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雪胎梅骨梅景怀,在官场上混得游刃有余,在自己兄长面前,却也不过是个收敛起所有锋芒的少年。
梅毓只年长他两岁,但自小就稳重非常,兄弟二人感情深厚,却从不像寻常人家的子弟之间随意玩闹。大约因为梅毓太过稳重,所以梅砚自小就对他极为敬重。
梅毓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也没多说什么,只给梅砚夹了两筷子菜,点头道:“那便好,如此一来我们与皇家的恩怨便可放下了,朝堂上的事你我二人也可以多帮陛下。”
梅砚这才想起一件正事来,抬头问:“陛下执意要兄长任尚书令一职,朝堂之上党派繁多,各人怀着各人的心思,官职一下来,恐怕许久不得安闲。”
“不妨事。”梅毓笑了笑,从容至极,“闲了十多年,忙一忙也不打紧,朝堂上这么乱,还不是因你冲动行事,这是咱们欠陛下的,应当还上。”
他话里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却是在很明确地表态。梅砚放下心来,便知道梅毓是真的对宋澜很满意了。
与宋澜的事,他不好意思在兄长面前提太多,但朝政上的事,倒是有许多值得说的。
当夜的烛火亮到了后半夜,梅砚将朝堂之上的形式细细讲给梅毓知晓,上到孟颜渊与徐玉嶂的关系,下到六部九寺之中各官员、文臣武将,说的事无巨细。
梅毓非寻常人,一点就透,只有在听到宋南曛的时候皱了皱眉。
“这南曛郡与左相有无勾连?”
梅砚叹了口气:“并不知晓,但左相孟颜渊是徐玉嶂的门生,徐玉嶂又是南曛郡的外祖,就算南曛郡不与孟颜渊往来,孟颜渊也会打南曛郡的主意。”
他白天才见过宋南曛,知道那孩子如今恨宋澜,可这又是没办法的事。
梅毓听了才道:“听你所说,这南曛郡似乎还没有手腕,要是能让他明白陛下的一番苦心,也就无大碍了。”
“陛下的话他如今是不会听的。”梅砚顿时想起一个人来,“他的老师陆延生与我交情不错,只是前些时候忙着秋闱一事,早朝都没上,明日我若瞧见他,便提一提此事。”
梅毓默默思索着这座烦乱的朝堂,一时也没再说话,又过了些时候,窗外的雨果真下大了。
秋雨凄凉,淅淅沥沥洒在窗棂上,透进来阵阵寒意。
梅砚起身添了两块碳,这才说:“夜深了,这些事情以后有的是时间想,兄长今天早些休息吧。”
梅毓没说话,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梅砚回身看兄长,有些不解地问:“怎么了?”
“景怀……下雨了。”
“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天要冷了。”
梅毓又愣了愣,忽然觉得他们兄弟二人真是分开了太多年,他有些错愕地问:“你何时能在雨夜入眠了的?”
梅砚终于听明白兄长说什么,他脸色一变,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了那扇窗。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天还是这样的天,变的是人罢了。
——
第二天是个晴天,雨过后却有些冷,梅砚加了件衣服上朝。
果真就如他设想的一般,孟颜渊又与周禾在早朝上吵了两句嘴,但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直到吏部尚书沈蔚开始宣读给这次秋闱的进士拟派的官职。
孟颜渊横眉一拧:“沈尚书,你老糊涂了吧?”
沈蔚有礼有节:“下官今年三十有六。”
……
孟颜渊:“老夫是说那梅毓,他一个新科举子,你让他当尚书令?”
尚书令官二品,是高官,且不是梅砚这般的清闲差事,论权势仅在孟颜渊之下。
众人都还记得昨天蔡华敬的惨状,此时俱垂着脑袋默不作声,一时没人敢乱说话。
沈蔚倒是不怕孟颜渊,他很直白地说:“哦,这是陛下的旨意。”
孟颜渊默默地把目光转向了上首的宋澜。
宋澜今天穿的好像是一件新的朝服,袖摆上的金龙耀武扬威一般,珠冕之下是一张俊朗非凡的面容,他的眼皮已经不肿了,一双眼睛明亮有神,微微含着笑意。
他直视孟颜渊的目光,道:“左相不知那梅毓?他可是今年的新科状元。”
“即便是新科状元,至多也是从五品官员做起,陛下一上来就授人二品高官,是不是太抬举他了?”
“哦”,宋澜自顾自地,摆了摆袖子上的金龙,抬头说:“朕就是抬举他,他是谁,左相真不知?”
