着声音说:
“再见,我们的交易一清二楚,你别来骚扰我了。”
电话挂断,三元气得差点把手机捏碎。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妈的,海音目中无人的语气太可恨了。
他站起来,在黑板上画起了房间平面图。一个房子,两面窗,一个有阳光,一个没有。这话信息量太模糊了。但海音绝对不是胡言乱语的人,说的话必然事出有因。
如果同一个房子的同一侧,光线完全不同,那有可能一面窗被阻挡了,也有可能,这房子根本不是正南正北!三元灵光一现,吓出了冷汗:鬼故事。
有一回吃晚饭,他跟海音分别讲了一个鬼故事,海音讲的是尸沉水塔,老鼠横行;而三元讲的是带顾客去看房,在半圆形楼房里遇到的诡异事件。那处公寓非常特别,为了避免高速公路的噪音,建成了一个扇形的高楼。由于朝向不正,一部分的房间鲜有阳光,成了见不得光的巢穴。那地儿还有个特点,空房子特别多,罪犯偷潜进房子里很方便。
三元等不及打车,立即骑上了Vespa,往那个怪公寓赶去。
摩托车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起步时极慢,可一过了彩票站,就像热好了身的运动员,速度蓦然攀升。这辆车修好后就没离开过福星街,一出街道,引擎声变得轻而稳。风从三元的脸颊擦过,超越一辆又一辆外卖车和电车。他大着胆子,驶进了机动车道。
这车没有牌照,随时会被交警拦住,但他不敢耽误。不知道海音遇到了什么?他为什么不在电话里给更多的提示?
因为不知道原因,想象变得非常可怖。在清晨的车流里,三元灵活地穿插着,恨不能一秒找到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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