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操作他再熟练不过了,破开心魔幻境的法子如此单调,他一闭眼,便要用力划下。
霎时,灵波大动,屋内闪出两道人影。
“眠眠!”
纪北亭解了蓝雀团子的伪装,惊呼道。
而林涧肃眼疾手快,在瓷刃割破皮肤前,便已捉住了他的手腕。
秋眠浑身一僵,连呼吸也要淹没。
他睁开眼,却只死死盯住手中的瓷刃,指节用力,瓷片四分五裂。
“……眠眠,松手。”
红色的血珠次第滴落,林涧肃的手颤了颤,那将恨休剑握得万分稳重的手,此刻不可遏制地在抖。
林涧肃想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去让紧握瓷片的少年放松,可还没来得及触碰,便听一声惊呼。
那简直是天崩地裂的一声,从心脏肺腑的深处突兀地迸出来,又短又急,却近乎惨叫。
秋眠猛地挣开了他的手,蛇尾紧紧收起,条件反射一般向后缩退,一并将周围能扯来的东西全都扯到身上。
他狂乱地用被子包裹自己,直到脊背撞上了墙壁,再无可退时,已经把自己抱成了一团,连脸也不露。
他比林涧肃抖得更凶,像是突发痢疾,整个人都在颤。
胸口极疼,呼吸也被阻隔,而在窒息的感觉中,秋眠终于意识到,这不是幻境。
这是真的,他们全部……都是真的!
于是秋眠只能极力用被子将自己包得密不透风,可是没有用的,他知道这没有用。
不论怎样躲都是徒劳,他终究会被扒掉所有的昏暗的庇护,拖到光下面,去受那百般的质疑,千般的谩骂。
……太疼了,腿太疼了,经络内更是滚烫到刺痛,又很空很冷,仿佛抽去了全身的血液,那是服用挽仙楼的情药后的遗症。
哪怕这些东西他很久很久不再吃过,可一旦与之牵连的念头浮起,身体的记忆竟也就被统统唤醒。
秋眠完全乱掉了,他这些年来训练出的冷静和从容,在回到云明宗的这一刻就已经土崩瓦解。
他害怕的无以复加,听不全外头的话,却竟捕捉到只言片语。
他们说,他们说……
“……师尊也在这儿。”
鹤仪君回来了!
陌尘衣、陌尘衣——!
秋眠掐住脖颈,他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可这么些天,想必发生了很多事情吧,陌尘衣回到了云明宗,他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血厄宫主真的就是那么不堪,毒杀了昔日的云明宗宗主,还妄图勾引失忆的鹤仪君。
这多有意思啊,薅羊毛也不是只抓着一只薅,师尊会怎么想呢,他该有多么厌恶他。
秋眠想召出因果琴,哪怕是一根弦,只要有一根弦他也可以勒死自己。
但他做不到,灵力没有恢复,垂死挣扎的戏码不会一次次被他幸运地上演。
可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两个声音。
“眠眠,是师姐啊,师姐回来了。”
“我在这,眠眠,我是屈启。”
他一怔,忽然如烈火被浇上了一大捅的冰水,在沸腾的烟气中,他奇迹般平静了下来。
“眠眠,别怕啊,看看师姐,你屈师兄也在这儿,眠眠,看看我们呀。”
秋眠慢慢将盖在头上的被子揭了下去。
入目是两张熟悉的脸,他不久前才在山神的幻境中见过。
但那时候是假的,现在是货真价实。
季南月红了眼眶,见他松动,露出一个万分苦涩的笑来,还是从前一样的语气,一样的容颜。
陌尘衣的复活改变了样貌,而直到眼下,秋眠才真正有了翻书成功的感觉。
故人回转,他们真的起死回生,不再是在冰棺中的美人,也不再是废墟里的焦骨。
像是陷入了什么魔障,秋眠伸出了手,想去碰一碰眼前的两个人,却发现自己满手是血,便要缩回。
季南月一把抓住他的手,力道却是轻轻的,而屈启则搭了手在他肩上,道:“眠眠,不怕,我们……眠眠!”
