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这会儿又被云层遮盖了,视野一阵黑一阵白的发晕。中暑,或是低血糖?前者在这个季节显得荒谬,至于后者么,她手中尚还捏着澳白的纸杯。光影变幻间地上的咖啡液缓慢分离,褐色与白色分离,又混合,又分离。
大概只能归因于幻觉。
坐在长椅上缓了一会儿还是心悸,却比方才好上许多。扶她坐下的好心阿姨松了口气,持着手机录像的手却仍旧举在半空,生怕早关一秒,下一刻眼前的年轻人就要讹她似的。
顾无觅想起自己在其他世界中不是没经历过这种事,一般情况下将讹人者剁了便是。她被自己无比自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像方才同样被小狗吓得浑身毛都炸起的猫。
“怎么了小姑娘,还不舒服?”阿姨关切地看着她,“需要帮你打电话叫家人来吗?还是说,叫个救护车?”
顾无觅摇头,忍着反胃的恶心勉强撑着道过谢。阿姨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她坐在雨后其实还有些湿的长椅上,指尖拂过椅背上累积的、冰冷的雨水。
寒意让她清醒几分,到底是没吐出什么东西。只是在思绪昏沉时下意识喊了声:“996。”
无人应答。
她在林叶摇曳的风声里缓慢地回过味来,慢半拍地想,原来现在真的已经不在副本之中了。
过往的一切像是一场梦……醒后再也没有半分踪迹。不,还是有的。
她凝视着指尖划过水洼里的倒影,身后的树影不知何时全然消失无踪,蓝天白云被黑雾弥漫的夜所取代。
她猛然抬眼,现实却是平和的鸟语花香。
街边的幼猫正在扑一只停在花苞上的蝴蝶,弓着身子悄无声息地靠近。而在它扑过去的瞬间,花瓣毫无征兆地绽开,将蝴蝶包裹进了重叠的层瓣。
咀嚼,吞噬,消化。
再然后盛开一朵新的蝴蝶兰。
顾无觅怔了片刻,幼猫已经蹲坐,舔了舔爪子。
它没扑到任何东西,却也不恼,踩着猫步迈向下一个目标。
在它走后,蝴蝶兰轻轻随风舞动。
几息过后,蝴蝶扇动着翅翼轻盈飞去,花枝枯萎,徒留一滴坠碎的露珠。
第149章 神启
神启
露珠碎裂后仍旧只是不起眼的几滴水, 暂且停留在原地,日光便顺势折射出彩虹色层次分明的光晕来,几乎像是中学物理课上老师用来做演示的三棱镜, 精准得不可思议。
她半眯起眼, 枯萎的花枝在一片花海中显得突兀, 像是周遭衰败的前兆。
万物流转皆非一蹴而就,自是于暗中给出征兆——除非神明突发奇想意图改变什么。可于祂而言的一瞬映射到具体的某个世界中也是一段漫长的时日。顾无觅撑着扶手缓慢起身,只能将纸杯暂且捏在手上,似乎方才的咖啡仍留于纸壁有余温。
幼猫并不害怕她,哪怕听见她从身后靠近的声音,也只是专心致志扑者振翅欲飞的蝴蝶。这一回蝴蝶从绿叶之上飞走了,再没有新的后续。
幼猫于是转而盯着她。纯白无一丝杂色的毛在染着雨水的灌木丛中穿过,在阳光下白得发光。顾无觅注意到它浅绿色的眼睛,好似两颗价值连城的绿宝石。
它压低声音喵了一声,在阴影彻底笼罩下来之前矫健地逃跑了。顾无觅代替它捉住了那只蝴蝶, 指尖被抖落满指腹的粉末, 粉湿的触感让她恍惚一瞬, 下一刻蝴蝶已从指尖溜走,飞至半空便消失不见。
幼猫亦不知所踪,天地骤然又只剩她一人。冷风乍起吹皱了水面, 太阳的影子正逐渐隐没,身后高悬的树叶摇曳沙沙作响,只像是一曲哀叹的挽歌。然而又无铁证, 她低头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16:32。
于是缓缓舒出一口气, 沿着来时无比熟悉的路将捏得不成样子的纸杯扔进了可回收那一栏。管理分类的阿姨坐在一旁,盯着她将吸管单独抽出来, 扔进了干垃圾。
每一步都条理分明。
她恍惚以为自己其实才是被设定好的程序,此时不得不想起某段时间颇为流行的“在座诸位都是NPC”一类的言论。但哪怕是NPC也能拥有自以为完整的一生,可比AI世界里的碎片好上不少。
最后两手空空站在家门前时,她几乎已经忘记自己出门是为了什么。房间里的摆设与往常别无二致,这个时间点应该开始思考晚饭吃什么。她拉开冰箱保鲜层的门,映入眼帘的是红色番茄绿色青椒紫色洋葱,以及另一层的橙子。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买的这些东西了。副本中穿梭了好些日子,现世的生活恍若隔世,甚至比隔世还要夸张,她好像只是凭借着肌肉记忆去做某些事。曾经还未被卷入光怪陆离的一切时又是怎么活的呢?她有些记不清,头又开始痛起来。
浏览器只会告诉她这种症状多半是绝症,大抵是废了。而在砍人如切菜的世界里待久了的成熟女人则会冷静地准备下楼砍两个人发泄一下,从倒霉受害者的手中总能抢到系统下发的物资。
