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在他以“主角”为参照模本的规培方式中,始终坚信,一个人可以被过去毁灭,秋眠受其磋磨,一度也为此深信不疑。
其实这话倒也没有全说错,他所经历的一切,确实把他捏成了一个与当年天差地别的秋眠。
不论他付出怎样的努力,想要再拥有从前的心性和性格已了无可能。
他也曾在执剑时心中会弥漫无尽的杀意,恨不得把眼前的一切杀个干净,也会对脉脉温情心生恐惧和怀疑,难以再对人产生信任。
可这一段时间,他也在陌尘衣的引导下逐渐改变。正如师尊所言,没有人可以回头,那么只能往前走,新的经历会填满每一日每一夜。
过去的东西会影响他,却无法真正否定他,因为这个决定权,只掌握在他自己手中。
但在旧日的“主角”模式的立场上,薛倾明站在众星捧月的位置睥睨着配角与众生,笃定受尽欺辱便会睚眦必报,曾未得到过爱便满怀嫉妒,这种生灵心中充斥了得不到便宁愿毁掉的恶意,人性里的污浊如同一个境界中的清气与浊气,根本不可能纯粹。
他只要将其调度,便可无往不利。
一代的薛倾明犯下的错误,二代仍还在犯。
秋眠踏上了这幻境中的石子路,眼前的景象正是他昔日居住的云明第六峰。
以幻术阵法引出阵眼,这个幻术陌尘衣给过一个基础的设定,是类似宗门大比考验一样的走铁索道,可眼前并无这个铁索可走,只能说明阵修长老的诱阵发挥了作用。
在桃州之内,薛倾明还设有阵,这个阵不定是幻术幻境,但一定与云明宗有关。
第六峰上春和景明,秋眠抱了因果琴,衣袖褶皱中落了柔软的花瓣。
他不急于把幻境打碎,只用灵力稍微试探,发觉到与师尊相牵的那条灵线还在,但通讯似乎不行,水镜也无法亮起。
他们入阵是为找到阵眼控制法阵,就不会以常用的暴|力方式闯出。眼下这个幻境还没有人出现,秋眠也不打算等。
以往幻术追着他去,如今他要赶着幻术上门。
走过青竹小道,眼前的这第六峰与他刚搬过去时又有所不同,后山的药田已开垦了大片,灵植草药长得茂盛,俨然像是已过了多年。
不过此景秋眠也不是头一回见,那些投射他妄念的心魔阵也曾有过如此构建,第六峰越好,就越像是他没有被逐出过宗门,还在云明安然过了一生。
秋眠对那次的幻境刻苦铭心,但却在幻境醒来后,对诸如此的幻术冷漠到了极致。
一颗心被人拿在掌上翻来覆去玩的感觉并不好,当日秋眠用的法子,便是让这心也生刺也带毒。
一代薛倾明在是仙阁阁主时,从不会自己下阵,他编造谎言,让不知情的阵修来,秋眠自尽出阵,破阵的反噬令阵修苦痛不堪,他也帮对方了断。
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秋眠有时恍然自己真的修了无情道。
拨开垂花紫藤,秋眠与院中的一个虚相生灵打了个照面。
对方手下一把古琴,似是正在修着。
医修有时也会用乐修的法器来进行治疗,那仙君抬眸过来,与来人相对。
秋眠立即便知道了,那穿书者在桃州内究竟有何布置。
薛倾明将老太仪的碎片空间放置在了桃州,这碎片的运行地点恐怕就是云明宗的旧址,由此可在小范围内调动其中时间因果,为他所用,并抽取了其中的片段,来给秋眠等人设套。
但显然如今这个阵法虽运行了起来,但因启动时间的偏差,导致内容也发生了偏离,里头的生灵也没有被控。
若是真的正常运行,这里怕不是就要上演一出我杀我自己,或他们师徒交换对杀的戏码了。
失了外界的操控,这投射的幻境内便是稀松平常的一日,春风和煦,花间正暖。
一袭黄丹色枫纹华服的秋仙君,与那黄白游轻袍的少年在这错位的时轨中对望。
他们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彼此的一种过去未来。
秋仙君已是青年模样了,身量欣长,气度从容,眉眼间是无情道淬炼后的平和与清淡。