秋眠猛地伏下身,用力攥住前襟,喉头滚动,只能发出一串断续的气音。他是在笑的,可是呼吸也是腥,一线鲜红从唇角悄无声息地流下,他用手捂住嘴,胸腔震动,指缝中便涌出血来,季南月一惊,就要给他送去灵力。
而林涧肃比她更快,方才的大夫说过眠眠如今体质不同,不可冒然送灵,他想点住秋眠的穴道让他先平复气息,可是噼啪的黑血已落满衣袖,秋眠前倾着蜷缩起来,揪住那一片斑驳,于血气中断续道:“我明明……我明明已经……可还有……还有薛……求你,求求你们……”
他说也说不清,瞳仁缩成一点,看清了掌下那脏污的一片,竟轰然崩溃了,眼泪混着血往下流,挂在尖尖的下巴上,哭求道:“师兄,师兄……对不起,弄脏了,别打我……对不起……我知道、我知道该怎么办,给我十日……不!五日,你给我五日,让我杀了他,我绝不活的,我可以发誓,我绝不贪活的……”
他想擦干净那一片素白的料子,却只会弄得更糟,便只能慌乱的赔罪,一边又怕得要命,害怕鞭子,也怕黑,更害怕明晃晃刺目的光。
但一切的恐惧都不敌来自昔日至亲的伤害,他根本承受不了。
说到最后秋眠终于难以为继,喷出一大口血,淋漓了半身月白的里衣,他猝然便昏死了过去,脸色白的比死人还要难看,屋子里的喊叫全听不见。
林涧肃在喊大夫,是从未有过的失态,房门被推开,外面站着同样面无人色的印葵。
印葵手中是来自丹月山的灵植,正是之前耿子规提到的那一株。
如今这灵植于耿子规无用,却还是能救一救这人,何况它是由那大修士从丹月山中找出,尚有血灵在上。
印葵哑声道:“陌仙君刚恢复了一些意识,我知道这个怎么用,你们让开些,将他平躺,垫高枕头,留两个金丹以上修为的来协助。”
林涧肃双目赤红,用力按了一下眼睛。
他压下痛苦,沉声道:“我们都可以配合你。”
“好,我会尽力,你们谁……”
印葵的目光扫过众人,却蓦地一顿。
明明窗外是艳阳天。
可屋内,却怎么有这么多的水?
仿佛倾盆大雨,淌入了眼中。
第43章 初见
秋眠昏昏沉沉地睡,连续做了好些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如碎片,一会儿他还在云明宗内,无情道厚重的法诀握在手中。
一忽儿是他对镜自照,宗主峰外的桃花红如烟霞,染上明鉴中可怖的爬满纹路的脸庞。
再又听见身后二师姐和三师兄的呼唤,回头却是霜雪迎面,一副焦黑的枯骨。
再一转头,他还是深渊下孱弱的盲蛇,躲在石头与石头的缝隙间,寻找每年白日渐长之后,那照入无尽昏暗中的一缕光。
那是有温度的一线。
他沿着光的轨迹爬行,偶尔会碰见一些花花草草,它们在还是种子时就被风或飞鸟带到这里,与浊气相融,生命力顽强的才能存活,会长出毒刺腐笼,捕食力也不弱。
但与蛇毒相比还是不能较量,于是会瑟瑟抖着叶子大声告饶,求这瞎蛇别一不小心把自己霍霍了去。
秋眠也不客气,深渊之中,只有这些种子去过外面的世界,蛇妖提出条件,要么它们与他讲外界的风光,要么把身上最好看的花叶给自己。
可怜这些花草哪里记得种子时的过去,那时大抵还是在乌漆麻黑的鸟肚子里,或在风中翻滚,根本不记得多少。
于是秋眠听了太多真实加臆想的深渊之外。
譬如的天是无边的,海是无涯的,人是可怕的。
人族,巨大且会法术,能把他一脚踩扁。
深渊中会有太多可以把他一脚踩扁的捕食者,吃与被吃是永恒的法则。
一条巴掌大的蛇本来还不够魔物塞牙缝,但他天生妖力强,容易招来巨兽的捕食,经常被踩扁尾巴。
可它们敌不过他的毒牙,他的毒太烈,见血封喉,被咬上一口,最强的魔物也只能活五息。
所以在深渊中,许多族类都知道,有一只会用植物把自己打扮地花枝招展的蛇妖,它的毒牙可怖非常,它的尾巴力大无比,会拖着比自己大几倍的死去的猎物回到石穴,吃个十几天,然后又蛇形走位地出门溜达。
秋眠不知自己为何会在深渊,但他自有记忆起就在这儿了。
那时的他,对外界的一切所知寥寥,只知晓如何生存。
冬天是他的一个难关,深渊中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他要冬眠,找好地方后,便只能赌运。
运气好,来年还能醒来。
运气不好,就不知道在哪里了。
他原以为最坏的运气是醒来后窝没了,后来才知道,还有更坏。
那一日,他被呼啸的风声唤醒,警觉地要去撕咬身边任何的活物。
然而甚么也没咬到,但身子被利爪钳住,他被一只鹰捕获,飞在半空,没有支点,又没有力气,只能软趴趴地被东晃西晃,他知道飞禽的下一步,定会将猎物从半空甩下跌死。
鹰似是发觉他的醒来,忌惮于前往日的厉害,决定立即松爪。
松爪前还谨慎的把猎物在岩壁上磨刮,把他磨晕了,再往下抛去。
这高度摔下必无存活可能,可当鹰妖扑棱着翅膀飞下深渊底时,却发现那蛇不知去向。
而同时刻,正在御云的鹤仪君只觉袖子被甚么东西一挂,紧接又是一沉。
……什么东西掉进去了?
