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在乎穿书局的行径和手段。
渠道搭建时,他正横躺在漏雨的荒野破庙内,身上的衣裳在爬下云明宗门前的千步长阶时就已磨地差不多了,故而他几乎衣不蔽体,布料的豁口像一个个讥讽的笑,张开时便会露出其中光滑的齿和鲜嫩的舌,那是瓷般的皮肤和新鲜的鞭痕。
幼年时秋眠在云明宗的学堂听道,听得也不甚认真,左耳进右耳出,心中想的都是怎么咬下面这一堆古板的小道生。
他盘在讲习先生的桌上,跑神了就会被滴溜起尾巴,被特质的小竹板敲脑门,那时便会听进去几分,他们在念:“天道玄默,无容无则。”*
他仰躺庙中的青砖上,庙梁塌了一半,原本是供奉何方神圣已不得而知。
秋眠怔怔望着眼前的一片黑暗,雨水从四面八方旋落,打在身上便如溅上了火星,烫出“滋滋”的声音,也似惊动了同样在破庙避雨的流民。
他们小心翼翼过来,掂了掂他的呼吸,揭开了他那快与皮肉长到一处去的衣袖,确定他是因伤至此而非因病,便起了窃物的心思。
他们摸遍他全身却没有摸到一块灵石,只摸到一手淡红,有人啐了一口说晦气,也有蓬头垢面的妇人用干草给他盖了盖,只是很快就被打湿,沉甸甸地压在了身上,像是专用来收尸的草席。
雨势小后,天已擦黑,却因阴雨天气的缘故,仿佛从未亮过。
他气若游丝,心中尽是迷茫,像是跌入一场不真切的梦,气空力竭,化出原形,断骨的蛇尾从黄草下伸出。
天边尚有未劈尽的雷电,一晃之下照彻四野,令适才的几人发出连连的惊呼,又过半晌,他们再度蹑手蹑脚地靠过来,在他周围怯怯私语,指甲敲上布满银白鳞片的蛇尾。
有人向方才那妇人要刀,后者有些踟蹰,枯瘦的指犹豫着抵在刀柄上,忽而感到湿沉的衣摆被一只小手拉了拉,垂眸便是一双水灵的眼,那也是一对饥肠辘辘的眼睛……
妇人咬牙将短刀递了上去,那孩子忽然哇一声哭了出来,他不知自己助长了母亲的勇气,却只是说:“蛇妖哥哥会疼的呀。”
妇人便哄他说,不疼的,阿哥不会疼,蛇每年蜕皮,它们不知道疼,你饿不饿,上一次的肉饼子好吃么,你想不想吃?
同样灰头土脸的娃娃的肚子咕咕作响,比天边的雷还要响亮,他瘪了嘴蹲在蛇妖哥哥身边,边哭边说:“哥哥,你要是疼,我就不吃饼子了。”
秋眠便侧过头,无声无息地凝着对方,但他其实看不见任何东西,末了合上眸,甚么也没有再说。
蛇鳞不如鱼鳞,蛇的鳞片根本刮不下来,哪怕它已修炼多年,但使用蛮力的后果也并不会无所收获,他们总会拿到想要的,蛇皮是一味好药材,何况是清修多年的蛇妖。
他没有那么多慈悲心肠,只是单纯地觉得好笑,人族的孩子以为自己的话多么有分量一样,殊不知那刀从来在他人手中,与其无谓地苦恼,不如让他记住一个饼填饱肚子的快乐。
这便是世道的残忍,自从云明宗的鹤仪君闭关,其师弟主持仙阁,各宗门闻风而动,修真界与人间再度划开了一道鸿沟。
人间六州荧惑守心,陷入王权争斗,诸如此的流民数不胜数,谁知哪个人明日会曝尸荒野,成野蛇的腹中餐。
刀刃贴鳞时,秋眠被冰的又睁开了眼,他能感觉到自己面前一半是缭乱的人影,一半是横斜的梁柱上挂下的雨珠,它们分割出的歪曲的天空,而他在心中念:天道玄默,无容无则,天道玄默,无容无则……
于是所有的意外尽数付诸于沉默。
秋眠想不明白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明明桃花开时他还在秋千上晃荡,桃花谢后,梦便醒了。
秘境之中,谨慎的薛师叔用留影石记录下了他舍弃二师姐的影像,画面中他刻意拖延,让深陷魔物围攻的师门中人被生生耗到油尽灯枯,再逆向启动了一个诛灭的法阵,制造了意外的假象。
而事后被抓来的魔物,也招供了相似的情况。
一段影像放的久了,一段话说的多了,连秋眠自己也快要迷茫。
他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就像是鬼打墙一样,他浑浑噩噩在秘境中走动,他应该记得那块灵石是正向放置的,可是……真的正放了吗?
