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则用行动说话。
“我带你去看。”
他起身并向秋眠出伸手。
少年也立即站起,刚要询问,眼前却猛然一花,突如其来的晕眩让他哑了声。
……不对劲。
秋眠下意识扶住了修士伸来的手臂。
眼前一阵白一阵黑,秋眠暗道不好。
他刚在晏司秋的壳子里醒来时,便发现这身体内蛰伏了一股不明的气源,却怎么也无法探查。
也许是死后的夺舍,亦或并非双方的初衷,他与这个壳子似乎无法完全契合,又有别于排异,而是总隔了一层什么东西一般。
但他着实高估了身体的根基,这才没过多久,竟就虚弱至此。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修士关切的声音也罩上了嗡嗡的杂音,秋眠听不真切,却拒道:“不……”
“还是去——”
“不必。”少年在催促自己用最快的速度复原,事实上这晕眩来的快去的也快,几次沉重的呼吸后,他重新站直,“真的,我好了。”
他不想因为自己出状况耽误进度。
修士行踪不定,随时会因为他徒弟翩然远去,如果这一次不去,谁知下回又会如何。
秋眠从前不止一次吃过类似的亏。
穿书者那么聪明,又那么狡猾。
每一次,秋眠都会后悔。
夜深人静时,他皆会不可遏制地陷入深深的懊悔,如反刍着草料,把一个个不切实际的假设来回咀嚼。
要是撑着赶去就好了。
要是再坚持一刻就好了。
不都是说人潜力无限么。
要是我能再努力一点儿,那就好了。
陌尘衣无奈:“小主子,身体是自己的。”
“所以我可以自己决断。”秋眠松开手,笃定说:“走吧。”
真是伶牙俐齿,陌尘衣想。
却又固执地教人不忍。
修士扯住他的袖子。
少年回过头。
陌尘衣趁机抬手。
——咚!
一记爆栗!
这一声实在清脆,秋眠是一万个没想到修士会给他来这么一出,居然被当场敲懵逼了。
可还不及他开口,身子便是一轻。
陌尘衣一手托了他的背,一手绕过他的膝弯,轻轻松松将少年抱了起来。
光是抱起来还不够,他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抢话:“小主子,你要去我不拦,但你得听我的。”
修士身轻如燕,踩上窗棂。
庭外徘徊的风终于寻了个去处,瞬间胀满二人的衣袖。
“你要听我的两全法——”
修士朗声道:“走啦!”
一跃而出!
从昏暗的内室冲入明亮的外界,秋眠抬手挡了一下眼睛。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
片刻后,他判断自己应已可以适应那些光亮,试探地张开了眼。
光穿过了指间的缝隙,像一群从琉璃瓶里放出的蝴蝶,扑棱棱地展开发光的翅膀,向极速掠至身后的风景中冲去。
“我们这是——”
风的声音太大了,秋眠不得不拔高了音调:“在干什么——”
这里是规矩森严的修真世家。
青年修者却放肆地在半空运气飞行。
“怕什么。”陌尘衣笑道:“绝不会摔了你。”
他笑时胸腔也在震动,贴的近了,耳根也会发麻。
“把手放下吧小主子。”修士说。
秋眠就真的鬼使神差地放下了遮于半面的手。
他曾不喜留居于高处,也从不享受一览众山小的壮观,如果从前给他选择的余地,血厄宫主能不登高便不登高。
并未畏惧,而是贪恋。
他会太想要跳下去。
可不知为何,这一回,他并未那般去想。
或许是因为目下盛景,也许是因为修士结实的双臂。
占地万倾的晏氏本宅,可比一方玲珑秘境。秀山碧水,亭台楼阁,流花缛景,万物生发。
修士的声音比风还响。
“外面的风光,比这要好看!”
“好看一百倍、一千倍!”
“我们不能留在这个虚假的晏宅——”
陌尘衣喜悦于还有人同自己一样,察觉到这安宁晏宅的异样。
“小主子,你要亲眼去看。”
晏氏高耸的边界灵墙出现在了前方。
陌尘衣踏上一杆细长的青竹,再借力一蹬!
视野骤然拔高。
灵墙后的景象映入秋眠眼中。
他瞳孔一缩!