仙君降了云,脚踏实地,顺手往袖子里一掏。
这是什么……冰冰的……蚊香?
鹤仪君眨眨眼,点了一簇灵光,把那盘着的东西拿了出来。
暖色灵力下,盘着的白蛇也笼在了淡金的光华中。
鹤仪君与豆豆眼的蛇面面相觑。
白蛇:啊!!是人!!!!
鹤仪君:啊!!!是蛇!!!!!!!
蛇妖瞬间直立,应激之下张口就要去咬。鹤仪君心中一边“啊啊啊”,一边捏住了白蛇的七寸。
他看也不敢看,只等那蛇安静下来。
半晌,挣扎的白蛇终于静了。
鹤仪君:嗯?好像静过头了?
他睁眼一瞧,白蛇竟已晕了过去。
……噫。
我没那么大手劲吧。
鹤仪君用一掌托了那晕软的蛇,心中忽然生出莫大惭愧。
天道安抚生灵的职业习惯令鹤仪君凝了温和的灵力在指尖,他摸了摸白蛇的小脑袋,随后发现手感真的不错,滑不溜秋。
深渊见月时,才会有鹤仪君要找的东西出现,此刻云深无星,他索性找了块石头坐下,观察起手中的蛇,并默默背诵:脊索动物门、爬行纲下的一类动物,体细长,分为头、躯干、尾三部分……
他逐一对应了部位,检查了这生灵的身体状况,满意地想:嗯,是一条长势标准的健康小蛇,就是似乎是混血的。
……等等,这个情节怎么这么熟悉?
鹤仪君又仔细端详起了小蛇的颜色,随后,脑子里就响起某些沉迷于经典电视剧的同事经常哼哼的旋律。
千年等一回——
等一回啊哈——
鹤仪君挥挥手,把这段旋律挥开。
小蛇受了伤,既然被他碰上了,就不会不管,便取了芥子囊中的手帕把这冰冰冷冷的小生灵裹好,放在膝盖上,还止了血送了些灵力。
那蛇似乎觉得暖了,竟开始顺着自己的手臂爬,却还是迷迷糊糊的,把他当成了树。
鹤仪君觉得有趣,他从前知大千生灵中有蛇妖一族,却从未亲眼见过。昔日穿书局中好毛球者众,花木者也有之,却少有蛇,如今见来,虽初时有些惊吓,但细看也十分可爱。
他又摸了摸小蛇,忽而,深渊之上,落下了一大片皎洁的霜色。
月出云后,洒落人间,深渊一年见一回日光,却要十年才见一回月色。
鹤仪君抬头望了一阵,再低下头,却是失笑出声。
因天道神格过强,他的这个身份的因果往往会出纰漏,他推演出会与自己会牵出因果线的人,亲自前往搭出因果,防止剧情出错。
而其中一条,便是“深渊见月”。
他原以为会是人,原来是小动物。
正巧,这与他有缘的小蛇恰好醒来。
鹤仪君方寸用灵力探过,知道这蛇看不见,定是提防心重,可明明还没醒透,竟就要张口咬人,也是警觉十足。
只是头还晕着,咬不准,一口嗷呜到袖子上,这蛇显然因被迫从冬眠中醒来,再被灵力一温,居然就这样咬着咬着咬着,就困地睡了过去。
鹤仪君顺其自然,就这样让他咬着袖子睡,不过一长溜的蛇身还是重新托回了帕子中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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