但法治社会显然已经过了那个阶段,她捧着冷水缓了会儿——热水壶在另一个房间,慢吞吞摸索着去找了止痛药。
无论如何,先吊着命。
还是很累。
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吃过晚饭,但总之是躺在床上了。手机屏幕显示时间为21:56,几乎是一个让她茫然的数字。没有倒计时,没有催命符,也没有冷漠的系统音催促她加快任务进度,似乎就这样突兀地失去了方向,如一所指南针损毁的航船在暴风雨的夜里漂泊在海上。
浮沉。
人生所有的意义只是浮沉,从黑暗、窒息的水下脱困,再被炙热的阳光所灼烧,再度潜入水下,哪怕焦渴也得不到半点救赎。
最大的意义是无意义的。
这似乎是一个永恒的伪命题,但潜意识告诉她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如果半夜醒来发现自己半跪在飘窗之上,一只手已经摸索上了窗户,她理当怀疑还有另一具意识在控制自己的身体。
然而并没有,也不可能有——她冲进卫生间用冷水洗了脸,试图从无端的梦境里将自己拯救。
惨白的灯光映着镜子里几乎有些陌生的脸。
“你们总是将这过程等同于死亡,试图保留所谓的‘灵魂’——你在畏惧它。”
“无论在哪个世界,人类都是一样的动物。从出生便会畏惧,一直到最终来临。”
……
“——死亡没什么好怕的。”
闪电将房间照得恍若白昼,惊雷在耳边炸开。混乱、模糊的记忆在逐渐回笼,祂的声音像是硬生生从镜中、水中穿过,直撞得最后一点决心鲜血淋漓。
指尖的钝痛将她多少拉回了现实,无意间碰倒的玻璃杯已经染上血液的颜色。她冷静地拧开水龙头,让最后一抹刺眼的颜色也被冲进下水道,得以清醒片刻。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以为回到原先的世界一切都能如愿——尽管这并非是她所许下的愿望。那位从始至终都是骄傲的,好像自己作为造物合该祈求祂的施舍,将一切行为举止都规训成祂所期待的模样。所以当事态超出祂的控制——如果这不在命定的因果之中,才会被算作是忍无可忍的挑衅。
水流哗哗作响的背景音里,她知晓窗外又作风雨。每晚的天气都差不多,早上醒来时只会看见阳光,和昨夜残花几朵,证明着雨夜来过。然而到了下午太阳又会逐渐被阴云掩埋,傍晚时分天际也许会呈现出一片壮观的火烧云。似乎违背了“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句谚语的特性。
但她为何会记得这么清楚呢?脑海中的东西堆得太多太杂,哪一条信息从何处得来,其实早已分不清了。早过了每条通知都由辅导员转发至群里的年纪,而今像是与过往彻底地划清界限——她自己也做不到公平,如若舍弃过往的人生,那么她又为何是她自己呢?
又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了。
她好像陷入一个无比简单却又复杂的困境,参考答案给出的是循环论证,并且让人在试图一探究竟时附上“略”这个直白的字眼。有许多人,绝大多数人似乎不会思考这个问题,人为什么是其自身,人又是为什么而活,如若从出生的一瞬间起的所有都是在为了注定到来的死亡做准备,又为何不甘心碌碌一生。
似乎都是闲着没事才会生出的话题——如若连温饱都无法满足,连最基本的干净水源都没有又谈何余力去追寻虚无缥缈的答案呢?然而人总归是要吃饭喝水睡觉的,顶多加上□□,灭人欲只是一句空谈,灭到最后无非是将自人性一同灭了。
她于此时才窥得几分活着的荒谬来。然而死了未必也好,既然有鬼魂的存在,那么想必死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牢狱——魂魄散尽之后有无地方可去呢?可见总是一场又一场的牢狱将被造之物束缚。
她于是毫无征兆地捂着脸笑起来,指尖伤口的血往下淌,几* 乎是将人染得狼狈了,她后知后觉知晓舌尖绽开的是蜜糖一般的甜。那一瞬间周遭景象轰然破碎,她站在微光点点的海洋里,四周悬浮着数不清的尘沙。
她目睹了一个世界的破碎,只在眨眼的时间,就已经快要记不清它的模样了。
神明垂着一条腿,坐于茫茫星海之间,祂的身下其实并无肉眼可见的支撑物,但姿势甚为惬意。面上并无太多神色波动,甚至没往顾无觅所在的方向看一眼。
顾无觅走过去,大抵是太近了,祂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没有起身,半抬起眼帘看她:“比我预想中的早一点。”
顾无觅心说既然能够通晓所有的过去与未来,又何来预想一说。
大抵是因为她的表情太明显,神明微微笑了一下,了然:“你还不明白。”
她应当明白什么?