——白。
无边无际的白。
没有形状,没有生灵。
一片缟素似的死寂。
陌尘衣怀抱少年,立在灵墙的至高处,他面朝茫茫的空白,肃声说:“阵,小主子,这是阵。”
有人将整个晏府,圈进了一个巨大的阵法中。
此阵基座之广,将整片天地彻底隔绝于外界,他们在高墙上看到的外面,是阵法的边缘。
没有人出得去,也不再有人能进得来。
“你是第一个想要出去的人。”
修士侧过头,与秋眠对视。
“我们一起冲出去,如何?”
第6章 死局
丈高的灵墙,八面环绕。
墙内外是截然不同的天地。
秋眠探手至墙外,穿过无形的边界,是空白的彼方。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经脉中的灵气在流失,血液亦被抽走,不疼也不痒,知觉却从指尖开始消失,至手背,再至腕部。
然后这一只手就好像不再是身体的一部分,如果不回缩后及时供灵,就将彻底失去。
如炎炎夏日脱水的花木,留下干枯的形状,轻轻颠一颠都会散开。
离开了供给养分的主杆,任何部分都只有枯萎这一个结局。
可以想象如果一个人跳出这堵围墙,会是怎样的下场,
“不仅是困阵。”秋眠注视着手上的变化,喃喃道:“……是法则。”
陌尘衣一凝,却先想将这小主子伸出墙外的手给拉回来。
可少年的力气超乎他的想象,同时也仿佛有一股吸力在外,在与他对峙。
他暗中使劲,也在接少年的话,追问道:“法则?何以见得?”
秋眠没有直面回答,而是忽然神秘一笑,反问修士道:“想听一点儿会令人头秃的东西吗?”
陌尘衣:“啊哈?”
大道三千,术法千万。
但玄之又玄,却有法则在天。
“没有术法可以高过法则。”秋眠徐徐说:“再强大的术法,也不可能凌驾于法则之上。”
好比渡劫修士的一招,可移山倒海,顷刻间取了某人的性命,更可令此人尸骨无存、魂飞魄散,好似将其彻底从世间抹去。
但归根到底那也是依靠速度,只要足够快,其中过程肉眼就无法分辨。
可是假如把这个过程无限地拉长,再分成一小段一小段,那么疼痛和崩解的内容也就会被平均分布在各个时刻。
那就是清晰的可以被检测的部分,被检测就意味着可以被命名,命名后就可以进行转码分类,或被特殊转化或处理成哑变量,那么此术法就不再神秘,而只是一堆指代符号和数据。
这是秋眠在穿书局学到的阵法的基本原理。
陌尘衣果然没听懂。
但他尝试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你说的就像一个机关。”
“很对。”秋眠点头,“或者可以给这个机关起一个名字,叫做程序。”
穿书局员工的力量来自于对这个运作过程的解码,他们将阵法构成的灵力全面拆解,进行二度编改。
在他们眼中的阵术,皆是一个又一个可以处理的信息,信息给出后,又在程序指令下执行,并回应和呈现,简单的阵不断叠加,就变得复杂和不可捉摸。
阵术是这样,因果也是这样。
他们这些员工,便是在登入后台,更改其中的语句。
“所以术法皆可破,但法则不可破。”秋眠说的入神:“因为术法是过程,而法则是一个不变的结果。”
穿书局真的很会烧人头发。
为了弄明白这些,秋眠也曾夜以继日、焚膏继晷,从前他在云明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在后来用更多的付出来还。
这些知识,秋眠也不怕修士听了去会如何,已臻化境的修者,多多少少已经领悟出了其中奥秘,只是没能用一个新的词汇去定义。
而秋眠也只是忽然想找一个人去说上一说。
只是他讲完,半晌没有听见回应。
秋眠侧过头,惊讶地发现陌尘衣眉头紧锁,自己那伸出墙外的手也终于被他蛮横地拉了回来。
“……怎么了?”秋眠低声问。
“你说着说着就出神的这个习惯,很危险。”陌尘衣松了手上的力道,却不容置喙地道:“我要带你回去。”
秋眠选择性无视了他的话,为方才的陈述作了总结,他说:“我发现,这墙外的情况,不是扼杀类的阵法。”
