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问他的肋骨怎么又断了,是因为他前几日去探望寨主樊慎时被打断的。
要问樊慎为什么打他,因为但凡还有一丁点爱国之心的齐人,见到大齐的奸臣都会暴打一顿,好在把他的铁镣也打掉了。
话说回来,萧遣不会又认出他了吧?不能够呀,他照镜子都认不出自己。
萧遣用锦缎轻轻将他包裹,双手托起,像抱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又像抱一只满是裂痕的花瓶,细致又小心。
江熙分明感受到萧遣的双手在颤抖。
摊主见状笑着道:“大师放心,胡杨木做的,结实得很,千年不朽万年不坏!”
萧遣:“风沙大。”
摊主:“进了沙也无妨,吹吹就好……”
萧遣不语,带他回到下榻的客栈。
摊主摇头哂笑:“又是个奇葩。”不过说来也奇怪,刚被买走的这具玩偶也太逼真了些,他也是才发现玩偶眼皮底下好像有亮亮的眼球,他淘货的时候没细看,也忘了是从哪里淘来的,心想再去淘几具来才好。
萧遣进了客房,先在纱窗前的坐榻铺上棉被,再将江熙放在棉被上,合上窗,轻轻揭开锦缎,借着照进来的日光观察这具黢黑的尸体。
面目糊了一片,眉骨下是一条扭曲的细缝,鼻孔一上一下,烧掉了的下半张脸露出牙床来,曲卷的皮肤如粗糙的树皮粘附在骨头上,身前裂了个大口,露出残缺的肋骨和空荡荡的腹腔。
江熙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审视,似他身上藏有什么奥秘,教他如坐针毡。
只见萧遣布满血丝的眼睛往下移……
江熙:哎哎哎!别往下看!非礼勿视,情何以堪!
那些大大小小的裂口布满了全身,似在宣示他是如何死亡。
萧遣指尖触着他的皮肤,如温热的雨落在他身上,惹得他直犯痒。
他瘆得慌:不是吧弟弟,你有这种癖好?会不会残忍了一点!
萧遣就这样沉默地盯了他一个时辰。他不知该不该庆幸自己是具焦尸,如果是完好无损的身体,他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总之千万别认出是他来!
“予芒。”萧遣轻声道。
江熙炸了!予芒是他的字。
见过尸体扣脚趾么?在萧遣的目光之外,他的脚趾都快扣出长城了,身体也似烧了起来!
萧遣不应该认出他,就算认出了,也不应该叫他的字。叫他江狗、变态、叛徒都好说,唯独不能叫“予芒”。
那些年骂他的人多了,他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两个特别好听的名字,一个是父亲给他取的名——熙,一个是先帝赐给他的字——予芒。这两个字长在他心头的软肉上,叫一下他便受不住了。
萧遣:“予芒,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萧遣怎么就确信是他,并且确信他活着?怕不是发疯了吧。
萧遣:“予芒,你的肋骨和手指呢?”
天!谁来救救他……
萧遣忽然转身走向茶台,江熙趁机取出那颗血珀放在身旁,再躺好,等萧遣发现并认为他是月刹罗。
萧遣端了碗水来,一小勺一小勺地舀与他喝,却直接透湿他脑后的棉被。
萧遣不会以为他渴了吧?江熙心里叫苦连天:弟弟你放过我吧!
萧遣忙的给他擦了,呆了一会儿,又掏出一把匕首割破自己的指尖。
江熙心里警铃大作。下一秒萧遣就将指尖流出的血滴进他嘴里。
救命!他不想吃!他是焦尸,不是吸血魔,不需要喂血的!
萧遣突然魔怔道:“难道你真的需要吸食男人的元阳才能醒过来?”
!!!要干什么?
不会真的要给他灌那玩意儿吧。不要!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么羞耻的事他做不来!
江熙火气噌地一下就起来了:到底是谁编出来的谣言,能不能编点好的!楚王殿下你也是头脑不清醒,还记得你当初的信念是什么吗?不信鬼神!要坚定你的信念,不信谣不传谣!而且死者为大,千万别乱搞啊!楚王你斜眼瞧一瞧,看看旁边的血珀!
萧遣终于发现了血珀,拿起来仔细查看,陷入了沉思。江熙暗暗松了口气,以为蒙混过去了。
哪知萧遣道:“他也活了?”
!!!
啊!就不能认为他就是月刹罗吗?
萧遣:“我去给你叫大夫,你等等。”
赶紧去!