他挽袖平掌,示意秋眠入坐石桌对面的圆凳,也似乎丝毫不惊讶于少年时的自己突然前来。
这是原书的剧情,身负因果的秋仙君修为登峰造极,他本可有成为天道垂目的机缘,对天地灵力更有体会,如今又是无情道大成,冥冥之中他会有感应。
秋眠便几步上前,坐在了秋仙君对面,这下便能看出两人个子上的差别,秋仙君足足高了他快一个头了,如此倒像是家中长辈与小辈的相见。
秋仙君拂袖,化出茶盏,杯中清苦的气息漫开,是秋眠从前压根不会去碰的那种。
在他少年时认为,与其等那回甘,不如直接吃糖,而秋仙君大抵想起什么,又伸手一点,一盘甜糕凭空出现。
秋眠拿起来吃了一块,秋仙君只风轻云淡地看着,什么也不去问。
一盘甜糕很快就吃的差不多了,秋眠眨眨眼,对他道:“你真好看。”
对面的华服仙君轻轻一笑,“难道我要说,彼此彼此么?”眉目弯弯,道:“嗯,你也圆圆的很可爱。”
……这是在说我胖了?秋眠挑眉,在对方笑时,才恍然能找到一些镜中影的模样。
秋仙君号“秋归君”,已是当世大医修,并不常在峰上住,今日他才从仙阁会上回来,是为养伤。
他有了仿佛可海纳百川的灵力,气息却在因果琴的映照下如履薄冰。
无情道登峰造极,离崩溃只有一线。
但他半点没有即将破道的惶恐,也不知这无情道修成这个样子,到底是修成了还是没修成,秋仙君道:“你和我想的,有些不一样。”
他这话说的含蓄,他们本就是一个人,这句分明就是在说,秋眠来自于另一个与他如今所处的命途完全不同的时空。
亦或者甚至已经意识到了,谁是真谁是虚,只是没有问的直白。
“哪里?”秋眠歪了歪头,“沧桑了?”
“说不上来。”秋仙君不再继续这个自己评价自己的话题,手上仍在去修那把琴。
秋眠看了一会儿,他其实还是不大懂琴,但看那弦坏成这个样子,似是被刀刃用力切开,连琴身上也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几乎要一分为二。
可以想象这刀气会如何在琴毁后重伤琴主,这法器其内的灵力也跑了个干净,已一把废琴了。
可秋归君仍在修,一根根将断弦接上,动作很慢,这极其枯燥无味的活儿在他手中倒像是郑重了起来。
秋眠又默了一阵子,从芥子囊中化出了一把筝。
筝身流光,在这缤纷的时节,蕴含的灵力像是吹了一场细雪。
因果琴的灵线密密匝匝地牵在了这筝上。
秋仙君见他取了这法器出来,手上的动作变得更慢更慢,终至停下。
他的目光落向那把“桃花雪”筝,如果视线有分量,那恐怕比树上落的一片花瓣还要轻,一小阵风就能拂走,可只要风不起,便仿佛会长久长久地停驻。
风总会来的,秋仙君重新修整着桌上的琴,道:“收起来罢。”
“给你。”秋眠眨眨眼,说:“那时候他给我这个,我便想活下去,现在我把这个给你,等来日你再还我。”
“你就不怕我不还么?”秋归君含笑道。
“不怕。”秋眠说:“我信得过。”
薛倾明要引他们二人厮杀的话,定是要事出有因,虚相夺舍主位就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一旦这条书中命轨上的生灵走火入魔,他们又本就同出一源,即便不能完成夺舍,也会同担伤害。
可穿书者也许没有算到,修着摇摇欲坠的无情道的秋归君,对另一只可能,并没有窥探之心,也没有想过要用极端的方法,去转变自己如今的命运。
他将最后一根断弦续上,站起身,托扶起了那筝。
“你要找的东西,本君有所感知,那儿有个陷阱,我用此筝桎困住他的时候,云明主峰顶灵力泉眼处,怕是会浮出真正的阵眼,那时你抓紧时间,便与……师尊一起出去吧。”
秋归君合抱住桃花雪,秋眠忽然想对他说些什么,但其实说什么也已为时已晚了,这里的一切都只是一个书中的投影,于是他也笑道:“好。”
“我是怎么死的?”秋仙君淡声问。
秋眠看着他,道:“为百姓散毒。”
“嗯,挺好的。”秋归君抚着那紧绷的筝弦,又问:“我徒弟们呢,云明宗的其他人呢?”