一遍遍的质问和搜魂后,他也快要记不清了,只记得云雾散开时,他摸到的纪南月死不瞑目的脸。
云明宗向来讲究证据,秘境之中多有迷心术法,彼时秋眠还在极力申辩,于是他被禁足第六峰上,三个月后,此案正式移交仙阁调查,他便被关入仙阁的暗室,谁知调查此案,用了足足三年多。
三年多,一千个日夜。
暗室内没有灵波,也无声响。
假如不是他早已目盲习惯黑暗,那样的环境,一定会让他发疯。
三年后仙阁在往云明宗递交结果,他被放了出来,在宗主峰上待了十日。
十日后,审查结果公告全宗,鹤仪君嫡传五弟子陷害同门,心狠手辣,原该处以极刑,然修真界因果环扣,鹤仪君不亲自执行,宗门无人可代其杀人,故而改以雷刑去其仙骨,并鞭一百,驱逐出宗。
那些线索串的太真了,他如何对季南月因爱生恨,他如何对薛师叔的嫉妒和坑害,他从来还是那包藏祸心的妖物,不过被驯化地无害了一般,心如浊水,任性妄为,贪得无厌,一旦不被满足,就要露出毒牙。
太真了,真的他自己都快要深信不疑。
可是他又知道这不是真的,他怎会对二师姐心生爱慕。
他明明……
惩戒台上秋眠嘶声求见鹤仪君,他曾在那十日里于其闭关的山洞门前,哭诉冤情,乃至于那些对他的爱慕也被当做了自证的言辞,可是鹤仪君没有见他。
直到他挣开众人要冲下高台时,天边才传来一道传音,鹤仪君轻轻叹了一声,道:“秋眠,你我师徒情绝,今日落日前,你若不离云明宗,我必亲自清理门户。”
执鞭的林涧肃打断了他的双腿,落日之前,他根本不可能出的去,在夕阳淹没于地平线的几息之前,秋眠从台阶上滚了下去,几十阶一路滚完,他再抬头时,鹤仪君的剑气正正刻在台阶上,假如他不快这一步,真的会血溅当场。
那一日的风比今日冷上太多。
大抵是怕他反抗挣动,那些百姓按住了他的上半身,可是其实蛇妖没有任何反抗之心,剥鳞不成改皮便是,一刀下去时也不过手指痉挛,抠入了地砖的缝隙。
他睁着空洞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想: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所以穿书局的解释其实根本没有必要,那个时候不论是谁,是神也好,是魔也罢,只要能给他一个答案,他谁也愿意相信。
呼啸的风在破庙中吹起,光华倏然自虚空中浮出,流民四散奔逃,秋眠听见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说:“这里是穿书局太仪远程小组,我是……系统α307。”
在听罢系统的讲述后,秋眠靠墙坐起,反手拔出刺在尾中的匕首。
当季北亭找的挽仙楼的人寻到他时,大雨又下,修士们皆为眼前的一幕所震,以至于成了梦魇,回想起来便会发憷。
半蛇身半人身的少年修士狼狈万分,手中倒拎一把鲜血淋漓的匕首,地上更是一滩鲜红,可他眸中是无限的癫狂和仇恨,以至于断刃切入掌肉,他也浑然不觉。
云明宗究竟于他意味着什么,秋眠已经不再去思索。早在风雨飘摇的破庙中,曾经的那个天真的满怀希望的少年人,就已经死了去。
穿书局怎样利用他都好,他乐意被利用,何况就算是为了因果稳定,他们也是在挽救太仪,他更是心满意足,穿书局真是对员工太好了,他们的这个计划无处不符合他的心意。
除了最后的一个意外。
可这个意外也并非全坏。
他发现了薛倾明未死,他也见到了师尊。
可是唯独,他不想见云明宗的人。
一旦云明宗找到了他,那么所有的一切,又将掉入谷底。
陌尘衣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但他还没有意识到背后意味着什么。
而薛倾明怎么杀,谁去杀?