“这是法则式的抹去。”陌尘衣的悟性显然可以,他飞快补上少年未完的话:“所以,我们不能用法阵的思路去找方法,不然就陷入了始作俑者的圈套。”
如果是寻常的画地为牢的阵法,秋眠虽不能立即破解,但在伸手出去的那一刻,也可以将这个阵的阵圈构成读个八九不离十。
然而现在他什么也读不到,一切皆是空白,这不是可以延展的消失的过程,而是非常主观唯心主义的归零,看似是缓慢的枯萎,其实是无法拆解的消亡。
法则是规律、是过程、是逻辑。
而与之对应的,则是混乱。
秋眠忽然想到了花冬提到的“神明”。
这简直像是一个不知从哪里杀出来狂妄的神,抡了一把大锤,将一台正在运行程序的设备主机砸了个稀巴烂,还趾高气昂地说:“看,这就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连绝对的生死、存在与否,也都在祂的一念之间。
而就算是在穿书局任职的各个境界的那些天道们,也不敢这样去对待法则。
秋眠并不陌生这样的狂妄。
真的很像……那个穿书者的风格呢。
他的那位“薛师叔”便是这样一个人,仿佛处处在给人留生路,可处处又皆是死局。
这个阵框住晏氏,并对生灵们下迷心术,他们不知自己被困其中,以为可以出去或已经出去,在自我说服下,所有的不合理都能被各种理由合理化。
但如果有人醒来……
也许在这个阵中,曾经有人醒来,可那不是希望的觉醒,而是绝望的开始。
突然惊觉生活的环境是一个牢笼已经足够可怕,偏偏身边所有人都不相信自己的话,以为这是疯了中邪了。
继而此人必会寻找出去的方法,可这有违常理的阵法太过古怪,千万种尝试皆以失败告终。
最终,这个人会走向两个结局。
——孤注一掷,从高墙上跳下。
迎接他的是法则意义上的一笔抹去,有关他存在过的痕迹将全部消失。
亦或,顿悟境界。
然后就发现自己过往和以后的努力都如蚍蜉撼树,因为在修士们的认知中,只有飞升得道,才能去对抗这股法则的力量。
“你是不是……很早就发现这个阵不对劲了。”秋眠在问,却没有发问的语气。
陌尘衣不疾不徐地颔首:“嗯,后来就或多或少能有一种感觉,毕竟我之前也试了很多次,走过不少弯路。”
……多少次的失败?
秋眠不会去问,可修士却无所谓似的说了出来,他语气松散,好似松开一片浮羽,那么的不屑一顾,“大约有,九百多种方法吧。”
九百次。
穷尽一个渡劫修士所有的智慧,也走不出这一堵高墙、这一座围城。
但他仍在坚持。
没有走火入魔,也没有求死。
他只是憨头憨脑又有礼貌地的固执。
秋眠猜想,修士的记忆错乱的问题也许在他入阵法前就已经存在,而不是因为被困其中才生出的心魔寄托。
不然他不会在阵内找人,又同时在找出去的方法。
这是他的初衷所在。
一位……很好的师尊。
“我会想办法让我们出去。”秋眠的手指甲刺入掌肉,“我会尽力……”
陌尘衣忽然发现这位小主子垂了眼睫在难过,而他伸在外面的那只手就和不打算要了一样,居然还不去治。
“小主子。”
“嗯……哎?!”
陌尘衣轻车熟路,又把少年抄抱了起来,还故意给他上下颠颠,满意地听见少年的惊呼。
“你很厉害。”陌尘衣低下头,与怀中的少年对视,定定看入他的眼底,“但就是不大爱惜自己。”
修士的神色是非常严肃的。
他笑的时候如夏日的骄阳和清风,让人误以为好脾气的样子,可每当板起脸不笑时,又其实极为威严,有不怒自威的气场。
“哦。”秋眠却不怕他,也像是发现对方对自己情绪的察觉,很快就扯了唇角回应了青年一个饱满的笑容。
而他当然没有那么容易被吓到,修士就是真的把他扔下去他也可以不出一声,但他还是配合地呼天唤地,再软下声说:“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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