他们后来都死在了A921的邪气灌顶之下。
秋眠迎着他的目光,道:“该行医的行医,该打怪的打怪。”
秋仙君便颔首,抱了筝往月门那边去,只是走到花架紫萝下,忽而回头,朝秋眠也眨了眨眼,方显出几分与清淡有别的神色,道:“以后一定要把师尊按在床榻上过冬,我少时的志向,便拜托你去完成啦。”
庭中的风暖的令人昏昏欲睡,秋眠端了白瓷杯喝了一口茶,在许久之后,才品出其中涌上的甘甜。
而与此同时,灵力通讯打开,陌尘衣在对面道:“眠眠,我抓到了一个我自个,呃……严格意义上是又不是我自个,这个时候我应该已经回去当天道了,然后才被薛倾明坑,这里的时间是原书和老太仪界的剧情。”
他叹息一声:“眠眠,你那边如何,我好想你啊,这个‘我’看起来好憨。”
第71章 钟情
陌尘衣一来到宗主峰,心里头大体便有了个数。
因他隔了一帘,见那“鹤仪君”正将一枝桃花簪到“白蓁”的鬓发间。
在《迷仙》的原书剧情中,他本人虽身在太仪界,但也或多或少察觉到了因果的异常,只是奈何没有证据,以这造化出的仙骨胎也无法查阅更多。
回归天道之位的流程十分繁琐,最快的方式便是斩断这个身体在境界中的所有因果联系,可陌尘衣当年的因果没有查出,且尚有许多事未来得及交代处理,他不放心,与代为接手的太徽天道联系,讯问可有异常。
对方表示自己已经回到了太徽,太仪界已经进入按陌尘衣的灵力自动运转的阶段,并把因果数据给他打包空投了过去。
末了还淡淡问一句祂是否信不过前辈,又道祂小心谨慎是好,只是也不必太吹毛求疵,毕竟当年祂去穿书局开会请求自查,局中派了专员来到境界,结果也未发现什么问题,实在是过于疑心了。
太徽天道已执掌了境界无尽的岁月,对因果的推断早就烂熟,陌尘衣也不便再与祂求证甚么,就自己继续在太仪界行走调查。
偏偏还越查越不对劲,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回天道位去重新梳理一遍。
陌尘衣还记得,自己决定离开云明宗前,把留下的“鹤仪君”的数据和因果仔仔细细又规整了一遍。
一旦他抽神格而去,留下的鹤仪君将完全融入因果中,继续走完他的主角路。
借由天道垂目,陌尘衣大体可以推出这一本书的剧情不会太波澜壮阔,而当前另一位主角还在望川星海中遨游,剧情远没有到开篇的地步。
其余内容陌尘衣也就顺其自然没有去推,至于与之相关的角色因果,更因一切还未开始,推了也是多轨同行,不过是徒添忧患。
启程那夜,无星无月,陌尘衣走过云明宗的各处,书斋里一张张木几在廊下的悬灯后曳出错落的影子,剑坪巨石上灵力划出的痕迹仍是深深,山上弟子们的房舍中还有橘色的光自窗后透出,传来的阵阵低呼是因午夜惊心动魄的话本。
陌尘衣擒了一盏烛灯,乘风去到一座座山峰,隐去身形,匿去气息,他见到大弟子还在为不久后的宗门大比而操心,二弟子除魔归来,又在尝试用养蔫儿了的药草做糕点,奇奇怪怪的味道从后厨中飘出,三弟子的机关齿轮在山洞中日夜不停地旋转,在散落一地的机关零件旁,有一个全自动的蒸笼在吭哧吭哧地响,四弟子在夜色中回到峰上,不知从哪处山水中来,许是又做那游侠行侠仗义,一并记了不少素材。
这些弟子几乎是陌尘衣看大,不论是来自世家名门,还是来自红尘凡间,不论是怎样的性情,皆是可爱万分。
陌尘衣把能教的几乎倾囊相授,弟子们也极为争气,往后应当不会太苦太难。
可真到了离别时刻,他却总是放心不下。
烛灯在夜风中摇晃,转眼便照亮了第六峰的山路。
这第六峰上多扶花木,春日里万物苏生,芽衣初生,山上的风来的舒爽,漫山遍野会渐开浓丽的花朵,是目盲的少年人在识海中可辨出的颜色。
待到花谢成泥,日头也炙烤着大地,峰主会亲自挽了袖子去抓知了烤了,或松松散散披条外袍,撒手撒脚地躺在竹席上吃冰瓜。
秋日高大的树木会被风携去叶子,在山道旁积上那厚厚的一堆,黄昏夕阳将这连绵的山道也镀上了一层金,他会在任何地方随机捡到一条打盹的小蛇,揣在怀里就能带走。
但芷州的秋日一年长一年短,等到第一场雪下过,那已修为足够的小蛇还是会成日躲在被窝中,写他的医书手稿,更加不愿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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