萧遣出了门去,江熙连忙从榻上跳起来,把茶水涮了两口,卷起铺盖翻窗麻溜走人。
青天白日,人多眼杂,又最近古镜国张贴了他的通缉榜,画像是粗布麻衣干尸头,简直不要太好辨认,纵使他有点功夫也难以藏身,换身皮囊迫在眉睫。
江熙鬼鬼祟祟地潜入市集,寻到一家贩卖伪装行头的铺子。
说来在黑市没几个人以真面目示人,这里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被通缉的也不止他一个,赏金猎人和官差遍地都是,多一副皮囊便多一层保险,所以伪装的行头在黑市特别走俏。
面具面纱、帷帽幂蓠、假皮假发应有尽有,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叫不出名字的玩意。
江熙瞧上了角落里一副用棉絮扎成的女人躯体,前凸后翘,身材曼妙。
换做正常人绝对是穿不进去的,所以遗弃在角落,可对他来说,正好填充了他缺失的肌肉,恰似为他量身定做。
江熙迅速拿了女人的易容脸皮、假发和躯体进了更衣间,折腾了半天,出来时已是:沉鱼落雁惹人爱,疑是情姑梦里来,路人驻足狗瞪眼,我是黑市一枝花!
又买了面纱、帷帽、纸伞、香囊……一步一抬臀,两步媚眼抛,扭扭捏捏上了道,谁能辨他是雌雄。
“娘们,跟爷喝一杯!”
然而没走出百米,便被一彪悍匪头揽住腰掠进酒肆去。
日了个狗!
第004章 大师饶命
酒肆里聚集了一窝土匪,面向凶横,缺胳膊少腿,缺眼睛少嘴,叫叫嚷嚷,没几个正经模样,臭气熏天。
江熙调高了声线,一边用力挣脱一边娇滴滴地道:“奴家不会喝酒,爷放过我吧。”
匪头更用力箍住他,举起酒杯就试图往他嘴里灌:“小娘子越挣扎,爷越兴奋了!哈哈哈!”
他废了好大的劲儿才穿搭好的行头眼看又要被磨蹭走形,抬起膝盖猛踹匪头的裆:“臭爷们不得好死!”可隔着棉絮打人实在不痛不痒。
匪头假作疼痛,皱起眉头夸赞:“哦嚯嚯,小娘子好蛮的劲儿!”接着一把抓住江熙的胸揉起来,发觉不对劲,又细细揉了揉。
霎时一支剑架在了匪头项上,剑的主人冷声命令道:“放开他。”
此剑剑身镌刻金色的菱纹,剑柄镶嵌翠色的软玉,剑刃散发内敛的宝光。共是两支剑,三指宽,一长一短,长剑偏软,耀银光;短剑偏硬,耀金光。这双剑江熙再熟悉不过,名叫“灼华”,又称“楚王剑”。
他又又又炸了,萧遣竟然追到了!是有什么特殊追踪技巧在身上吗?
匪头一把将江熙推倒,穿戴铁甲的手抓住剑刃,怒道:“敢在我面前撒野,找死!”他原想单手折断剑身展示自己的威风,奈何折不断,尴尬了两秒。
土匪们大笑着看戏,坐等萧遣被打个头破血流。
江熙连忙上前劝架,一手掰住匪头的铁手,一手拿开萧遣的剑。“两位爷别动怒,有话好说,不就是喝酒吗,我喝就是了!”
“妇人滚一边去!”匪头一脚把江熙再次踹倒。
萧遣眼里的余光晃了一下,持剑的手便换了个握法。萧遣曾用这种握法给他做过生鱼片,特丝滑。
江熙在地上滚了两圈,爬起来拍拍屁股溜了,不忘道:“那你们打吧!”
他刚跑出门,里面就传出磨枪擦剑和叫骂的声音,一同跑出来的还有无辜的店家。
不一会儿,一只血淋淋的手臂便飞了出来,截面如生鱼片丝滑。
“啊!给我上,把他剁成肉泥!”匪头痛苦地嚎叫,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
店家抱头跪下,崩溃道:“完了完了,必定要死人了,我是造了什么孽,一年的辛苦经营全白费了!”
路人惶恐,远远躲了起来。
江熙头也不回,身后轰隆一声巨响,酒肆炸了。江熙躲到一扇门背后,匆忙把伪装全卸了,迅速折回去。
酒肆狼藉一片,尘埃沉落,只见匪头被削成了一根人棍,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另有三五人已经凉透,而萧遣被两根铁链锁住了双脚,被四十名土匪围击。
江熙爬到一旁的旗杆上,坐稳了,向人群吹了声口哨:“刚才是谁放的火药,贱到我了。”
“快看,是焦尸!”
打斗的人群停了下来,如雷贯耳的焦尸此刻就毫不遮掩地出现在他们眼前——身披酒旗,吊儿郎当。
传言是真的!众人又恐惧又惊奇,躲着的路人也畏畏缩缩地探出头来。
江熙:“我再问一遍,是谁放的火药!”
一个矮个子土匪站上前来,道:“我放的,怎样,关你鸟事!”
