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在一旁袖着手,啥也没碰上,他一琢磨,不大对劲:自己好像个看演出的观众,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但他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干脆一缩脖,坐到餐桌边等上菜了。
“你们坐吧,元宵马上好。”妈妈说。
桌子的一头紧靠墙壁,其上是倾斜的窗户,父母分别坐在靠墙的两头,他俩只能坐过道上。
“你坐那边吧。”李朝闻指着他爸旁边的位置。
于磐没理由推脱,因为他和老李都不吃辣,而番茄锅要放在老李这边…
火锅咕嘟咕嘟地开着,把小屋烘得热腾腾的,干杯道完元宵节快乐,老李开始找话题聊天:
“你来欧洲多久了?”
“嗯,一年多啦。”
老李皱眉叹气,他特别想跟于磐说:你说话能不能不“啦”啊“喔”的,听着我就烦!但又觉得这么命令人家太不礼貌,又给憋回去了。
“怎么非要出来工作?你父母不想你吗?”他漫不经心地问。
许久许久没有人这样问过他了。
于磐的心没有像自己预想的那样猛然揪紧,看来那伤心流血处已经被缝合了,只留下一道抹不去的疤。
他顿了半晌,尽量用最轻松的语调说:“他们都去世了。”
诶呦。老李心里咣当一声。
他脾气是臭,但也人非草木,一下就替这孩子难受了:这话问得太草率了。
但让李安国跟晚辈说声对不起,跟要他命没区别。
老李筷子在空中悬了半天,皱皱眉头,胡乱从番茄锅里给于磐夹了点菜:“吃菜吃菜。”
“爸你给他夹的柿子皮…”
“哎呀!”老李有点慌乱,把皮从于磐碗里挑出来了。
“没事没事,我可以吃啦。”于磐为了表忠心,就算是柿子皮,也夹回来吃了。
一来二去,老李打心眼里不忍再对于磐挑三拣四,聊天变得和蔼多了,称得上相谈甚欢。
李朝闻在一旁笑得嘴角跟月亮肩并肩,又怕自己太得意忘形,就偷偷瞟了一眼妈妈。
妈妈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小宝,最近是不是特别开心呀?”
“嗯!”小李真挚地点头。
“那就好。”妈妈轻声说。她的话像一片温柔羽毛,静悄悄地落下,当下的李朝闻,还没能发现这其中蕴藏的深意。
那边老李突然提起:“诶,你也是陈野的同学?”
“喔,是,我们街舞社认识的。”于磐本来腼腆不愿多说话,但趁现在氛围不错,他得赶紧帮兄弟在老丈人面前美言几句:"他人很好,就是有点憨啦,但是他成绩特别好!现在读博士也很厉害喔。"
这个夸到点子上了!李老师就是喜欢爱学习的乖学生。
“哼,”老头表情明明都乐了,嘴上却还是嗤之以鼻,撂下筷子:“可惜啊,就是太文盲,我跟他一点共同语言都没有。”
他抿了一口水,问道:“你平时,关注国际形势吗?”
老李本没抱什么希望,因为他觉得年轻人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根本没有心忧天下的。
没想到于磐说:“嗯!会看看啦。”
这李老师就要考考你了:“俄乌冲突,你怎么看?”
于磐从列宁说到地缘政治,虽然还是言简意赅,但是好几句话都说到老李心窝去了,老头儿难得地脸上浮现了笑容,他身体往于磐那边倾:“嘿,你懂的倒不少。”
“哪里喔?没有啦。”
于磐本来也是文科尖子生,这次为了见老李,他在酒店挑灯夜读,恶补国际关系,简直一夜回到学测{台湾高考}前。
终于有人听他高谈阔论了,李安国唾沫横飞地演讲了半个多小时,听得小李和妈妈下了桌,最后于磐都困了,还是强打着精神坚持到最后。
九点的钟声敲响,老李说出了经典结束语:“哎,说到底一介教书匠,我还是教好学生要紧。”
但他今天拍着于磐的肩,补了一句:“没想到跟你这个台湾小子聊天,还挺痛快的。”
“跟您聊天也很开心啦。”
妈妈让李朝闻送于磐出门,小李上厕所的功夫,老李把于磐拉到一边,小声道:“诶,小于你告诉阿叔,他是不是谈对象了?”