孟颜渊脸色一黑。
梅砚就站在他身侧,清然含笑,也不说话,似这事与他无关一般。
孟颜渊越看越觉得生气,可一旦想到昨天梅砚两句话就了结了徐清纵的事,又觉得他还是不开口的好。
朝堂上回来一个梅景怀已经够让他心烦的了,若再多一个梅逢山……
孟颜渊显然是知道梅毓是谁的,他咬牙道:“即便是梅时庸的孙子,也用不着如此吧。”
“怎么用不着?”宋澜倾了倾身子,用手撑着下巴,说,“梅氏一族世代为官,按朝律,梅氏子孙可凭封荫入仕,封荫入仕受任四品是寻常事,如今梅毓又中状元,再提两品,也算应该。”
嘶,居然还很有道理。
有人长吸了口气,下意识看向梅砚,却见他还如方才一般,就那么清清然地听着,压根儿没有开口的意思。
而他们却也看得出来,梅毓任尚书令一事,似乎已成必然。
“嗤——”
周禾看了半天热闹,这会儿终于忍不住笑了,“左相啊,不过是个尚书令而已,您急什么,还怕他越过您去不成?”
“景阳侯,话多容易出事,你若是闲的没事,最好闭嘴。”
周禾满不在乎,像是要把人气死才高兴,“不劳左相挂念,本侯又不是蔡华敬那样的老匹夫,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很有数。”
孟颜渊气得胡子上扬,若非他是文官,这会儿该动手揍人了。
沈蔚已经开口劝孟颜渊:“左相何必如此置气,那尚书令一职反正也空缺着,如今有了合适的人,填上不是正好?若是不合适了也不要紧,不过一个官职调动的事,下官是不嫌麻烦的。”
孟颜渊怒斥:“你说得轻巧,你可知!”
“下官可知什么?”
孟颜渊怒而拂袖,不说话了。
宋澜与梅砚远远地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微变,他们是聪明人,明白孟颜渊一气之下想要说什么。
他的野心,果真是太大了。
“左相。”宋澜开口时已经从座上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道,“这天下,还是朕说了算的。”
孟颜渊看着他,声音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晏膳町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小皇帝不再只会用狠厉的手段威慑众人,而是言语争锋间就能气势凌人了?
因为梅景怀。
因为梅景怀回来了。
孟颜渊猛地侧首看向梅砚,梅砚这次终于开口了:“左相一早晨盯着下官看了好几回,下官脸上有东西?”
与梅砚这样的人说话远远比与周禾说话要累的多。
这种人会笑着、淡然着、温温和和地说几句话,然后戳人痛处,拿人短处,不给人任何一点开口的机会,不费吹灰之力地大获全胜。
上柱国徐玉嶂的死,孟颜渊从没有忘过。
没来由地,他周身涌上来一股寒意,不想再看见梅砚这张脸了,他对宋澜说:“臣……先告退了。”
众人各怀心思,却都觉出了一丝不同寻常。
他们曾经坚定地认为皇帝有朝一日必然会让贤退位,但如今看来,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如朝堂上的局势,似乎也在默默地发生着一些变化,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且看戏吧,好戏还没开场呢。
第33章 永远记得
下朝以后, 梅砚与宋澜使了个眼色,出门跟上了陆延生。
陆延生一连在国子监耗了两个月,今天是头一回上朝, 整个人都透着疲惫,但那副老成持重的做派倒是没改。
他见来人是梅砚,施了礼:“梅少傅。”
“多什么礼。”梅砚笑着把人拉远了些, 问询:“国子监的事想必都料理好了。”
“差不多了, 秋闱过后新来了一批学子,有几个很出挑, 你想见见吗?”
梅砚却摇了摇头,“想必吵闹,我如今乐得清闲, 不见。”
饶是陆延生那古板的脾气也忍不住笑了笑,打趣道:“再闹能闹得过陛下么?”
梅砚亦笑。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开口说了正事:“陛下年幼时是顽劣,多加引导, 也能成大器, 古人说人之初性本善, 我是信这话的。”
陆延生是个聪明人,一听梅砚语气有变, 便微微眯起眼睛, 若有所思地说:“梅少傅是想与我说南曛郡的事?”
梅砚不置可否。
陆延生却忽地叹了口气,想起那夜在自己怀里痛哭流涕的少年, 眉宇间拢上一层阴云, “这事……不好办呐。”
“怎么?”