他也不想再和云明宗的人刀剑相向了。
昏迷前,秋眠又想起了那一句话。
“天道玄默,无容无则。”
这所谓天道,也许不是师尊,也不是篡改者。
它们有一个从古至今的名字。
叫做命运。
第42章 爱恨
秋眠醒来时,初入目便是淡金色的帐顶,以及那些嵌在帐中的金色灵石和琉璃珠子。
风轻轻吹过窗棂,将旧日的记忆唤醒。
云明宗宗主门下的小徒弟,有囤东西的毛病,喜欢什么皆要往床上放。
他的床又足够大,整条蛇拉直了也不会让尾巴拖出床沿外,用淡金色的帐子一围,便是一方秘密的空间,完全归他所有。
这是秋眠最宝贝的一个窝,哪怕他看不见,也要通过触摸,通过他人的描绘,甚至通过识海的投影去了解。
床头的木格屉里,枕头下面,乃至墙上顶上,无处不是他心头好。
后来终于有一日把床架子压塌,才被要求改正这个习惯。
可还是会偷偷地想着,要把好东西全往窝里藏,只是年岁渐长,小玩意儿们不再能讨他多久的欢喜。
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到了后来,竟想藏一个人,一个名叫“鹤仪君”的修士,他的师尊。
要把这大修士严实地给他藏在床榻深处,只自己才能摸才能抱。
冬天时自己若冬眠,便可日日枕于他身,那定是一场绝佳的好睡。
夏日蛇性上涌,雷雨惊蛰,他便要与他纵情厮磨,缠上师尊的肩,盘上他的腰,做尽不可言说之事。
可是直到离开前,秋眠也没有做到,更是连从前的窝也不能保住。
彼时他身上缠的是捆妖锁,眼睁睁看着仙阁的执法者们将第六峰翻了个底朝天,所有东西全摔到院子里,只为查出他谋杀同门、陷害长辈的证据。
琉璃珠的弹跳声,瓷器的破碎声,木头的沉重的闷响,响了近乎几个时辰。
眼前的这些东西早就没有了,烧掉砸掉,毁了个干干净净。
金色的窝床早已在心中描摹了千万遍,故而当秋眠真正通过双目去“看”到这个景象时,他也会觉得熟稔万分。
然而他望见这金灿灿坠了琉璃珠的帐子,心中全是讽刺,甚至没有一刻的失神。
大抵心魔幻术是最可窥探人心中软肋的方法,不论是薛倾明还是修真门派,都曾将这一招用在他身上。
起初还真的有用,后来则无不遗憾地发现,血厄宫的魔头已是铁石心肠。
血厄宫主甚至会假意享受一番幻境,一如在丹月山的临水照湖中见到故人,他依然仿佛会有一瞬的心软,却在最后,能够狠下杀手,撕开所有的虚无美景。
破开自生的心魔幻境的方法,无外乎几种,要追求高效率,则可以简单又粗暴。
秋眠一动不动地仰躺着,柔软蓬松的锦被包裹着他,褥子也像从前一样厚厚地可以塌陷出一条蜿蜒的蛇形。
他还闻到了淡淡的香气,松木、梅花与荼蘼,是少有的喜爱的味道。
还有风铃碰撞的叮当响,夹了细细的清脆,那是鹤仪君在刚捡回他不久,为防止他乱窜找不见,亦或突如其来地咬人,在他尾巴上系的两只小小的铃铛。
云明宗内无人不知,有一只嚣张的,会叮叮当当响的贴地而行的小蛇出没。
待他长大些,这铃铛的其中一只悬在了玉片风铎下,挂在了窗前,另一只则串在欲燃剑的剑穗上,鹤仪君默许了他把这东西系在那儿。
可惜后来等他拿到欲燃剑的时候,那铃铛早已不知去向。
铃声如故,窗台上立了一黑一蓝两只雀子,正歪着头往他这儿望。
这里的一切皆与当年无异,可秋眠不认为是真的。
他四肢疲软无力,又显出了蛇身,眼角额上也浮出鳞片,与二代薛倾明的交战耗尽了他近些日子来积攒的灵气,最后的灵力又在捞耿子规,而今因果琴召不出来,夺主剑也难以成形,甚至一运灵气,经脉和五脏六腑便会传来剧痛。
秋眠用手肘撑着床榻坐起,太过软乎的褥子让他歪歪扭扭坐不正,便只能勉强半支棱起来,用尾巴当作一个撑架子。
他隐约察觉到四周灵气的波动,但也无心去管,只知道不能在幻境中久留,即便这幻境这么真,却也不能长待。
陌尘衣还困在丹月山,印葵和耿大夫亦不知而今如何,还有花冬……
光是坐起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秋眠微微喘着气,伸手去够床头的花瓶。
那是他曾经很喜欢的一只长颈白瓶,手感极好,岁寒时节插上一枝宗主峰采来的梅花,能养一整个冬天。
他倒拎着那瓶颈,将瓶身向床榻木柜的尖角上砸去。
——叮咣!
碎瓷溅开,瓷瓶应声而碎。
那两只雀鸟竟也没有被吓走,仍收拢着翅膀立在窗台。
秋眠朝后靠去,端详了一阵碎出的棱角,哑笑一声,再度环顾了一圈他梦中的卧房,犹如恋恋不舍,却仰起头,将那尖口抵住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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