“啊…”这题可超纲了,根本不在于磐的准备范围内啊!于磐勾着一边嘴角,笑得像个人机,大脑早就过载了。
“咳咳,好像是吧。”
老李一拍大腿:“害,我就知道,这小子还不愿意跟我说!你跟阿叔说说,不是外国人吧?”他凑得离于磐很近,那眼神真诚得令人感动,于磐都想现在立马跪下坦白从宽了。
他尴尬地笑笑:“那肯定不是。”
“不是外国人就好,那就好,哈哈。”老李得意忘形地搓搓手,把出来散步的小精灵薅起来抱怀里。
抱得不怎么舒服,猫咪无助地双手下垂,黄绿色的眼睛怨念地看于磐:“喵~”
于磐在心里跟小精灵道歉:那咋办呢闺女?这是姥爷,你忍忍吧,我也救不了你啊。
李朝闻送于磐下楼,心想如果情况这么乐观,是不是可以早点公布他和于磐的真实关系。
走到楼门口,于磐问:“小宝,今天是不是算很成功喔?”
李朝闻噗嗤一声笑出来:“太成功了吧?我都怕我一会没看见,他跟你拜把子了…”
“哼哼,那正好。”
于磐欺身压过去,把小李圈在臂弯里:“你不是想叫于叔叔吗?嗯?”
楼上,老李和采菊也在谈相同的话题。
老李斜歪在沙发上,指点江山道:“儿子这个朋友,其实也还行。”
采菊忍俊不禁:“你也是这么说澜澜男朋友的。”
“嗯,要是小于能务点正业,小陈能——”老李美滋滋说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怎么把儿子的朋友跟准女婿比?他对她横眉立目道:“你胡说,那哪能一样?”
第60章 慕尼黑(十)
昨天陪老李喝了几口酒, 夜里又多梦,一向早起的于磐难得地睡到十点多。
阳光透过厚窗帘的缝隙,轻抚他半阖的双眼, 他本想翻个身避开, 却忽然感觉大腿热乎乎的。
被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他掀开来,竟看见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房间大部还是昏暗的, 光线似有幻无地朦胧着,棕色的发丝被镀成金色, 李朝闻如痴如醉地抬头看他, 一双如丝媚眼,将他的魂都勾走了。
身心双重的享受,让燥热霎时间灼到嗓子眼。
半晌, 于磐浑身舒畅地把人拎起来,头埋在他肩膀:
“你怎么来啦?我还以为是做梦呢。”
于磐有整整三天没能搂着小宝睡, 只能在梦里温存一番,如今把爱人光滑的身体圈在怀里, 简直飘飘然如上了天堂。
小李舔着嘴唇, 双臂挂在他脖子上, 咯咯地笑:“我偷偷来的,他们不知道,幸好我拿了一张房卡。”
“怎么这么调皮啊?”于磐慢条斯理地说:“还偷袭于叔叔。”
他温柔地捋着小李的鼻梁, 像个雕刻家一样欣赏一番, 而后两瓣唇自然地贴上去。
好了,窗帘不用拉开了, 两个人小别胜新婚,如胶似漆地缱绻了一上午。
枕在于磐手臂上, 正是岁月静好的时候,李朝闻拽过来手机,一刷新社媒,第一条就刷到了自己:
“这俩人是不是余温纪年啊…挪威网友ins发的!”
视频:恶魔之舌的山顶,拍摄者为了展示全景,360°拍了个遍,穿着米兰情侣装的于磐和小李,一闪而过。
那一刻他俩在接吻。
【@:绝对是他俩,你看18秒,石头哥侧脸挺明显的,还有那个混血帅哥也在。
@:我靠我靠!锤了吧…在亲呐?!
@:时间、衣服都对上了。
@:既然被出柜的话,能不能开onlyfans我有个朋友想看…】
李朝闻大脑一片空白,再打开主账号B站,评论和私信像轰炸一样往外冒:
【@:是情侣为什么要说是朋友呢?
@:不要又当又立了…
@:人家之前是朋友,现在刚处上不行吗?
@:去年十二月在冰岛遇见过,当时确实是说红衣服单身,黑衣服的有对象的。
@奥斯陆大女主:之前懒得说,这俩人在我店里嘴对嘴喂饭……不是同是什么?
@:其实我早知道是真的,他俩最早起号的时候,我说石头哥视频是女朋友拍的,小李悄悄点了踩。[偷笑]
@:连驯鹿汤都舍不得喝的人能坏到哪里去,挺好的两个人,快放过人家吧。
@AA鱼类批发:鹿肉哥,没想到你是这么塌房的,牛逼!
@:不是,我瞎嗑嗑也就算了,你俩真是给啊?
@champion:同性恋无罪,干嘛要隐瞒?】
天塌了,他爸会杀了他的。
“啊——”李朝闻扎进于磐怀里,头死死埋着,他宁可窒息,也不想再抬头面对现实。
现在关注的人都知道石头哥和小李是真情侣了,唯有该明白的人见了棺材也不落泪。
老李坐在人俩爱的小窝里,看着清晰的接吻视频,仍然不肯承认那是自己的儿子。
他气得脸红成猪肝色,在屋里来回踱步:“网上的人一点谱都没有,净tm胡说!”