陆延生摇摇头, 没详说, 只道:“徐太妃丧期未过, 等南曛郡回国子监再说吧,我会多劝劝他的。”
“那好。”
话既嘱咐到了,梅砚也不想说太多,就要告辞,却忽听陆延生说:“梅少傅,若南曛郡真有异心,陛下会放过他吗?”
梅砚顿住脚,目光探寻,“什么意思,他有异心?”
陆延生垂下眸,却又摇头:“没有,是我多想了。”
——
陆延生不愿多说,梅砚也就没有不依不饶,二人作别以后便径直去了昭阳宫。
宋澜已经在宫里等他,桌子上摆满了梅砚爱吃的点心,梅砚看着那桌秀色可餐的点心,却忽然皱了皱眉。
“青冥,你的膝盖又疼了么?”
宋澜的膝盖每逢风雪天气都会疼上一次,但昨夜的雨并不大,且梅砚走的时候宋澜还好好的,他本以为这次并没什么事。
可混杂在糕点香甜气息中的,分明是恼人的药膏味儿。
宋澜还想要掩人耳目,连连摇头否认:“没有!”
梅砚一双杏眸盯着他看。
宋澜:“一点点……”
梅砚神色不变,仍旧抿着唇不说话。
宋澜耸拉了脑袋,神情很像一只被主人发现了心事的狗崽,他讪讪:“真的就只有一点点疼,段惊觉熬了些膏药,朕用着很不错。”
梅砚有些意外,“前些时候我还说让纸屏看看你的腿,你死活都不愿意,这会儿怎么愿意了?”
宋澜挠挠头发:“这不是怕少傅担心么……”
梅砚听着这话,心中忽然生出一阵暖意,原来有些误会一旦解开,换来的不一定是家族旧怨,还可能是等了多年的春天。
春天一到,冰就化了。
梅砚坐在桌前,伸手捏了一块龙井茶酥入口,淡淡的香气在唇齿之间弥漫开来,令人想起烟雨朦胧的江南春景,只一眼,心都软了。
他忽然叹了口气,忍不住道:“青冥,我有些后悔了。”
“什么?”宋澜猛地把脑袋探过来,一双眼睛瞪得老大,那紧张的神色把梅砚都惹笑了。
“后悔当初没有早早与你交底,不然,我们不会错过足足两年光景。”
被软禁在宫的那段日子是梅砚二十六年里最失意的岁月,从前宋澜只是一味地恨他,如今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好像看到了两年来梅砚的生不如死。
一个少时出身名门的贵公子,胸怀天下大义,提笔做锦绣文章,本是可以翱翔于天际的孤高鹤鸟,却被自己折了羽翼,断了鸟喙,囚在了牢笼之中。
万幸这只鹤鸟太傲了,即便受到如此摧折也没有低下头颅,所以牢笼门开,它仍可以振翅于寰宇,畅览九天风物。
宋澜坐在桌前,垂着头,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说:“那少傅就永远记得,不要忘了朕曾对你有过的误解,也不要忘了朕曾囚你、折你、辱你,摧折过你的傲气。”
梅砚一愣:“为什么?”
“因为只有这样,少傅才能安安心心受着朕对你的好,即便有朝一日朕要为少傅去死,少傅都不要不忍心,因为这是朕欠少傅的。”
梅砚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他几乎是连吃了两块点心,才压住了喉头哽咽的语气。
然后梅砚笑着点了点头,很温和的一张笑容,一双杏眼里泛着款款温光,清秀的脸上全是亲和的神色。
那个太师府的二公子,从来不是个冷情的人呐。
他对宋澜说:“好,我安安心心受着你的好。”
吃你精心安排的膳食,穿你送来的衣裳,站在你脚下的朝臣殿上,接受你饱含爱意的目光。
很煞风景地,宋澜喉头滚了滚,有些犹豫地说:“少傅,朕现在就想对你好一次。”
……
“滚。”
……
梅砚半是无奈地又在宫里逗留了一夜,第二天下了早朝回府的时候,却发现梅毓正在命人搬东西。
梅砚看了看那大堆小堆的包袱,一下子就明白了。
“兄长,不是说陛下赐的那宅子还需要修缮么,这么快就修好了?”
梅毓亲力亲为,正从东明手里接过去一摞书往马车上搬,一边点了点头:“工部的人上赶着献殷勤,没两天就修好了。”
封梅毓为尚书令的旨意已经下到了府上,二人虽是亲兄弟,但梅砚的府邸小,两个二品大员住在一个府上,未免有些局促。
宋澜赏赐下来的宅子不远,就与少傅府隔了一条街,坐马车不到一炷香就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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