“不必为已逝之物感到伤怀,”神明眨了眨那双绿色泛着春日生意的眼睛,只有这时顾无觅才能从她身上捕捉到几分熟悉的影子,“你总会习惯。”
顾无觅张了张口,没发出任何声音。
“由于情绪起伏过大而失声了么?可怜的孩子。”祂一手支着头,神色却并无语气所表现出的怜悯,“你会习惯的。”
习惯什么?习惯永远活在不定性之中,还是习惯听祂打哑谜?
“我说过,死亡没什么好怕的,”她倒了杯热茶,水雾升腾,将那双含着水波的眸子掩于热气之后,“有的世界人们相信转世,相信灵魂会在死后去往另一个世界。她们将此体现为对死后世界的幻想——与生前居所无二的墓穴、飞升的壁画、华丽的地下宫殿……”
“层层棺椁将灵魂锁住,再用红与黑困住不朽。”
“到头来你会发现这是荒谬的,”她笑了声,但顾无觅并没有笑,“于是死后她们便在漆黑的宫殿里打转,永远也出不去。”
造物的本质是圈养,圈养之所是一环套着一环的牢笼,逃出生天是认知之外的可能。凡人终死,于神明眼中甚至不值得关注,反倒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生与死最寻常不过,也并无差别。”祂抬手,在半空勾勒出一个优雅的图案,霎时间周围的光点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
“此曰生。”
光点融为一体,短暂的时间中一个新生的世界已然成型,逐渐有生命孕育其中,眨眼间沧海桑田,是为神迹。
下一秒,神明微微收拢指尖,捏碎了它。
“此曰死。”
第150章 神启
神启
她在此时觉得这声音简直不是神明, 而合该是鬼魅了。生死只在祂的一念之间,作为规则本身,她亦不需要付出所谓代价, 不会为了世界中的千万生灵而留下一滴眼泪。
那么过往似乎是荒谬的。如若神明当真全知全能, 便应当预料到昨日之事、今日之事, 顾无觅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已被她瞧过、听过,不免觉得恶心,仿佛自己是某种被养在笼里的宠物,宠物挣扎着想要逃离的模样也是主人所希望见到的。
“你希望见到什么?”顾无觅察觉自己表达了出来,但她并未真正发出声音,而是更为直接的思绪在这片场域中扩散。
“并非我希望见到什么,”祂略有些惊讶,“你还没明白吗?答案只是你想要做什么。”
“没有人能够改变存在本身,哪怕是我也做不到,”祂说, “一切只是按照命运所注定的轨道运行, 而在最终的结果揭晓之前, 谁也不知晓其中藏着什么。”
这又与先前的结论相悖了。如若连神明也无法改变一件事的走向,那么岂非神明连凡人都不如?——后者尚且能够决定自己的一生,再不济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诸如何时进食、何时入睡,总归是在掌控之中的。
“神明不是一种存在,”眨眼间顾无觅靠得离她愈近, 于是得以看清她身前飘散的星盘,错综复杂的脉络勾连着无数大大小小的世界, “而只是一种状态。”
“这种状态一旦降临人世,也是无可拒绝的, ”祂瞥了眼顾无觅来时的路径,不知为何没有继续上半句话,顿了下才道,“你方才走来,共有267个世界消散,亦有341个世界诞生。”
祂无非想借此论证死生无常,当生命被抽象到一种程度——将本质完全从中抽离,只余下冰冷严谨的数字,甚至以世界为单位,不论其中的具体数目——放置于教科书上,便不再会成为触目惊心的事实。
后者似乎是无穷无尽的,社会、家庭、个人、细胞,就事论事未免显得数字过于庞大。这样算来人类又何尝不是一种外在于更微小单位的神明?未曾关注过的事便不予置评,只当它不存在,这亦是傲慢的一种体现形式。
厌恶不会回归到自己身上来,至少在一个群体中不会体现为对认同的磨灭。她开始理解劣根性这一说法,似乎有一瞬间能够从那双眼里望见自己的倒影,身后的微尘尚未找寻到契机融合成新的世界,微光将人映得几乎不似凡尘中物了。
顾无觅似乎又听见了,周遭世界中的哭喊,生命的降临永远伴随着哭泣,仿佛因为她们从这时就已然意识到现实是牢狱的苦难了。将灵魂禁锢于此身中茕茕数年,再于哭声环绕中奔赴往另一段无法预测的光怪陆离。
她在这时意识到自己先前所处的世界已经全然消散了,神明只是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又造了一个世界给她——专程为她所创造的、先前世界的仿制品,本也留不了太久,倒是提前消散在被她发现之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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