采菊坐着抿了口水,面色凝重。
“你怎么不说话呀?你说说,这个肯定是那个什么批…PS出来的,是吧?”说完他用近似谄媚的目光看向采菊,说不清是想知道真相,还是希望她骗骗他:“开玩笑的吧?小孩嘛,闹着玩的。”
老几乎是揪着妻子的领子,求她说句话救救他。
可黑哪能说成白?王采菊长叹一声:他们吻的那股动情劲儿,分明是爱之入骨,想把彼此揉进血肉的样子。
“哎,你先别想了。”她依旧想避而不谈:“你别激动呀!”
李安国掩耳盗铃的遮羞布,像炸弹引线一样被掀开,从里到外,砰地一下烧起熊熊烈火。他晃晃悠悠,走去厨房拿菜刀:
“操,我他妈杀了他。”
李安国是个急脾气,不拦着他真不一定干出什么,王采菊冲上去死命地搂住他,摁他的手:“诶,你快停下,你杀谁啊?”
“我见谁杀谁!不活了操!”他铆足了劲,不管不顾地挣脱妻子的桎梏,掰开她胳膊,霍地往后一甩。
乓!采菊的腰磕到了桌子角。
她紧紧皱着眉,一声也没喊,疼痛是后知后觉的,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它已经铺天盖地地袭来。
老李把菜刀扔到菜板上,无能地喘着粗气:“没事吧?别吓我。”
就在此刻,李朝闻鼓起勇气打开家门。
他爸看见他就气得肉颤,走上前啪地甩了他一巴掌,手上肉厚,一下就把他白嫩的脸上扇出一个红印。
采菊歇斯底里地叫:“李安国你又打孩子!”
她的头发已经全披散了,扶着腰,从餐桌那边拼命爬过来。
“爸你别生气…”李朝闻委屈得要哭了,他进来前想好的一切剖白,在见到父亲的那一刻都土崩瓦解。
“你管谁叫爸?!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他喊着又要抬手打人。
“你再打?你再打一个试试?”采菊护在儿子身前,像有血海深仇一样瞪着老李,因为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镇得住他。
小李吸鼻子道:“妈,你怎么了?”
“摔到了。”她声音特别轻,但能听出来很疼。
李朝闻有点吓傻了,脑子好半天才处理过来:“走吧,那赶紧走吧,去医院。”他扶着妈妈走出来,妈妈用最后一丝力气把门踹上了。
“我跟你去!”老李在里面拍门,凶得像笼子里的困兽。
“你别动!你别出来!”采菊满眼血丝,持续地吼着:“你老实在这呆着!”
老李终于安静了。
此刻于磐在一楼等得心焦,满脑子在想如果老李出来砍他,他要怎么躲,没想到出来的,只有眼眶通红的娘俩。
还是那个医院,还是熟悉的骨科医生,妈妈已经到了骨质疏松的年纪,幸好没有骨折,卧床休息、冷敷热敷就能解决。
把她推进诊疗室,李朝闻茫然地靠在墙上,莫名的纠结像酷刑,把他拽成碎片,抛进海里。
于磐站在他旁边,还穿着那件情侣装,距离太近的时候,小李习惯性地想:这是公共场合,他得躲开。
“你想抽根烟吗?”
李朝闻讶然,但他着实想念那晚,烟尘侵入他肺腑的,那种呛的感觉。当下,自虐似乎也成了一种享受。
“好。”
夕阳时分,医院的庭院里,树影波光粼粼,薄雪下,是一片动人心魄的翠绿色。
他给他一根烟,又把自己的点燃,于磐沉默着俯下身,双手拢火,用烟蒂轻触小李嘴里的那颗。
李朝闻深深吸了一口,故意把自己呛得眼睛红。
他在父母、旁人面前演了太久,无论是好学生还是“正常”的取向,现在幕布被扯掉,后台匆忙化着妆的“丑陋”面目,猝不及防地暴露在观众面前。
遮也遮不住,他不如肆意地狂笑,把脸上的脂粉哭成河,告诉他们他演得有多累。
于磐没有问他,如果注定要遭受恶意,你会放弃我吗?
他静静抚摸着李朝闻脸上的红痕,温柔而有力地,把他拥进怀中。
“现在没关系了,你可以好好抱我。”于磐说,不必再怕有人看见。
李朝闻拱着他肩膀使劲点头,把他的羽绒服都抓出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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