江熙:“你贱到我了,没听到吗。”
土匪:“快拿下他,这可是五千两赏金!”
江熙冷笑:“哼,不自量力。”
他掏出一根绳索,一边把自己捆在杆子上,一边道:“我便待在这里不动,任你们抓。不过得提醒你们一下,你们现在是四十人,抓到我平均每人也就分得一百二十五两,如果是十人,那么每人就分得五百两。你们该感谢这个和尚削了你们老大,这样你们老大才不会独占大头,自己吃肉,让你们喝汤。你们应该把恩人放了……”
一语未毕,一名小弟就把吊着半口气的匪头一刀砍死,可见积怨已深。
“他说得没错!凭什么卖命的是我们,好处都归他占大头?打发我们跟打发狗一样,我们早就该反了!”
另一个土匪拿刀指向他,愤怒道:“你竟然杀了老大,忘记老大对你的栽培了吗,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你又是什么好鸟,用刀指我?别装了,最想杀老大的人就是你!你现在是想杀了我拿更多的酬金吧!”
“放你妈的屁!老子只要为大哥报仇!”
“哼,还是说杀了我,你好接任老大的位置?兄弟们听我的,杀了他,他要是当了老大只会更抠门!”
一时间土匪瓦解成几支小队互相责骂,仇恨激增,从“争食”演变成了泄恨,厮杀起来,血浆四溅。萧遣默默抽身。
半个时辰后,只活下了精疲力竭的两兄弟,他们大笑着走向江熙,而临到旗杆前,两人互相放了暗箭,同时一命呜呼。
一切全在江熙预料之中。人心不足蛇吞象,就是悍匪的命门,他都无须亲自动手。
江熙镇定自若地结开绳索,顺着杆子滑下来,瞄了一眼看愣了的萧遣,道:“有受伤吗?”
萧遣:“没有。”
江熙慢悠悠地转身,顿了顿,突然拔腿就跑!
萧遣懵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立马朝四周放了烟雾弹,阻止路人跟上来,方追上去,唤道:“你站住!”
我站你个头,你个恋尸癖。他好好一具清白的黄花大尸体,宁死不从。
江熙自知是跑不过萧遣的,免不了要打一架了,便从空间掏出弓箭,一个回首向萧遣射了四支,全擦边穿过。
在萧遣的视角中,江熙竟是凭空将弓箭变幻出来的,大吃一惊。他甩出双剑,双剑精准地穿过江熙缺失的肋骨,把江熙钉在了地上。
江熙举手投降,不敢动弹。灼华锋利无比,削铁如泥,他怕自个动一下又要断两根肋骨。
萧遣追上,拔出剑,捎起他离开了黑市,到了没人的地方才将他放下。“你躲什么?”
江熙双膝一折,乖巧地跪下求饶,压低声线,用古镜语说道:“我是只好鬼,大师饶命啊!”
萧遣:“江熙!”
江熙不排除萧遣对他抱有善意的可能,但是他不能承认自己的身份。江熙这个人已经在这个世上永远地消失了,就是对大家都好的结局。
“我不是江熙,大师认错人……”
蠢呐!他要伪装成古镜人就不该否认,而是装成完全听不懂!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属于是。
第005章 我没有病
萧遣握住江熙的手腕拖走:“胡闹!跟我去看大夫。”
行,没得装了。江熙掰开萧遣的手,恢复音调和齐语:“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我……”萧遣迟疑了下,想说什么又咽回肚里,只蹦出两个字,“路过。”
江熙:“殿下是如何认出我的?”
萧遣从衣衫里掏出挂在项上的琉璃瓶,不太透明的瓶子悬浮着。“它指引我来的。”
江熙左掌痒得厉害,接过琉璃瓶打开,里面有一小只“乌骨鸡爪”,正是他的小指!
萧遣一脸惊愕的表情显然也不知道琉璃瓶里为什么会是江熙的指头。
这只瓶子过于陈旧,都包浆了。江熙冷声道:“殿下是如何得到的?”
萧遣支吾不语。
江熙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恼:“殿下!需要治病的是你!这样不好。”
且不提萧遣尊贵的身份,论模样、论学识、论武学无不是人中翘楚,综合素质在大齐数一数二。好端端的一个爷们,怎么就对尸体感兴趣了?
萧遣再次牵住他:“一起治。跟我回大齐。”
江熙甩开萧遣的手:“放开我。我没病,不需要治,我也不回大齐。”
萧遣:“你现在除了一张会说话的嘴巴,哪里没有病。”
江熙:“我这个病普天之下无人能治,除非阎王亲自来诊。”想了想,萧遣又不知道他是复活的,于是道,“我寻医十年,访了六个国家,什么样的大夫都见过了,什么样的法子也都试过了,都无用。我也习惯了这副身体,不必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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